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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炼金 ...

  •   大概自那时起,威廉斯·阿盖尔成了我的一名相当分量的朋友。我也因此有机会接触到他更不为人知的一面。

      四月初,我因为身体抱恙,将要回埃塞克斯郡休养,就问威廉斯有没有兴趣同我前去。我本以为他会欣然赴约,毕竟没什么人会拒绝这样的盛情款待。可他回给我的信函已无法用简单和敷衍形容,我略去了抬头,内容如下:

      不去。——你忠诚的W.A.阿盖尔。

      我甚至以为他遇到了什么情况,不日造访了他在西印度码头附近的诊所。可我吃了一个闭门羹,旅店的老板说,诊所业已歇业一周,阿盖尔医生自停业以来就没有回到过这里。我在门缝底下摸出了几封信,都没有拆开,其中一封是我的。

      “你找谁?”

      这个声音冷不丁地窜到我跟前,我和马丁都被吓了一跳。尤其是马丁,他上次在这附近等我的期间出去喝了一杯咖啡,回来时马车就不见了。我那遵守着冠上履下社交原则的父亲为此暴跳如雷,我怀疑是因为这四百英镑远不值他的脸面。

      他面红耳赤地扬言要把主犯送上绞架,玛丽则在他面前解释“因为我弟弟是家里的嫡长子,所以身体格外精贵”。竟平息了这位“上帝”的愤怒,堪称耶稣复活拉撒路之后的又一大奇迹。事后她沾沾自喜说这要拜比我年长的那一分钟阅历与智慧所赐,立马又让那张好不容易亲切起来的面孔变得可憎起来。

      我心里觉得十分纳闷,正是去年我父亲在德比郡地产的租金一落千丈,这件事上他从未皱过一下眉毛,居然对丢了一辆四轮马车大发雷霆。当然,一个人可能做出与他品行截然相反的事情。一个杀人犯或许在私下捐助过济贫院,一个小偷未必不会在妇女落难时见义勇为,对于林德赫斯特勋爵这样风流成性的老淫-贼,也推动了离婚法案和未成年人监护法的修正。一个尽人歌颂,为公众交口称赞的好人背地里也有可能做奸.yin掳掠的勾当。

      威廉斯与我接触的人都不同。那对红头发下的灰蓝色眼睛很少掺杂个人情感,可一旦搭配上那种满不在乎的口气,总让我感到那眼神里带着不屑。

      “旅店老板说你一周没有回来。”

      他腋下夹着一卷报纸和一本杂志,似乎是《泰晤士报》和《柳叶刀》,真难想象他这样的人会看时政和新刊。他放下手提箱掏出钥匙串去开门,我们为他让出一条道儿。

      “那你可能赶上了好时候,”他悠闲地挑着钥匙,“要喝酒吗?茶还是咖啡?”

      门打开了,有一团肉眼可见的褐色灰尘涌了出来,马丁急忙捂住了鼻子。

      “你根本没有读我的信。”

      “我这周在外出诊,当然没有读你的信。”

      “那你怎么回信?别跟我说你从水晶球里看见了未来。”

      “哦,那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其实信你都看了,然后重新上封,放回了原处。”

      “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吧。”他的声音有些远,他已经走到楼梯的一半了。

      如果英国哪天举办一个“对身外之事无动于衷”大赛或是“因为嘴硬我到底失去过多少东西”大赛,威廉斯恐怕很难不获此殊荣。最好是哪个达官贵人亲自为他授予奖章,并发表颁奖词说:“尽管因为嘴硬你失去了很多,但至少你获得了‘因为嘴硬我到底失去过多少东西’的奖章。”

      我连忙追了上去。“如果你真的遇上了什么困难,我愿意帮助你。我感到奇怪的是,你并不是有难言之隐的那种人,你为什么不肯说个缘由?”

      “你了解我什么?”

      “我什么都不了解,但那又如何?”

      我和他来到上次那个小厅的中央,墨绿的窗帘依然半掩着窗户,画框仍然正面朝下压着圆桌。他把行李箱放在房间一角,我则把那些信函都倒到桌子上。

      他回到沙发上,把报纸和杂志放下,顺势拆开我亲手粘起来的信封。“你在信里说,你身体抱恙。”

      我当下的脸色何止红光满面,比起被威廉斯当场揭穿带来的难堪,我宁可主动交代。我唯独不想被他耻笑,有时候我恨他恨得牙痒痒。

      “我要去见一个人,他是个济贫法医生。”

      “是吗,他是从克里米亚战争场上走下来的吗?”

      “在别人说话之前,你能不能克制一下那种预知的功能?”我简直想骂他是个大傻蛋。

      “可我并没有这样做。”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只是听你伍德小姐说,你正在写小说。”

      好吧,我年轻、冲动、意气用事、想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毛病。我现在冷静了下来,想要再说些什么。威廉斯却抢过我的话头。

      “你可能并不需要去埃塞克斯郡也能写出一本故事。”他放下我的信,又从怀里拿出纸烟盒,“你想不想要听阿盖尔家族的历史?”

      可他脸上一点都没有显露出讲故事的期待与兴奋,于是我开始心神不安。

      在这个时候,文学还是我个人的一种精神需求,我用以实现自我价值的工具。年轻的作家向来如此,很明显我想要借一名战地医生的由头在文学里追求一种人文关怀和社会使命。如果我那时不那么急功近利,可能在现在的我看来还没那么无可救药的愚蠢。

      这种经由他人之口讲述出来的故事大都千篇一律,自以为发人深省,实则通篇说教。情感不如亲历者亲笔的那样真挚质朴,文采上更做不到超群出众。除了换取雅典娜神殿俱乐部的一个席位,我暂时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加有益的妙用。

      然而就在此时此刻,阿盖尔家族旷古未有的传说被摆在我的面前。从知晓威廉斯·阿盖尔这个名字那天起,我就无比明白,花上寥寥几日就想驱散笼罩在他身上的迷云可谓是痴人说梦。他那游离在世人之外的社交态度,让人情世故毫无用武之地。

      若是想要打探这样一种人密不外宣的家事,我完全可以预见浑身解数被他的伶牙俐齿与油盐不进一一化解的悲惨收场。认识这样一个我深感兴趣却无可奈何的人,我真切地有一种求而不得的痛苦。

      我既不能表现得过于狂热,也不能显得毫不在意——若是我一言不发,他大概也只会一吐烟圈,全然不记得刚才说过什么话似的反问我为何还不滚蛋。

      “你想要我把它写下来?”我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大概不会有孩子,而且我是阿盖尔家的独子。”

      “你要想在这里说,我洗耳恭听。”

      他转身走进一间房,拿出两个杯子和一瓶酒。等到他坐回我的对面,模样庄重地替我俩一人倒上一杯麦芽酒,馥郁直冲鼻腔,与这酸涩的环境格格不入。他问我:“你学的是什么专业?”

      “地质考古那一方面的。”

      “那很不错。”

      “我本来还等着你说,又枯燥又乏味。”

      “一个对理学毫无兴趣的人,买苹果的时候付钱都觉得痛苦。你对《物种起源》怎么看?”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基要主义者和福音派认为查尔斯·达尔文是一个白痴。”

      听了我的话他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我在等他被烟呛得咳个不停的好戏。

      “真好,我也觉得他是个白痴。”

      真不幸,他还能顺畅地说话。

      “那你觉得华莱士怎么样?”我问。

      “他是个比达尔文更努力的傻蛋,反而显现出了可怜的特质。”

      “连查尔斯·莱伊尔爵士和塞奇威克教授都不认同的理论,一个初出茅庐又名不见经传的清贫学者却与他达成惺惺相惜的共鸣,赫胥黎是这份伟大与动人兼具的论著的见证人。”

      “哈哈,连你们的莱伊尔和塞奇威克都觉得他是个小丑。”

      “可是进步人士将他推崇为自乔治·康比之后撬动宗教巨石那根最重要的杠杆。”

      “那又怎样?我又不是进步人士。”

      “他还是一个舐犊情深的好父亲,他为教会传道捐过款,马克思也说:《物种起源》为我解释历史上的阶级斗争提供了自然依据。”

      “我才不关心一个科学家的品德如何。”

      “趋异原理和自然选择不是谁都能够论证的。”

      “我们都知道拉马克和爱丁堡的罗伯特·格兰特功不可没。”

      “他是一个科学殉道者,第一个将世界上所有生命的历史维系起来的人,”我感觉我的理智有些危在旦夕,我不知道他是在故意激怒我,还是另有所图,毕竟用当下最具争议的时政话题来试探他人的底细实在不是什么高明之策,政治观点就像内衣,你可以有,但不能穿在外面,“就算他真的在哲学和科学两界都是个二流货色,可挑战上帝权威的人又不是你,你只是个该死的基督教徒。你甚至还是个炼金术士。”

      他完全没有生气,但是轻佻的眼神仿佛暗示我必败无疑,我肯定忘记了些什么,“爱德华·莱恩和我是校友。达尔文身体很差,在胃病上费尽了心思。他大可将《物种起源》的殊荣拱手让人,而非在担惊受怕和长达二十年研究的折磨里选择去做一个‘殉道者’。”

      不等我回答,他反过来问我:“做殉道者才会闻名于世,不是吗?机遇摆在你眼前,你会不会抵住这诱惑不做一个‘殉道者’?”

      “这是一个残忍的问题。”我能确信的是,在这点上我们都未能免俗。

      “是人性的矛盾让死亡产生了吸引力。”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一部分人认为爱与死亡是同质的。不过我没再接话。

      他把烟灰抖落在瓷盘里,向我提了一个要求:如果我将来要把阿盖尔一家的事迹整理记叙下来,希望我隐去那些能与现实相联系起来的信息。

      我们各自饮下面前的酒,他把帽子摘下,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搁起二郎腿,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这一年,威廉斯十六岁。他这十六年里大部分的光阴,都在一个处于斯特灵平原南部名为“伊特纳斯”的山庄里度过。山庄的所有者是威廉斯的曾祖父安格斯·阿盖尔勋爵。这是一座拥有城堡的广阔土地,森林和农田遍布其中。

      伊特纳斯山庄的花园里坐落着一个面积约六平方英里的天然湖泊,在晴空万里的天气里呈现银子般的镜面闪烁。这是一道壮观的盛景,纵使在阿盖尔家族人丁稀少的这个年代,仍有自伦敦郊区的贵族不远千里与之来往。

      “在佐西莫斯的世界观中,水是一种非比寻常的物质。不论他意指葡萄酒还是水银,因为水有上千个名字,不可否认的是,生命自水中诞生,水是包容和炼化一切的基质。墨丘利乌斯,意味着水是一种永恒。”

      威廉斯的这段话或许解释了为什么偏偏在伊特纳斯这个地方诞生了苏格兰最初的炼金家族。这并不是地理上的巧合,佐西莫斯的后代自三世纪后不断向南迁移,抵达不列颠之际,就有意识地选择了这块对炼金术而言意义非凡的博大土壤。

      但是比起会客、社交与纵情声色,安格斯还有更重要的事。威廉斯的口述中并没有交代安格斯的具体年龄,却提到了他的姑祖母艾莉西亚在去世前就已年过天命。那么我猜想,这个尚未被传染病和老年病找上门的幸运儿也已时日无多。

      “我在会说话的年纪,就已经可以从叶片中辨别上百种植物,我能叫出伊特纳斯山庄能够见到所有鸟兽的名字,靠肝脏的颜色、纹理与大小知道它们生前属于哪种动物。而实际上的炼金过程非常愚蠢,但是精明的炼金术士必然有所准备,他们的大脑里有数以万计的神话故事去曲解这些化学过程,以达理想中的神秘与心中的安宁之地。”

      我非常好奇像他这样有真材实料的神秘学家到底以一种怎样的方式炼金,然而当我询问到具体配方时,他却缄默不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炼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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