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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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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灿灿的夕阳落在巍峨光辉的崇政殿,飞檐翘角也染上了一层金。
“吕裳,等一等!”
吕裳停下脚步,转身回望。
这应是她最后一次走在崇政殿外的青玉阶上了,明日起她便可安心休养了。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她和崇武的孩子正安静地躺在她腹中。
她不自觉露出一抹笑意,既有功成身退的喜悦,又有感念上天慈悲,这个孩子来得及时,否则她在得知崇武战死沙场消息的那一刻便会追寻崇武而去了吧。
“吕裳,等一等,”来人是永王世子高彦,他追上前来,欲言又止:“你……你这便回去了?”
吕裳道:“自然,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威武军的声名保住了,我夫君的声名也保住了!”
高彦一时说不出话来,漆黑的眼眸中映出吕裳火红的身影。
“我不日也要回陕右了,不知你我还有再见之日吗?”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我还是不要再见了!”吕裳目光落在崇政殿中,散了朝的官员们,绿衣郎,红衣将,紫衣相次第而出。
回想这一个月崇政殿议事以来,她身着朱红朝服,头戴命妇玉冠,在一群或人高马大或鹤发鸡皮的朝臣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威武将军顾崇武在凉州之战中陨身,大齐征讨漠北一战无功而返,朝堂上议论纷纷。
有言官上书指责顾崇武指挥不当,冒进轻敌,致使战无不胜的威武军大败于凉州,有通敌叛国之嫌,按例应革去顾崇武一品威武将军之职,剥夺安平侯爵位,抄封将军府。
朝堂之上,广开言路,不论品级,皆可畅所欲言。
言官想说什么谁也不能堵上他们的嘴!而齐帝不好有所偏颇,便将顾将军的夫人吕裳请来,当堂辩驳。
女子上朝,前所未有,也算是皇帝虚心纳谏的明君表现,在民间被广为称颂。
“你要保重!”高彦些许沉默后,眼中的落寞,言语中的苦涩一览无遗。
正是初夏的午后,不急不躁的风吹过吕裳的脸颊,仿佛是温柔的手轻轻抚过。
她轻叹一口气,心里是说不出的轻松和平静。
一切都结束了,再多的苦难都过去了,以后只有她和孩子两人相依为命,平静的度过余生吧。
朝臣们慢慢走近,人群簇拥在高彦身边,说着恭维讨好的话语。
无人搭理吕裳,将她一个人孤零零被晾在一旁。
她痴笑一声,转身欲行,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叫喊:“小心……”
她回身察看时,迎面高彦忽然扑了过来,吕裳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她身上,失去平衡的她伸出右手在虚空中想抓住什么,左手则死死地按住腹部,她的孩子!
高彦失去平衡的身子重重地撞在了一侧的青玉栏杆上才堪堪稳住了,他来不及多想,伸出双手想要抓住吕裳。
她的指尖冰凉,高彦触摸到了她的指尖,但没能抓住她。
随着高彦一声惊呼:“吕裳……”
她落下了崇政殿前象征天梯的白玉长阶,朱红的朝服翻飞如火,玉冠掉落一旁,如缎的青丝飞散在初夏的风中。
狼狈极了,她如一片落叶,漂浮无依,飘荡着落入尘土。
耳边是嗡鸣之声,头脑是一片眩晕,这时竟然有一声耻笑落入耳中。她勉强撑起身子,赤红的眸子望着玉阶上黑压压的人,这些人的面目不清,善恶难辨,也不知到底是王侯将相还是衣冠禽兽?
那些人有的面带焦色,有的哭笑不得,还有的幸灾乐祸……
她想哭却没有泪水,她想笑却哀痛之极。腹部传来的疼痛让她目呲欲裂,朱红的朝服被鲜血浸透了。
眼前的光亮渐渐暗了下去。
她的孩子……
当她迷迷蒙蒙之际,耳边传来哭诉之声:“阿姐,你不要死,爹娘和妹妹都不在了,只有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了,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是蓉贵妃的声音。
“阿姐,你已经睡了很久了,快起来吧,我知道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对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好!吕裳奋力得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有千斤重,哪怕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眼皮依然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蓉贵妃的声音又在吕裳耳边响起:“阿姐,你已经睡了三个月了,外面发生了好多事,你起来我就说给你听好不好?陛下的身子不大好了,我好担心,陛下万一驾崩了,这世上还会有人护着我们吗?”
吕裳被困在一方躯体里,她想尽了一切方法想从沉睡中醒来却徒劳无功。她蜷缩成一团,心中哀莫大于心死,若是让她如活死人一般苟活,还不如让她死了干净。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也许是爹娘在天之灵保佑,吕裳忽然睁开了眼睛。
雪白的轻纱在眼前展开,她缓慢地起身环顾四周,这是蓉贵妃的琉璃殿。
她踉跄着在殿中寻着妹妹吕蓉的身影,一个宫婢见了她,惊诧之下打碎了手里捧着的青釉净瓶。
吕裳一把抓住宫婢:“贵妃呢?”
宫婢吓得哆哆嗦嗦:“陛下驾崩了,贵妃娘娘奉旨殉葬!”
殉葬?
吕裳一口血气涌上来,口中满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她冲进正殿,一把推开殿门。
她的妹妹吕蓉被赐了白绫,正吊在殿粱之下。
“蓉儿……”一声嘶吼声响彻殿宇。
吕裳冲了过去,抱住妹妹的身子,瞬间爆发了无穷的力量。
“安平侯夫人,这是陛下的旨意!”
执行殉葬旨意的内侍少监们将吕裳团团围住,七手八脚的拉住她。
吕裳死死的抱住妹妹,大吼道:“管他什么狗屁旨意,我只要妹妹活着!”
“夫人这又是何必呢?贵妃娘娘已经不在了!”内侍少监在一旁劝慰道:“陛下是舍不得娘娘,想要带娘娘一起走,这可是天大的荣光啊!而且四皇子不日就要登基继位,您是四皇子的亲姨娘,以后有新皇给您撑腰,您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呢!”
吕裳什么话也听不进,只听见一句:贵妃娘娘已经不在了!
她呆愣了半晌才放开手,看着内侍们小心翼翼地将已经没了气息的妹妹放了下来。
她抚着妹妹的脸,为她整理遗容。蓉儿最爱美了,可不能就让她这个样子走。
将胭脂轻轻地抹上妹妹的脸颊,吕裳在哀痛中放声大笑,笑声凄厉,嘲笑着自己这一生荒唐如此,恨自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却依然保不住自己心中想要保护的人。
若有来世,便做个不懂情不懂爱的傻子吧,也好过一生苦痛,潦倒如斯。
一口鲜血喷出来,吕裳一贯苍白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一抹红晕。
这大概就是回光返照吧!
她留恋的看了一眼蓉儿,又在夕阳的余晖中看到了崇武的身影。
是夫君来接她了,她要和蓉儿一起走了。
她手中的胭脂盒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下一秒身子便柔倒在吕蓉身上,脸颊上的泪还未干,唇角还含着一抹笑。
史书记载,佳和十二年,齐成帝高脩因病驾崩,其第四子高承继位,追封其生母蓉贵妃为贞元皇后。
又有齐成帝高脩、贞元皇后事迹生平等记载洋洋洒洒数万余字。
在介绍贞元皇后重要亲属族人时,有一行小字:吕裳,贞元皇后长姐。父吕正,官至前朝太傅、国公。母萧珑,前朝陶阳长公主。夫顾崇武,一品威武将军、安平候。生于前朝宣德八年,卒于齐佳和十二年夏,享年二十五岁。
***
吕裳从沉睡中醒来,明亮的眼眸四下打量着,她竟然还没死了。
她自嘲道,她的命真是硬啊,这么折腾都死不了,老天爷啊,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你能看得上眼的,你都拿去吧。
她抬起手扶着额头,这一扶不要紧,却惊得她半晌没动弹。
这手的触感,这额头的形状,仿佛都不是自己的。
她将双手置于眼前,这分明是一双小孩子的手,又细又软,可是……
她动了动手指,这双小手也动了。
她长吸一口气,敏捷地翻身下床,一把夺过梳妆台上的铜镜。
铜镜之中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她颤抖地摸着自己的脸,她……她竟然返老还童了,哈哈……
吕裳冲出门去,迎面走来一个小宫女。
“姑娘,你醒了。”花红屈膝行礼,关切道:“姑娘,你怎么不穿鞋啊?”
吕裳低头看了自己只穿着雪白的足衣,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花红?”
花红笑道:“姑娘睡迷糊了,怎么不认识奴婢了?”
“这是皇后娘娘的朝阳殿?”
“自然是了。”
“现在是宣德几年?”
花红一脸怪异,“现在是宣德十年啊,姑娘怎么问这个?”
吕裳大笑起来,抬抬手道:“无妨,做了一个梦,梦里黄粱饭都煮熟了。”
花红笑道:“姑娘是饿了吧?奴婢去拿着点心来。”
吕裳走出殿去,走向院中那颗挺拔的金桂,桂花又开了,该是夏末秋初的季节了。
“姑娘,姑娘你在哪儿啊?”花红焦急不已,她只是转身去端盘点心的功夫,姑娘就不见了,真是急死人了。
吕裳站在朝阳殿的殿脊,落日的余晖照在她娇小的身躯上,在她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她极目远眺,巍峨的大梁宫殿尽收于眼底。甚至宫外的街市,远方的山峦也在视线范围之内。她长舒了一口气,这是大梁啊,这是她的故国啊。
傍晚的清风吹在她的脸上,吹动她的裙摆,她张开双手,闭上眼睛细细的感受着四周的一切。
清脆的鸟鸣,婉转的清风,温暖的夕阳,还有时间缓缓流动的声音。
“姑娘,你怎么爬那么高啊?”花红终于发现了站在殿脊之上的吕裳,“你是怎么上去的?”
花红急得来回乱转,“姑娘,你快下来啊,要是摔了你,奴婢几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吕裳睁开眼睛,笑道:“花红,这上面风景真好,你要上来看看吗?”
花红差点给她跪下了,“姑娘别玩了,奴婢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上去啊,这可是皇后娘娘的朝阳殿啊!”
皇后娘娘身边的李司饰听到动静出来一瞧,吓得差点魂魄出窍,“快叫人去接姑娘下来。”
“不用了,李司饰,我能自己上来就能自己下去。”
吕裳轻巧的在殿脊上行走跳跃,每走一步便像要乘风而去一般。
朝阳殿西侧有一颗古树,树干高耸,枝叶茂密,粗壮的枝条正巧搭在朝阳殿的殿脊上,吕裳就是从这里爬上来的。
“妹妹真是好身手啊!”
树影之中,一个小小的身影坐于枝丫之上,一手搭在膝前,一手撑着脸颊,仿佛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吕裳心头一惊,抬眸望去,这声音如此熟悉,却让她一时想不起是谁?
“亏得今日母后不在宫中,否则妹妹定要挨一顿打喽!”
吕裳小心翼翼地问:“是太子哥哥吗?”
萧道辰拨开茂密的枝叶,露出一张稚嫩却俊秀无比的脸庞,“除了我还有谁?”
吕裳慢慢红了眼眶,低着头,不一会儿,大颗大颗的泪珠就落了下来。
萧道辰收起戏谑的神情,“你怎么哭了,我吓唬你的,母后不会打你的。”
“打我也行,骂我也好,只要你回来就好了。”
萧道辰没有听清,探出身子问道:“你说什么?不是在骂我吧!”
吕裳脸上还挂着泪珠,就已经笑开了,“我也回来了。”
萧道辰眼前一晃,一个小小的身子就扑到自己的怀里,他下意识的抱紧了,后背抵在树干上才稳住了身子,他舒了一口气,后怕的训斥道:“胡闹,要是掉下去怎么办?”
吕裳此时心魂荡漾,哪里还管得了旁的,只是抱紧了萧道辰,把头埋到他的怀里。
萧道辰笑着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了一句:“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