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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不得安(3) ...

  •   李旦是个极为矛盾的人。他一面坚定不改立太子的决心,另一面,又利用妹妹狠狠打击儿子。一面见着事态愈发不可收拾,疲惫不已,萌生退隐之心,一面又放不下掌握的权力,放不下自己的欲望。他找来术士[R1] 论道,仿佛看脱凡尘,就要羽化成仙,又始终不放不下权力,亲自郊祀、躬耕、改元、大赦,显示自己的权威和正统。
      任用公主一党,暂解朝政燃眉之急,国纲渐稳。然而,有眼力的大臣都看得出,这个国家终归是太子的。萧至忠为人正直,素有雅望,被太平举荐为刑部尚书。他的妹夫见他就叹气,劝道:“萧公大才,放在哪里都不会被埋没,何愁不能飞黄腾达?干嘛非要攀附公主,做这种钻营求官的事,为人不齿啊!“
      萧至忠当作没听见一般,从不答话。妹夫回去后就长叹:“萧家九代公卿望族,一朝灭门,可悲啊!”
      宋璟还在朝廷的时候,也这般劝过他。那日他刚从公主府出门,碰见宋相,看他执鞭拦住去路,幽幽道:“这可不是我对萧君的期望啊。”他只笑笑:“宋公说的极是。”随后纵马扬鞭,扬长而去。[R2]
      “你们这些跟随我的人,大约不久会死的。”公主也这样对他说。
      他对公主下拜,久而未言。至忠者怎能不忠,现在退缩,那人就不是萧至忠。
      那年,武攸暨病逝。太平呆在家中,安分地为夫君守丧。不论感情深浅,这个男人陪了她二十余年。他死了,过往也一点点死了。太平为他感到庆幸,庆幸他死在自己前边。否则成为刀下之鬼,不免被曝尸数日,也许连个像样的墓地都没有。
      孩子们一个个回来,为父亲吊唁奔丧。大女儿来看她,是意料之中的,虽说她并不是武攸暨的骨肉。出乎意料的是,薛崇简也来了——他衣冠锦绣,没有丝毫悲伤的模样,冷着脸走进来。不像过来吊祭,也不下拜。
      “崇简,他是继父,有养育之恩,便也是你的父亲!”
      崇简站在那里,不做声。不经意间,孩子已长成俊秀的青年。他身材高大,玉树临风,蹀躞带配着美玉长剑,颇有贵族公子的气质。若是婉儿在的话,看见这场景,也许会想起十六岁的太平,身着武将的衣服,像个威风凛凛的小将军。
      “崇简,我是你母亲!”
      “我把你当母亲,你把我当什么?上位的阶梯?”崇简扭头看她,话说着,忽然就爆发了,“哪有你这么做母亲的?你这算哪门子母亲!”
      你关心过我么?你好好想想,从小到大,你问过我的寒暖么?非要我娶武三思的女儿,就为了自己在朝廷站稳。踩着儿女的身体,一步步往上爬,你与你母亲有什么分别!你们都一样,都一样,除了权力你们的人生还有什么?你们眼里还有什么?权力是什么,对你来说就这么香么。什么狗屁王公贵族,我只看见一群狗,在争抢那块缀着腐肉的骨头!
      再不及时收手,退步抽身,你死了,我可不想为你陪葬。
      “崇简,别说了。”大女儿走过去,拉住弟弟的胳膊。
      “阿姊,你不恨她么?阿姊?”他反问姐姐,“对我们敲骨吸髓,她又给了你什么?”
      “崇简——”太平开口。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你说话。一忍再忍,早已忍无可忍,现在把话给娘说开。今日过来劝你,作为儿子,我已仁至义尽。这些话你听与不听,我们都恩断义绝。”崇简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站住。”她的声音严厉而不容置疑。崇简不想听她的,腿脚要继续离开,却又被钉住似的挪不动步子。
      “拿我的马鞭来。”
      “公主不可啊,”一旁的棋语连忙上前,阻拦道,“孩子已经大了,再这般管教,怕是——”
      “是我的孩子,就该我管教!”太平皱眉喝到,“马鞭拿来!”
      下人颤颤巍巍递上长鞭,一声划过空气,哗啦响得令人胆寒。崇简不动了,他狠狠盯着母亲,不服与愤懑交织,眼里的火快要炸开。
      一鞭下去,上衣一道长长的口子。
      第二鞭下去,鲜血渗出来。
      第三鞭尤其重,崇简身子颤抖了一下,死死咬住唇,不叫出声来。
      “公主别打了,把孩子打坏了。”棋语拽住她的胳膊,“二郎自幼是我教的,公主要罚,就罚老奴吧。”
      太平把胳膊抽出来,双眼还是盯着崇简。
      “崇简,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懂。我不想的。我曾经不要权力的,我曾经什么也不要,就要好好活着。那时的我,比如今的你更想逃离这个漩涡,甚至放弃了一生中最宝贵、最不能失去的东西。结果呢?身居皇家,唯有越爬越高,迎风搏击,才能保护你自己和所爱者。我没得选。崇简,你最像我,长得也最像。我恨我自己,所以我也恨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我要你记住。”
      我要你记住!
      第四鞭的声音响彻厅堂,崇简没受住这一击,跌倒在地。腿上的伤口汩汩流血,浸染了衣袍。
      “公主别打了!”棋语抱住她的胳膊。
      “别拦我。”
      脑海里的声音像一个漩涡,将她卷进去,无法挣脱——你不是说,你道号太平,就是要太太平平、安安生生过日子吗?笑话!现在总该明白了吧,不可能,生于皇家,长于宫廷,这条路只能我们自己闯。别说过什么安生日子了。
      她推开棋语。老婢年纪大,腿脚也老,一个站不稳,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忽听见剑出鞘清泠的一声。棋语仰头一看,崇简已经爬起来,剑尖正指着母亲。
      “你杀了我吧。”公主凄凉地看着他。
      杀了我吧。
      崇简望着母亲,持剑的手微微发抖。看着看着,眼眶也红了。剑跌落在地面,他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走了,在地面留下一串血迹。
      众人默然。葬典更加沉闷而诡异,人人不会说话了似的。太平扶起棋语,为她掸去身上的灰尘,轻声说道:
      “棋语,你跟他走吧。我知道,你我都是老骨头了,念旧。你跟我这么多年,舍不得离开。可如今我已陷入漩涡,身不由己。我今日与他决裂,大家都看见了。他姓薛,不姓武,以后我落败,他也许还能活着。你跟着他,倒安稳些。”
      他太年轻,太急躁,也就听得进你说话。多劝劝他,别叫他做傻事。叫他小心李隆基,他现在对崇简的好,也许只是麻痹我们罢了。叫他行事低调些,不要去争名逐利,到这修罗场、阎王殿乱舞。
      有机会,再替我向他道个歉。空闲下来,跟他说说我的故事,说说我并非生来就是一个烂人,说说我曾经也那样美好过。让他恨我的时候,也警醒,不要变成我这样的人。不要活成我的样子。
      我这个母亲,也是够失败的。儿女们年幼的时候,没能好好关爱。长大了,又要用决裂保护他们。让他们活下来的方法,就是反对我。就是反对我啊。[R3]
      “棋语,你把鹦鹉也带走吧。怎么说也是一条生命,跟着我,死路一条。”
      她笑起来,素衣映衬下,一如既往地美。
      棋语跟着崇简走了。临别的时候,书韵过来送她,互道安好珍重。棋语说,要她照顾好公主,公主是个好人,也许做过错事,但真的是好人。
      相逢的时候都是陌生人,熟悉以后,却又要分开。
      棋语走了,后来,太平再没有见过她。
      入夜,灵堂灯火通明,太平守在那里。玉指拨弄丧葬烛火的灯芯,火焰噬咬着指尖,不觉得疼痛。[R4]
      婉儿,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婉儿,母亲同意我们在一起了。武攸暨已经去世,孩子们也都大了,我没有负担了。所有事情都解决了,你什么时候来做我的皇后啊。我等你……等你回来做我的皇后呢。
      那个说要做我皇后的人,她不见了。此生若不能再见她,此生便没有什么可期盼的,此生便是行尸走肉。
      “阿娘,你在想什么?”女儿手持烛台,一步步走过来。
      她沉吟片刻,道:“我在想——天下。”
      “阿娘,何为‘天下’呢?”女儿在她身旁坐下。
      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这又是什么?”
      就是,那一年长安除夕,百姓驱傩的队伍吹吹打打,人声鼎沸,欢喜洋溢。你站在热闹的人流中,拉住身边人的手,她看着你,你也看着她。[R5]
      “阿娘又胡说了,这怎么叫做天下?”
      眼眸里的她,便是整个天下。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婉儿,不知你是否还记得这句诗。你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我一直记得。景龙二年,纸剪彩花会上,你这句问得俏皮,没想到现在却成真了。我就是那纸花,空有其表,没有芬芳,没有生命。眼睁睁看着你这朵真花凋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相乱欲何如?
      次日官员前来吊唁,太平叫看门的户婢一一回绝。崔湜前来的时候,也被挡在门外。他卸掉外披的白衣,对守门人说:“那就当作我平日来看看她。”
      蹑手蹑脚走进去,倚在门边,他听见里边浅浅的说话声。
      “如果有人砸你的龛,烧你的佛,你会怎么办?”这是太平的声音。
      “毁我神明者谁?”接话的是个男人。
      “世人。”
      那人顿了一会儿,又说:“毁我神明者我。我不毁神明,便无人能毁。”
      屋内传来公主凄清的笑声,她问:“慧范,来世你能成佛吗?”
      崔湜没有听见回答。
      不一会儿,他看见这个胡僧,从公主屋中走出来。僧人对他行了个礼,崔湜也附身回礼。那瞬间,他忽然想起,婉儿离世前的数月,也在听人讲经说法。心中升起不安,前后脚迈进太平所在处,太平正背对着他。
      “臣见过公主。”
      太平没有回头看他,香箸拨弄着炉火。
      “她还在世的时候,叫你什么?崔相公,崔郎,阿湜,还是……”
      “她叫我澄澜。”
      澄澜。她玩味着这个称呼。
      “澄澜。”

      [R1]司马承祯。
      [R2]《资治通鉴》:华州长史蒋钦绪,其妹夫也,谓之曰:“如子之才,何忧不达!勿为非分妄求。”至忠不应。钦绪退,叹曰:“九代卿族,一举灭之,可哀也哉!”至忠素有雅望,尝自公主第门出,遇宋璟,曰:“非所望于萧君也。”至忠笑曰:“善乎宋生之言!”遽策马而去。
      [R3]其实妈妈还是很爱崇简的,就是不知道崇简什么时候才能原谅妈妈。
      [R4]老婆不在了,手指没有用武之地了,嘤嘤嘤~我是不是太破坏氛围了?
      [R5]平还是性情中人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带孝子薛崇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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