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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倾城月(1) ...

  •   “澄澜,请坐。”她拍拍身边的蒲团。
      崔湜没有多言,上前坐到她一侧。快两年了,这是他离她最近的时候,甚至能闻见女人身上的馨香。他第一次意识到,香气与上官昭容太过类似,公主也从未掩饰过对那人的思念。
      “公主,您知道上官昭容每次把我招过去,将下人屏退,叫我去她的藏书楼,做些什么吗?”崔湜长相俊美阴柔,笑起来也甜,颇似女子。
      太平看了他一眼,随后摇头。她的眼睛很是淡漠。
      “说来你都不信,想来也没人会相信——她让我抄书。你猜,我抄的是什么?肯定猜不中。”
      “猜的中。”她将香箸放在一旁,“《左传??桓公十年》,‘初,北齐病诸侯’云云。”
      崔湜怔了一下,微微拧了拧眉毛,抚掌道:“有趣,有趣得很。”
      “《桓公十年》那一节,命我一遍一遍抄,都不知抄了多少遍。”他没有追问,继续喃喃道,“用的全是上好的洛川纸,她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昭容坐在对边,有时随手翻阅书籍,更多时候,不过静静看我抄写,其他什么也不做。如今她不在了,我常来见您,而您呢,就坐在这里和我闲聊……你们可真是怪得很。内廷的女子,都这么怪异么?”
      “也许只有我俩这么怪异。”她答。
      你知道后人会怎么说你我么?说你攀附权贵,不择手段,是仕林之耻。说我欲望熏心,好□□荡,是皇室败类。
      “哈哈。”崔湜大笑起来,“那我可真了不得,做了你们俩的情人。”
      “我们俩……我们俩……后人还会把我们俩放在一起么?果真如此,我死也瞑目了。”
      青史一册,有幸某卷姓名同在其上,便做你我婚书。[R1]
      “你们——是恋人吧。”崔湜转头问她,“至少曾经是。”
      “一直是。”她说。
      “真羡慕啊。[R2] ”
      崔湜看着她的眼睛。他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另一双眼睛,能像这一双眼一般,透露出那么深那么深的爱意。他不相信有一个人能那样爱另一个人。终生不渝。就让这个故事湮灭吧。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让史官的笔下留下好淫不贞的上官昭容,留下豪横滋骄[R3] 的太平公主。这个故事只属于她们,小心翼翼掩埋起来。不该被任何人评头论足。那是一种亵渎。
      不须世人说短道长,任由史书肆意涂抹。
      无需铭刻。不必流传。
      “不论她的身边有多少人。有时候,你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还是会觉得她很孤独。”崔湜望着炉内将要燃尽的火星,“现在我终于明白,她的孤独,由何而来。”
      也许我永远走不进她的心,就像她也不能体谅我。体谅我炽烈的爱与痛苦。
      “既然你说,没人能走进她的心,婉儿为什么留你在身边?”太平低声呢喃,“为什么啊?”
      崔湜摇头:“臣不知。”
      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太平起身,送崔相离开。在门前,她对他说:
      “澄澜,你不必跟着我。我注定要败的,而你还有机会。”
      “公主要我离开?”崔湜回望,对她眨了眨眼,“真奇怪,别人劝我也罢,您也来劝我。那我成了什么,真就是到处找主子,从五王,到武三思、韦皇后、上官昭容,八面玲珑狡兔三窟。到如今,真正的主子也不要我了。那我过去背负骂名时,所做的坚守、所持的信念是什么呢。我不就真成了那种人——所谓……三姓家奴。连最后的这些问心无愧,公主都不愿给我留下么?可我崔湜,我崔湜不是薄恩寡义之人。”
      我崔湜,就在这里。公主,是我从始至终,唯一效忠的人。[R4]
      他附身行礼,抬头的时候,对她报以微笑。灿如日色的笑。
      “阿娘。”崔湜的身影刚刚消失,女儿从侧边走出来,站在她身边。
      “阿娘,崔令看着有些面善,总让人——”女儿凝眉细想了一阵,问她,“阿娘,你觉不觉得,崔侍郎他笑起来,眉眼一弯,和您倒有七八分相似。”
      刹那间,平静的湖面炸开了水波,地动山摇一般,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她突然觉得有些天旋地转,倚在门边,弯下了身子。
      女儿愣了片刻,俯身扶住她:“阿娘,你怎么了?女儿说错话了么?”
      “没有。扶我回去吧。”她叹了口气。
      延和元年,七月,天象异动,夜空出现彗星,帝星与心前星都有变化。术士禀告李旦,说恐怕太子又有动作。[R5] 李旦想用自己的人,无奈儿子和妹妹势力都强于自己,没有什么运作的空间。这般,长久以来国家不能定于一尊,弄得他身心疲乏。此次闻言,他居然干脆地说:“好吧,那朕就传位于太子。”
      此言一出,公主党着急起来,怕太平失势以后自己被报复,纷纷进谏不可。太平也劝哥哥不要着急,毕竟一旦退位,他就不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动辄掣肘。李旦却不这么想,他认为,自己这个太上皇与以往不同,是主动退下的。他设置了诸多条件,譬如但三品以上官员任免权仍归太上皇;死刑以及重大刑罚批准,也得由太上皇来;李隆基不能称“朕”,只能称“予”;皇帝不能颁布诰命。隆基每日接见公卿百官,李旦五日一朝,见见最要紧的宰执大臣。
      “陛下,想清楚了?”她最后问了一句。
      李旦点头。
      没什么可说的。李隆基近日太乖,叫人忘了他的野心,也正常。她劝不动。本就没想寿终正寝,皇帝要她死,死便是了。
      是年八月,李隆基即位,改元先天。
      做了真正的皇帝,这下子,他着实有点膨胀了。见父亲靠三品以上任免权,依然大肆提拔太平党人,李隆基心中不安夹杂着不快。他提拔王琚做了四品中书侍郎,又向他询问对策,两人一合计,都按捺不住,准备直接发动政变,杀死太平,随后夺权。
      王琚说,自己毕竟人微言轻,刘幽求复为宰相心向陛下,何不去问他。李隆基连呼不可,他能想到用刘幽求,太平一定会想到。要是安插了什么眼线,到时候政变提前泄露,吃不了兜着走。要找一些没参加过政变的,可靠的,又不起眼的人物。譬如自己的两个弟弟,他们都是羽林将军,只要联络上,顺便还控制了军队,岂不是妙哉。
      合计已定,没成想刘幽求那边出了岔子。他自知为了宰相之位,在唐隆政变中没有力保上官昭容,背叛了公主,自己早已成为太平的眼中钉。如今痛打落水狗的事不做,就怕失去时机,太上皇又反悔。他索性找来了旧相识——羽林张将军[R6] ,与他谋划一番,然后主动去找李隆基。
      李隆基慰劳张将军一番,对他说时机还不成熟,此事千万保密。可将军是个豪爽人,没过几天,在酒桌上烂醉如泥,将计划与朋友和盘托出。等到酒醒了,自己惊出一身冷汗,赶紧跑去找皇帝,负荆请罪。李隆基一听直呼不好,脸都吓绿了,赶忙故技重施,一纸奏折控诉刘幽求和张将军,说他们挑拨姑侄关系,罪大恶极。
      凡事再一不能再二。李旦刚刚传位给儿子,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弄出这些幺蛾子。知子莫若父,这么多年,他也不是吃白饭的——儿子对付太平是表面,摆布完妹妹以后,下一步就是逼迫自己交权。唇亡齿寒的道理他是懂的。可气,明明已经退位了,三郎却不善罢甘休,妄图大权独揽,真真是上了他的当!
      李旦当即用一个“以疏间亲罪”,判处刘幽求与张将军死刑,立即执行。李隆基上表求情,最终改为流放[R7] ,却让李旦心底更加不满。痛失姚宋两员大将后,又丢了宰相与将军,李隆基处在十分不利的境地。更可怕的是,他一直以来的可怜形象被打破,得天独厚的舆论优势第一次受到冲击——搞小动作的不是公主,恰恰是皇帝本人。阴害姑母,是为不孝。太平对付他,也变得名正言顺起来。
      彼时张说已贬为东都留守,七位宰相,五出太平门下,崔湜、萧至忠轮番出任第一宰相中书令,文臣已然公主占优。李旦雷厉风行,撤了儿子的心腹——葛福顺等人在羽林与万骑的官职,换上太平公主的人[R8] ,让她顷刻权势滔天。手握着帝国文臣武将,太平公主终于走到她一生的权力巅峰。只不过,没有传统的根基,这个巅峰是虚无缥缈的。
      这万里江山如画,多少英雄心之所向,现在就在我掌中。可是斯人已逝。
      随后,这年十一月,李旦颁布诰命:皇帝做好准备,改日巡行河、陇、燕、蓟一带,稳定北部边疆。
      不妙,不妙!这道诰命犹如晴天霹雳,砸在李隆基头上。叫他巡边,又不给正式兵权,明显是不放心。这回前脚出门,后脚姑母在长安煽风点火,别说皇帝之位,小命都难说。这哪里是巡边,分明是放逐。若此次不能回来,在朝中的势力必然树倒猢狲散,于是大臣们对他也开始动摇了。
      太上皇没有公布具体日期,李隆基也就只有惴惴不安地等。次年正月,诰命下来,巡边延后为八月。
      李旦又犹豫了。换皇帝可是大事,鲁莽不得。既然儿子野心勃勃,万一在边疆动乱,带着人往回杀怎么办?另立新主,要是新皇软弱无能,妹妹就一家独大了。人家太平公主是妹妹,毕竟不是自家血脉。太放任她,到时会不会权欲膨胀,谁也说不准。
      做重大决定,还是慎重些好。他给自己七个月时间考量。

      [R1]这句话其实被提及太多都要滥了,放在这里仅仅用来表示我的敬意,侵删。原文出处应该是小说《不要在垃圾桶里捡男朋友》:“他日史书一册,你我若是有幸同在其上,那便是你我婚书。”,我第一次见到是在B站UP主白棠大人的视频评论中,套婉平还是很适合的。正史之中,她俩的交集的确很少,上官氏的传记没有太平,太平的传记提到过一句,上官和韦后认为太平智谋比自己厉害。在《资治通鉴》里,有太平和上官共同草拟遗诏。若非墓志出土,一切真的太难拨云见日。
      [R2]崔:早知道昭容是弯的我就女装了(狗头)。
      [R3]这是《旧唐书》对平平的评价。
      [R4]《旧唐书·崔湜传》:玄宗在东宫,数幸其第,恩意甚密。湜既私附太平公主,时人咸为之惧,门客陈振鹭献《海鸥赋》以讽之,湜虽称善而心实不悦。
      [R5]《资治通鉴》:太平公主使术者言于上曰:“彗所以除旧布新,又帝座及心前星皆有变,皇太子当为天子。”上曰:“传德避灾,吾志决矣!”太平公主及其党皆力谏,以为不可。
      [R6]张暐。
      [R7]这里也有个有趣的地方,刘幽求当年是太平的人,在唐隆为了一己私利,没有保住婉儿。太平和崔湜两人是真的记仇,那时候老刘已经流放边疆了,竟然派人去杀他,派的还是周利贞那个酷吏。他杀害五王手段及其残忍,大家要是不记得的话,可以往前翻。太平啊,心狠手辣(狗头)。
      《旧唐书??崔湜传》:先天元年,拜中书令,与刘幽求争权不协,陷幽求徙于岭表。仍促广州都督周利贞以逗留杀之,不果而止。时挹以年老,累除户部尚书致仕。挹性贪冒,受人请托,数以公事干湜,湜多违拒不从,大为时论所嗤。
      最后一句有必要说一下,我觉得,崔湜和他爸关系真的不好。所以当年他爸借他的名头卖官鬻爵,可能真和他关系不大。所以他才会说那种话,什么“谁借我的名头卖官,把他杀了”,很是可能真的不晓得。
      崔湜定调是黑,这点和婉有点像,都是没有道德左右逢源。欸,但是最后李三劝他多少次,愣是没有离开太平,死心塌地。除此以外,卖官鬻爵依附韦党,和婉的罪名都差不多。不得不说,崔湜做男宠真是妇唱夫随!
      [R8]常元楷和李慈。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篇就能进先天政变了,两三篇内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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