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向晚（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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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破碎的挡风玻璃，我看到破碎的一切。
司韶月在开车，车子发出很大的声音，发出很大的震动，让我能确认我还活着，我还能够感觉。他顺着堆满层层叠叠的钢筋碎石的路往前开，倒塌了一半的高楼就往后退，路上的钢筋碎石就是从那些楼上崩塌下来的，他们露出了狰狞的筋脉。他在无人区里也开得特别慢，因为路上堆得到处都是，其实已经分辨不出来路了。这没有关系，末日以后的无人区都是这样，关键是有没有变异的怪物。
关键是有没有怪物。司韶月停住了，车子的晃动也停住了，有一会儿我认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多奇怪啊，触觉本来远远没有那么宝贵，然而到了这时，它却成了我主要的即使不是唯一的掌握现实的方法。【1】
哦，洛丽塔。我读过的那些书，直到末日以后我才读过的那些书。
他朝我说话，我听到了一点声音。我想要动一下，他又说了一遍。
“你能听出来吗？这条路上有没有变异生物？”【2】他看向我，“你还好吗，向晚，你还好吗？”
我很抱歉我听不出来，也很抱歉我没法告诉他。以前我有那么好的听力，那么好的听觉和视觉和嗅觉，一种近乎异能的能力。从研究所逃出来的时候，爆炸太猛烈了。自由结社那帮疯子，竟用炸药。我现在只能闻到铁锈味，只能看到碎片一样的东西，而且全都是红色的。我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们得继续往前，从另一边穿过无人区。”司韶月把他的小医药箱拿出来，重新包扎了我的脑袋，他说，“不能停在这。我得带你跑出去，我答应过然然。我会把你带到她那。”
我又想动一下，司韶月把我固定在副驾驶上，让我不要再动了。他给我喂了一点药，说我会好起来，他会带我见到叶然。
他会带我见到叶然【3】，我跟着他在长长的走廊上走，穿过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那是叶然的办公室。她有纱质的绿色的窗帘和摆在窗边的绿植，她有一副单片的金丝框的眼镜，缀着长长的链子。她以前不戴这样花哨的眼镜，但是她散发出和以前一样的气味。树的气味。她给我倒了热腾腾的一杯牛奶，两块方糖。方糖比白砂糖还要珍贵，末日以后我已经三年没有吃过了。我们没有吃的了，我没有办法，我来找你。第一次她拒绝了，第二次她答应了。我后来明白了为什么，我当时和她吵了起来。
我没有职位给你，叶然说。
她的语气冷得像没有暖气的冬天，世界末日之后的每一个冬天。高高在上，身在远处，漠不关心。半个月以前她很温暖，柔软的胸脯紧贴着我的脊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后来她在空旷的街上，看起来慈悲又愧怍。暖气全无的那个房子，冰冷得令人绝望，三个小孩整日在里面没命地吵吵闹闹。我和妈妈和其他几家人挤在那一个房子里因为我们是难民，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我们就成了难民。
我很抱歉，但是我没有办法。
我劈头盖脸地和她吵了一架。叶然的语气很冷，我则感觉彻骨地冷。
我们感觉很冷【4】，于是我们睡在一个睡袋里，漫天的星星在寒冷里依稀看得见。在什么都变了的世界里，我们看到了一眼永恒。
“你住在峰江【5】的哪里？”
“平安道十九号，难民聚集地——你不是难民吧？”
“我不是。”
“刚刚那个好厉害，那是什么？”
“异能。”【6】她顿了一下，“机密。”
“连我都不能告诉吗？”
“连你都不能告诉。”
“我们都一起出生入死了啊，两次了。”【7】
“是的。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过了。”
“那就告诉我吧。”
“我不能。”
“要是我死在这里，这就是我的遗愿了，告诉我吧。”
她不高兴了，我不知道这句话里哪个字眼让她不高兴了。她说，我会把你带出去的。我知道了，是死。那天晚上我第一次闻到它的气味【8】，可是我总是后知后觉。
“你生气了吗？”
“我没有生气。”
“那，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吧。”
“我是叶然啊。”
“不是，我指的不是这个。”
“平安道十九号，我记住了。我会去找你的，到那时我就告诉你。”
……
“你还觉得冷吗？”
“有点。”
“那，再靠近一点吧。”
对了，刚刚我们在那间办公室里。【9】纱质的窗帘被风吹起，微微飘拂。有人可以根据这个写出二万个字。【10】
追忆似水年华，追寻那过去的时光……
在那间办公室里窗帘飘拂，她生气了，因为我说的话。她厉声叫我的名字，“向晚！”我也生气了，我们把什么都骂出来了，过去的过去的那一切把我们联结起来的东西，我们的过去和世界的昨日。
向晚我们上的可是同一所初中你当时在做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现在的生活或许不是你想要的但是是你自找的那场考试你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那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最接近公平的同龄人之间的竞争你找再多理由解释自己的结果讲再多故事去贬低这次竞争的意义都不能改变你的分数和输赢我还没有说你们当年做出来的那些事情——【11】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叶然，那个叶然。”
叶然把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在我面前戴上。有什么东西迅速地划过我的脑海，冰冷尖锐地几乎疼痛。或许那是我第一次明确地感到这种特异的感官。那是我们从无人区跑出来以后不久，叶然忽然在峰江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和后来他们推断的我首次醒觉能力的时间大致是一样的。叶然意识到了吗，她意识到了吗？他们说，异能者之间能相互感应。后来不管她在薤露的哪里我都能感觉得到，那时她也感觉到我了吗？她会那么犹豫，是因为她感到了吗？【12】
我想要，又不想……【13】
——世界大战是我自找的还是世界末日是我自找的！
她就像被人忽然抽掉脊椎一样，沉重地坐进了椅子里。
“你走吧，对不起。”
我又看到了她的那种眼神，像笑，又悲哀，又疲倦。叶然，你为什么要道歉？叶然，你当时在想什么？叶然，你被我伤到了吗？
你失望吗。从前的人都风流云散。剩下的，竟然是我这个向晚同学。
我真的觉得很冷【14】，我呻吟了起来。一团滑溜溜的亮亮的东西跃了起来。
“……你生火了吗？”
“你的眼睛能看到了？”司韶月走到车门旁，“好点了吗，喝点粥吧。”
“我闻到了火的味道。”
司韶月笑了，我看不见，但是我感觉到了。什么末日什么陨石什么辐射的影响，我拥有了这种异能。异常的感觉，可能就是为了这个叶然把我拉了出来，就是因为这个她犹豫而忧郁。她的手指闪起蓝光，她那么忧郁，能致人死命的那么凌厉的异能。我能感觉到这一切，但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直到最后。直到最后。我们的异能是不是反了？是不是有什么搞错了，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做了多久她的秘书？半个世纪还是半年？
我闻到热水的味道。“喝点粥吧。”司韶月说。
“我后来成了叶然的秘书。”我跟他说，“我是叶然的秘书。”
我闻到星星的气味。世界末日以后我偶然把叶然从无人区救出来又或者是她把我救出来，我就成了她的秘书。我做了半个世纪的叶然的秘书，然后我们失散了。我窥到一点永恒的东西，很快地从我脑海里滑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向晚（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