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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献祭 ...

  •   非要说,我对他们的故事何止感兴趣。但我有种廉价文人身上除了败坏别人好感外一无是处的骄矜,我从不要求当事人施舍趣闻,除非他们主动开口我才勉强一听。根据我的观察,你越是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往往别人的倾诉欲望就越强。如果你转身就要走,他们恨不得把你一把按在沙发里,一股脑儿地对你倾吐三天三夜。

      可是我当然不能把这愚蠢的招数机械地照搬到阿盖尔夫妇的身上。阿盖尔夫人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拨了拨盘发,但她的头发一点都没有乱。我只好一言不发地一口接一口抽烟。不知什么时候她骤然摆正脑袋看我。

      “你跟我呆在一起,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

      “那你害怕吗?”

      “我看上去像是害怕的样子吗?”

      就算要我起誓,我仍会说,话题并不是我挑起的,我只是一个原封不动照搬事实的局外人。尽管我的发言卑劣可耻,可那些把我当作好人的人打一开始就努力错了方向。所以我很自然而然地说出了那句话。

      “您和史密斯子爵也不见得哪个缺了胳膊少了腿。”

      她蓝色的眼睛定定地凝望我,玻璃一般的清澈逐渐变成一种困惑,好像我问的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问题。

      “史密斯子爵是哪位?”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氛围简直窘迫到了极点。这下我倒毫不担心,尤其欣赏过威廉斯处理尸体的从容。如果出现第一个被他卸胳膊卸腿的牺牲者,那个人无疑是我。威廉斯在那个地下室对我说了一句话,我现在仍不明白个中深意。

      阿盖尔夫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久。“那天我们大吵了一架。”

      “什么时候?”

      “在那个臭烘烘的地方,一根蜡烛也不点,亏他吵得下去。”

      “四月二十四号。”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记起来了,我见过你。“

      “你想得起来想不起来,都不叫我讶异。”

      “来说说那天的事吧,你对炼金术的了解有多少?”

      “哦,我把歌德的《浮士德》看了不下十遍,倒背如流。”

      她简直笑得要仰过身体,从沙发上掉下来了。可我说的是实话。

      “梦对于炼金术士有特殊的意义。佐西莫斯的梦是最初的开始。他的梦中包含着与水相关的一切。他认为拥有无限知识与不朽灵魂的人类囿于物质的身体之上,为了对抗这种腐败的力量,必须长期地斗争下去。”她突然把手递给我,“能给我一根烟吗?”

      我愣了好半会儿,兴许是她的手指碰到了我的手腕,我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加上方才那句礼节尽失的怪话,简直难堪得无地自容。我从外套内侧口袋摸空了大概两三次,才找到纸烟盒。点烟的时候,火柴也两次掉到地毯上。可她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完全丧失了对我冷嘲热讽的兴趣。

      “你能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吗?”

      我简直像是被从湿地沼泽里救回来的迷途者,由内而外地感受到一种劫后余生的清醒。“有时候还真搞不清楚。”

      “为什么有人会觉得自己能够洞悉人心呢?”

      “那大多是江湖骗子,不过我是这样想的,有时候读懂别人比读懂自己要显得容易,比起别人,更难看清的往往是自己。”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从我这里抽走一根烟。“其实我的脑子非常不好使。我应该属于一类不开窍的朽木。”

      “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在说实话。除了孩子和愚人,有谁会把荒诞不经的人工故事和自己的异想天开当成不刊之论?而我总以为,离开肉-体的灵魂最接近最终完满的状态。”

      “那我就更愚钝了,我听不太懂。”

      她把身子往椅背一靠,轻轻蹙起的蛾眉将她的脸修饰得非常可怜。那双好像被雾气缭绕着的眼睛,随时都会落下泪。

      “我真是不明白,而且我总是搞不明白,相信一个人有多困难,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这取决于那个人有多爱你。”我说,“如果让我再写一遍‘狼来了’的故事,我会写因为放羊娃的妈妈永远都相信他,所以每一回都出现在他面前把他救走。”

      “那这样就不是寓言故事了。”

      “我不是很在乎它是不是个寓言故事。”

      她默默地吸着烟。

      “所以威廉斯才自始至终认为是我害死了那个男人。”

      我想到伊莎贝拉刚才用充满惊愕的眼神看我。她一定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能轻易地把男欢女爱挂在口上。谈论这个话题让她震动、羞愧和反胃。其实我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对史密斯子爵或者另外两个人也谈不上失望。我不代表着世俗,如果这是他们遵从本心的选择,依我看来谁也说不上话。

      感情是一种非常神秘的物质,普通人很难将它与身体上的欲求区别开来,或说把后者作为前者的调剂也是生理上的必要。我看过许多有关这方面的小说,自然而然浮想联翩过许多不上台面的情节。如果让我选择以阿盖尔夫人为原型,写一本巴尔扎克风格的小书,她无疑再适合不过。

      但是我很难把她跟忧郁的气质联系在一起,她不是优柔寡断的鲍赛昂夫人,她的智慧应该更富有内涵,她不会为爱伤神,不会为任何的人间真情流泪。得益于她混混沄沄的智慧,她是一个把日子过得无忧无虑的快乐女人。

      这真的很奇怪,我只接触了她这么一会儿,就打心底里认定她是这样一个人。她露出现在这般的神情,让我感到无比惊愕。

      而且我这个人有一种奇异的特质,我有鉴赏美的能力,谈不上多么拔新领异,也不至于像个抹着发蜡的无助贵族,瞪着附庸风雅的双眼,操着百密不疏的万能论调去评价一幅尽人皆知的传世名画。我有自己的审美理论和偏好,清楚美与庸俗的细微差别。我爱埃尔·格列柯更胜过拉斐尔·桑西,却仍为埃弗里特·米莱斯的《奥菲莉娅》心醉神迷。

      阿斯塔西亚·阿盖尔无疑是一位拉斐尔前派的绝艳美人,有的人醉心于抽象和写意而对古典不屑一顾,实际上真的有这么一位不修边幅,狂野中不乏纯粹的经典形象出现在面前时,你是很难不为之倾倒的。我欣赏这样的美,也仅限于对它远远地观赏。就算这样的美人在我面前哭泣得伤心欲绝,我的心也一点儿不会被打动。

      “这是非常荒诞的。”我说。

      “是的。”

      “就像一个上过学的成年人,不可能把一加一给算成除了二以外的别的数字。”

      “没错。”

      “按照威廉斯的意思,你堪称他在炼金术上的导师。”

      “你相信我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她不再看我,目光落到了窗上。一只麻雀正落在窗台上,两只灵动的眼珠注视着阿盖尔夫人。我跟她一起看着那只麻雀。

      “他一进门,就用衣服上的领带把我绑在木椅上,什么话也不说。”

      我没反应过来,目光不知不觉地又回到她身上。“他把你绑在木椅上?”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大,麻雀受惊飞走了。那双柔美的蓝眼睛也再度和我对上视线。

      可我只觉得脊背发凉,那个“已经死了很久”的干枯男人突然闯入我的眼帘。他那双凸出眼眶的鱼眼睛还有那腐烂的手臂,鲜明得仿佛刚才还在这间房间。当我意识到“他”就是阿盖尔夫人,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恶心,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莫大的恐惧。好像我独自一人穿着衬衣光脚站立于一片静寂的森林,有一个人不知道藏在哪里,一直大喊大叫,我害怕得像只乱窜的老鼠,奔跑了很久却看不到人烟。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维持了多久,直到阿盖尔夫人又恢复那副快活的模样。她先前泫然欲泣的神情仿佛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

      “炼金术上的两种进路*,我只学习了制药。而威廉斯他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天才,在你领教过他的预言后,你有什么感想?”

      “说句实话,感觉没什么特别的。”

      她又以那种很不雅的姿势发出了毫不掩饰的笑声,因为她的举动,我没由来地开始心脏乱跳,呼吸困难。她问我再要了一根烟,我感觉她故意把手贴在我的胳膊上,就为了看我脸红。

      “他可不像一个陌生人对我那样好。尽管你远在天边,他仍能看清你的一举一动,据我所知,阿盖尔这种庞大的家族,十五代中没有出过一个像样的预言家。”

      我一言不发地将纸烟盒放到桌上,推到她面前。

      “送你了。”

      “我说真的,你大方又英俊。”

      我简直快坐不住了,根根寒毛在我的脖颈上立起。我在炼金术方面的知识匮乏或许会让我认识不到威廉斯是个多么了不起的炼金术士,可就丈夫这一职业而言,他是个肉眼可见的天才。

      贵族们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送出去的礼物不论多么廉价,都必须对此绝口不提。然而破戒一向是我的拿手好戏。

      “霍尔本街上不费几个子的小玩意儿。”

      “我和威尔订婚的时候也去了那儿,伦敦真是热闹,眼花缭乱的珠宝店和俱乐部,我们还去了怀特利兹百货商场,我看上了一件利伯蒂丝绸长裙和一串珍珠项链,他一样也没舍得买。”

      “您为他牺牲得未免太多。”

      “当然,炼金术非常费钱,他难道没有问你借过钱?”

      “一次也没有。”

      “我看是他为您牺牲得太多了,您就不认识亚当·斯莱克吗?”

      “见过两回。”

      “他问他借过一百英镑,再也没有还过,从此以后斯莱克不管到哪个医院任职,都不用再招助理了。”

      我本想说威廉斯看起来十分忠厚,可这个词安在威廉斯身上简直不伦不类,我顿了一会儿,换了一种更合适的说法。

      “我是觉得,他是一个认为找借口都嫌麻烦的人。”

      阿盖尔夫人爆发出一阵激昂的笑声,我为她会不会被烟呛着而就提心吊胆。说来也奇怪,我认为她不雅的笑声格外可爱,是自然感情的流露。可要是咳嗽起来,未免就有些难看。

      “噢,你不会相信的,我第一次瞧着他时,他赶紧把礼帽压低,去遮他通红的脸颊。那年他二十二岁,说话还带着柏林的口音。”

      我确实有种活见鬼的滋味,我感觉阿盖尔夫人拿我寻开心,可她说得那么不容质疑。

      “你认为他沉默寡言,尽是发表一些真知灼见,以前是一个没有朋友的孤僻孩子,现在是一块沉湎于实验与书籍的木头,一个不近女色且少年老成的学究。真可怕,敌-基督都不想叫他来冒充。”

      “你又能有什么办法?碌碌寡合的人都很无趣。”

      “在此之前,我另外有一件要紧事。我想他一定不舍得对你说。”

      温情的笑容洋溢在阿盖尔夫人的脸上,为了答谢这枚珐琅镀金烟盒,她为我说了一个我这辈子都难以忘却的故事。不是说多么感人至深或令人恐惧,不富有哲理更谈不上说教。而是直击灵魂本身,让我感觉如果不思考一些有关于存在的意义,都将是一种逋慢之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献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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