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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相遇 ...

  •   我又开始写剧本了。我一开始总以为自己不能担此重任,有段时间在给一些街头小报撰写与“一便士一行”无异的陈词滥调。诗剧是一朵开在朝圣路上的百合,我的时代距离“上帝死了”还十分遥远,尽管这里遍布“人民的巴士底狱”*,大家却总愿意相信真挚的感情。我是一根多愁善感的芦苇,总以为解构*未免太不近人情。

      我创制的这部戏剧《乡村牧师》里,描绘一个中世纪时虔诚的爱尔兰天主教徒家庭。家中唯一的儿子自幼被父亲送入修道院中学习与上帝相关的一切,毕业之后,他回到家乡成为一名当地牧师,引导这个不足一英亩大的小镇里的迷途羔羊回到羊圈。

      有朝一日,厄运光顾了这个美满的家庭,牧师的母亲失手用擀面杖打死了一名觊觎她美貌的不逞之徒。故事的主角,这位现已颇有名望的乡村牧师,备受宗教的折磨与阶级的压迫多年,早已对父亲恨之入骨。借由这起天赐良机,他指鹿为马地将父亲认作凶手,随即掀起的舆论与谩骂令牧师得偿所愿地把父亲送上绞刑台。

      诚然,在这个神性与人性较量的故事中有许多人的影子,可只有我能确信无疑的是威廉斯·阿盖尔的经历给它以血肉。看在一个懵懂的作家年纪的份上,这样的剧本因为没有惹恼圣公会,勉强过了首映这一险关,距离入流还遥不可及,何况那与阿盖尔的过往相去甚远。我仅仅只是截取了那份履历中“血亲相残”的一小段,佐以索福克勒斯式的宿命,或称其为对莎士比亚拙劣的模仿也不为过。

      事实证明古雅典的情节镌刻在每个人的血液里,那个时代的残忍与原始早已被现实的悲剧剥离出去,徒留模糊的美好与古典史家所喜闻乐见的至高自由。所以连同《俄狄浦斯王》也染上了爱情的色彩。

      即便我真的是一个合格的作家,也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要读懂马洛。语言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武器,即使有人说真正的操纵者并非自由意志,而是政治。我仍然合理地怀疑有多少与温饱毫不沾边的“一便士臭猪”,宁愿用面包换一张剧院门票时,又含有多少政治性。

      这是一招险棋,我用戏剧作幌子,不断地试探人性的底线。是观众们心甘情愿掏出的三十个银币给了我精神力量的源泉,蛊惑他们并非我的本意,是他们主动接受魔鬼的诱惑而自甘堕落。

      在拜访威廉斯之前,我去看望了一次史密斯子爵,我多少会担心我那“写作素材”会因此入狱,尽管他入狱或许更不乏戏剧性,我甚至还生出对故事接下来走向的期待。

      令人惋惜的是,这名神经大条的非典型贵族对这出闹剧毫不在意。我不该对一名对“十小时工作制”和“周末”都了如指掌的子爵抱有任何期待,他仿佛对自己的窘态选择失忆,称赞威廉斯的“飞刀”是一场精彩的魔术,比起詹姆斯·拉里的驯马表演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简直不忍心告诉他在那之后我欣赏到了另外一场空前绝后的杂耍,因为他可惜地被这名演员的凶狠吓破了胆,所以眼前的幸运就算唾手可得亦有缘无份。

      而拜访威廉斯一家就远没有这样的顺利,鉴于我只知道那栋破烂危楼的位置,甚至还对周遭的环境心有余悸,前两回马丁没能敲开那扇旧门,我们无功而返。第三回我们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入那栋楼,倘使我没有看错,那个满脸疲容的中年妇人就是伊莎贝拉。她生得并不出挑,但干净的围裙和一丝不苟的盘发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印象,即使只有一个背影,也很容易让人一眼认出。

      马丁眼疾手快地停下车子,上前敲门。可任是敲到天荒地老,里面的人也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我实在不得不佩服这种装聋作哑的智慧,反倒是我和马丁起了内讧,我们各执一词,马丁认为我看走了眼,屋内根本空无一人,而我坚称伊莎贝拉·斯特里特走了进去。就这样到了临近傍晚,我简直饿得头脑发昏,连马儿都没有了力气。

      两人两马拖着疲惫不堪的沉重身体归家,只有在这种时候,家中伍德勋爵才格外关心他儿子的学业,玛丽又喜上眉梢地大放厥词说她亲爱的弟弟难得没有辱没绅士们游手好闲的名头,尽管他不会骑马猎狐,可好歹也叫不出伦敦大学任何一名教授的名字。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浓雾的清晨,我将这个每天天还没亮就出门前往集市的厨娘逮个正着。我当时埋伏在坎农街上诊所对面的苍蝇小馆中,自雾里远远地浮现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影,她走得很快,昂首挺胸,怀里抱着一袋东西。我马上扔下手里的报纸,一个箭步夺门而出。

      斯特里特受了不小的惊吓,香皂、牛奶和面包掉了一地。加上姗姗来迟的我的车夫,我们三个狼狈地捡了四五分钟,有一桶牛奶当场碎了,我们手忙脚乱地从这场白色洪水中抢救剩下的东西。还有一桶牛奶滚到了路边,马丁跑过去拾,险些给抢道的车夫撞到西伯利亚去。在车夫的谩骂声里,我们这几个挪亚好不容易把东西都抢救进了方舟。斯特里特竟想趁我不防溜之大吉,好在马丁眼疾手快地将威廉斯的诊所大门卡住,斯特里特拗不过他,只能冲他干瞪眼。

      我恬不知羞地从他们两个之间挤了进去,斯特里特简直能在我身上瞪个洞出来,谁还能记得不久之前她娴淑的模样。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好奇地拿起她怀里的一块面包,想再从袋子里借一块黄油。她悻悻地把我放进屋,双眼中的怒火仍没有平息,我只好把面包放回了原处。

      “不管怎样,请你前去报告一下医生,查尔斯·伍德先生找他。”

      “如果他在家的话,我当然乐意为您效劳。”

      她没好气地说道,转身走进楼梯下的隔间。

      “劳驾,他要是正逢出诊,我就在这儿等他。”我也跟着她走了过去,头两回来时我还不曾发现这里别有洞天,隔间里摆着一张窄床和一面方桌,桌子上整齐地码着碗架和刀具。要是威廉斯在这栋楼里的什么机关里藏了一具无名尸体,我也毫不意外。

      她走到桌前,开始用刀切面包,我坐在那张唯一的没有靠背和扶手的椅子上。她又开始拿刚开始的眼神看我,明明在一个星期前乃至我在子爵家中做客的时候,我们相处还挑不出毛病,我不知道我哪里惹了她。

      “我还没有吃早饭,看在史密斯子爵的份上,你应该不介意给我一片面包和热茶吧。”在我说完这句话后,险些没笑出声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在这儿哪壶不开提哪壶,在一个还没从失去亲人的伤感中缓过劲来的女人面前。

      可伊莎贝拉不闻不问,专心致志地切着面包。不消五分钟,她将牛奶煮开,黄油抹好,鱼肉拌进燕麦里,整了一盘干净的早餐,送到楼上。

      我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却装模做样地在原地待命,对待伊莎贝拉这样性格,我毫不怀疑她不畏强权的高尚品质,所以你必须非常耐心。等她空着手从楼梯上下来,也帮我做了一桌早饭。她站在桌旁等我吃完,收拾了餐具,又把桌子擦干净。

      见我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只好从床底下抽出一张小圆凳,给自己也添了一壶热茶,我们两个在冒着热气的桌上大眼瞪小眼。

      “说不定也可以替我向阿盖尔太太问好。”

      她看了我一会儿。

      “我是在一个下雨的傍晚遇到她的。”

      “什么时候?”

      “一月份。就在这儿附近,我看望完罗斯姑妈回去的路上。她丈夫在去世前是码头的运货工人,早年淡季时她还能出来做家庭保洁,可后来身体就越来越坏,没有收入,住过一段时间的济贫院,是我把她接出来安顿在威尔街的租房里,那天我像平常一样替她打扫完房间,聊了一会儿天,太阳差不多就要落山了,子爵还在奇斯威克公寓等着我回去。”

      我的脑中不由浮现出一幅这样的画面,史密斯子爵头上戴着白色的软帽,正嗷嗷待哺地躺在婴儿车里,伊莎贝拉也像现在这般满面愁容,一勺一勺地给他喂着面包汤。

      “公寓前有一道石子路通向威尔街,我出门就看见什么东西蜷缩在院子里。我走近一看,发现竟然是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一动不动地淋着雨,衣服上全是泥泞,吸满水的头发打着结缠到一块儿。您很难明白,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动容,把她请进房间里喝一碗热汤。我只是一个勉强负担得起东伦敦公寓租金的仆人,而这样的情景每天都在伦敦的不同地方上演,有时是老人,有时是孩子。他们睡在特鲁里巷的大杂院里,维多利亚女王窗外公园的长凳上,经常毫无征兆地下起大雨。”

      “这些淋雨的人后来都怎么样了?”

      她看着我,黑色的双眼睁得很大,这种黑色非常深邃,让人几乎分辨不清哪里是瞳仁。因此这双眼睛能轻而易举地变成一个漩涡,你自然能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一千个故事。

      “从半夜开始,丽贝卡浑身发热,翌日一早我接到看门人的急信,匆匆忙忙赶了过去,我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十六号的雨,整整下了一个多星期,当然在第二早还在下。我走上石子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女人竟然还在那里。如果她死在那里,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没有请她进屋换下湿衣,为她递上一碗热汤。如此一来,即使以后再遭不幸,也至少还心怀有关一个陌生人在雨夜收留她的希望,可当时她可什么都没有啊。我的泪水简直要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了。”

      说到这里,她很快翕动一下鼻翼,不安地呷了口茶。生性善良的人总是很容易为过去困扰,任何悲伤的故事都足以令他们恸哭许久,他们为别人想得太多,却很难顾虑到自己,脸上时常挂着忧心忡忡的神情。斯特里特无疑是这样一个人。可不幸的是,安慰他人最叫我苦恼,现在我除了沉默不语外别无他法。

      等她从情绪中恢复过来,又接着说:“我朝她走过去,蹲下身去看看她的情况。她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把我吓慌了神,马上我又高兴极了,把她搀进屋里,把每样我想过但没有做的事都做了。我同时照顾她和姑妈两个人,被兴奋劲冲昏了头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她被我这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吓得哆嗦起来。‘他打我!’她声音很小,却用了十足的力气。我对此毫无头绪,‘什么人打你?’

      “‘每天都打,喝醉之后更加厉害。’然后我顺着她指给我的方向望去,那真是一条可怜的臂膀,紫色的淤青从指尖连到肩头,简直没有一块好肉。”

      我险些要把嘴里的茶喷到她脸上,虽然我控制住了这个冲动,我却成了那个倒霉蛋。我咳嗽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完全没注意到伊莎贝拉一脸慌张地走到了我身边,刚才我满脑子在想“查尔斯·伍德”在族谱上的死因一栏会不会赫然写着“一口红茶”。

      “你是说威廉斯,那个威廉斯·阿盖尔殴打他的夫人吗?”虽然我把这句话说出了口,但我的大脑显然还未能理解个中含义。

      “要不然那些伤痕是哪来的呢?我当时正是这么想的,可任谁都会这么想。她一口咬定为了躲避丈夫的殴打,从爱丁堡一路流落到伦敦。”

      “威廉斯如此酷爱殴打他的夫人,以至于他要翻山越岭来伦敦开一家诊所!”我这回卯足劲也没能忍住,干脆放声大笑起来,伊莎贝拉气得涨红了脸。

      我火上浇油地说,“他应该娶一匹马作妻子,大可天天拿皮鞭抽打它,两边都快活。依我对他的了解,马和女人在他眼里没什么两样。”

      “您当然对他不了解!”

      “您对他太了解啦!您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她确实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演员,比起朱瑞巷剧院里往来的各位都要天才。”在伊莎贝拉的叹气声里,我大概也对整个故事了然于胸。但前面所涉及的篇幅有限,为了满足读者的好奇心,我还是选择把这件事一字不差地写下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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