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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斯人逝(1) ...

  •   大局已定,刘幽求请于临淄王:“众约今夕共立相王,何不早定!”
      李隆基心里暗骂,骂他这死脑筋,此时非要提这茬。可表面上,临淄王仍旧一副孝顺模样,恭敬地对他说:“刘尉,此刻迎相王登基,我呢,觉得还不是时候。目前当务之急,是集中全力追缴韦逆余党。待一切安排好了,再让父亲过来接手,让他老人家享享清福就行。”
      于是他就去了。
      宫外提前安排了一支军队,在皇城腥风血雨的同时,已开始肃清长安韦氏余党。城南是韦氏宗族聚居区,士兵们到了那里,纷纷大肆砍杀。别说是身高马鞭以上的孩子,就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未能幸免。“城南韦杜,去天五尺”,倒霉的是大族杜家,只因与韦家毗邻而居,被走错的士兵乱杀一通,许多人死于非命。
      树倒猢狲散,韦后的两个妹妹,分别被自己的丈夫砍掉脑袋,献给了李隆基。娶韦后奶妈的宰相[R1] 心一横,跨刀斩乱麻,手刃老妻,也提头来见临淄王。亲自为安乐拉车的韦党走狗[R2] ,听说安乐已死,一路骑马跑到安福门下,振臂欢呼万岁。没料到不多久,就被政变者一刀斩于马下。百姓早对其恨之入骨,扒皮挖眼,最后剩一副白骨。
      更多的,则是在家里坐着,或者走到大街上,随后被乱兵所杀。
      至此,韦党几乎杀尽,唯宗楚客仍不见踪影。军士于城中大肆搜捕许久,却无任何消息。直至清晨,天色微蒙,一个中年男人披麻戴孝,骑匹青驴,在通化门附近哭哭啼啼,说是死了老父,一定要出城奔丧。我朝以孝治天下,奔丧属于特殊事宜,理应放行。守城人端详这男人几眼,眉头一皱:“你是宗楚客吧?”左右一拥而上,手起刀下,人头落地。
      随后李隆基颁布制书——武氏宗属或坐罪诛死,或发配流放,屠戮殆尽。[R3]
      杨钧、马秦客二人枭首,皇后韦氏与安乐公主也未能幸免,悬尸于东市以示惩戒。[R4] 韦氏,一代叱咤风云的大唐皇后,她的最终归宿,竟是刑台上倒悬的绳索。尸身僵硬后软烂,随风微微晃动着,那是她罪行昭彰的铁证。
      喊杀声在血海中回荡。冷落于深宫内院,静静躺在婕妤书案上的,是叠得整齐的红裙,与遍布裂痕的平安符。无人处,被一双纤细的手取走。
      唐朝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宫变——唐隆政变,就此圆满落下帷幕。此次举兵动用人力之多,甚于玄武门之变。凭借太平公主高明而细致的策划,以及临淄王李隆基——不,此时他已自封平王——平王李隆基的得力指挥,再次挽救了李唐,不至于使国祚中断……
      一整日过去了,街上到处是军士,却没有丝毫婉儿的消息。公主坐不住了,心下埋怨起来,想着婉儿就是再忙乱,也该给自己报个平安。真是越来越不懂心疼人了。她上马扬鞭,从朱雀大街一路奔向皇城。马蹄杂乱,汗滴入黄土,心情愈发急切起来。她暗自盘算着,待会儿见到婉儿,要好好数落一顿。
      还有……今日该告诉我,愿不愿意做我真正的妻了。你答应我的。
      殿前满地鲜血横流,短肢残臂交错,她猛地一阵心慌,险些坠下马去。不安的感觉愈发浓烈,她呆呆看了一会儿,方想起此行的目的。她是来见婉儿的——婉儿……婉儿该和三郎在正殿议事吧,毕竟——
      踏入皇宫正殿,侄子沾血的衣甲还未换下,正和刘幽求商议着什么。一旁的小儿子崇简,匆匆瞟了她一眼,没有行礼也未问安,径直侧身离开了。
      “三郎,婉儿呢?她在哪里?”
      李隆基回头看她一眼。姑母拼命掩饰不安的模样,还真是前所未见,有趣极了。他扑哧笑起来,拍拍刘幽求的肩,将手指了指头顶。
      太平向上望去,顶端是雕花盘龙,嘴里衔着宝珠。龙的眉毛很粗,不怒自威,宝珠倒映着彩光,琉璃生辉。她这样看着,心中忽而泛起一丝异样。仿佛漆黑的夜里,也有这样一个人,仰头望着头顶的盘龙,孤寂而无力地站在这里。
      “我杀了她。”李隆基说。
      就在殿前,军旗之下,他们都看见了。你若仔细去闻,还有淡淡的百合香。她的尸身躺在那里,已僵直不能曲,头颅破碎朽烂,灵魂也永远消散了。你去,去看看吧……
      “三郎,你再说什么!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你告诉我,究竟把她藏哪里去了?”
      “藏?”李隆基一副恍然的模样,“是呀,我该藏起来,用她要挟你才对。一步妙棋,当时却忘了。”
      他惋惜哀叹着,却又笑起来。一手扔过那卷沾血的纸,任它在地面上翻了几个身,纸面还有层叠的褶皱。
      “看看吧。”
      好容易翻开、展平,太平读到第一句,便不由得皱起眉。不是因为内容,而是因为纸上的字——密密麻麻的小楷[R5] ,一笔一划如此熟悉,如同久别的老友。儿时学了那么久的字,横竖勾连起笔收锋,怎可能认不得。她竭尽全力寻找破绽,却无可奈何地发觉,一切愈发真切起来。
      是她,真的是她。她的遗书,她的绝笔。太平慌忙读起来,却不识字一般,脑中只有一片空白。一遍、两遍、三遍……还未看几句,泪水已流满面颊,啪嗒地滴落。攥着纸张,她强迫自己往后读下去——
      自仪凤二年,君荐我于朝,三十四载,摧眉折腰,阴谋权略,纵使秉国权衡,非愚初心所愿。彼时方悟,不才毕生所念,唯驭舟于江上,明月清风栖身侧,与君相拥而眠。惜之,失而不复得也……[R6]
      …………
      我从未想过,从十三岁那年,你荐我与则天陛下那刻起,我便在权力的漩涡与命运搏击,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再也无法挣脱。我以为那是我的梦想,为它有了太多不堪,得到之后却并不欢喜。那时我才明白,其实,我的梦想也可以只有你——驾一叶扁舟,顺流而下,清风明月,相伴终老,这就是我的梦想。可惜,错过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不是这个“梦想”,我们在一起应该会很平凡,但很幸福吧。一定会的,因为我们那样深爱彼此。果真如此,就可以像所有普通的恋人那样,摘一枝花别上你的发丝,爬上屋顶看星星,尔后挽手、拥抱、亲吻。还有很多很多的事。
      一想到那个画面,我就觉得好可惜,恨不能重来一遍。
      可要真说后悔——我也不知怎么说才好——大概,也不算后悔。毕竟那个称量文士,在彩书楼上扔诗的婉儿,才是真正的婉儿。你让她做个沉默的、如假包换的普通人,也许可以做到,但那个耀眼的、万众瞩目的小公主,真会喜欢这样平凡无趣的人么。所以啊,现在的状况于我而言,大约是最好的安排。不必自责,不必留连,不必叹惋。
      不知此时此刻,你读到这里,会是怎样的心情。我说过,喜欢看你笑,不想要你哭。但心里总还觉得,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也许还是很痛。要是真忍不下,就好好哭一场,痛快地把眼泪流干。以后,就不要再哭了。一路走来,风雨之中,你哭了一生,我不愿再看你哭。没有我陪伴左右,希望你不要难过,也不要害怕。路还长,总要走下去的。
      十七岁那年的夏日,你离开的时候,对我说,从来没喜欢过我。事到如今,我终也明白这心情。我想努力离开,斩断一切的难以割舍,免得你怀念,免得你痛心,免得你遗憾。不曾想,到头来却发现,是我离不开你。月儿,你怎么……那么好啊,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只想抱紧你,永远留在身边。
      我爱你,真的很爱。神明作证,日月可鉴。
      坐于偏殿案前,良久不能落笔,是因为绝情的话不忍写。是因为,不想在最后一刻,还要把一切都瞒着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恨我,恨我再一次食言,恨我丢下你。我知道,解释很苍白很无力,并不能弥补过错的万一。但我还是要说。毕竟错过了这次,往后,就再没有机会了。所以,还是听我说吧,好么?
      活在则天陛下的荣光中,我们一代人,大都带着她的印痕。才能、野心、权欲一一展露,企图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绽放属于自己的光。我何尝又不是如此,只是事到如今,发觉自己做不到了。千年传承的宗法,因女人的继承而混乱,谁都想逐鹿问鼎一遭。到头来,苦的还是众生。
      则天皇帝留于世间的印痕太深,为了消除这痕迹,只有消除我本人——我的思想、我的灵魂、我的一切。我一生推崇女皇,又与武三思纠缠不清;你是武攸暨的妻,武三思的亲家;永泰、安乐两位公主,都是武家的妻;韦后先与武三思不明不白,后同宗楚客、武延秀等人结党。权归李唐以后,武姓用尽手段争夺皇权,特别期望通过宫廷贵妇,重振武氏雄风。我活着一天,就一定有武家子弟攀附巴结,妄图通过我重回权力巅峰。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答应过则天陛下,一生维护武家,是不是还要继续下去?
      从王同皎谋反案,天津桥匿名信案,到重俊叛乱身亡,诬告你与相王谋逆,最后是陛下遇毒暴崩,哪一次的动荡,没有武家子弟参与。朝廷因他们的不堪,长久不得安宁。武家人本身,也因自己的权欲惨遭横死。我想保护他们,最终却事与愿违。那时我反复思量,究竟怎样做,才算真正维护他们。也许只有自我毁灭,逼迫武姓彻底退出政坛,他们才有活路。只有这样,朝堂才能与武家断绝,真正做李唐的朝廷。脱去武氏的影响与扰乱,大唐才有可能步入正轨。这是最好的安排。
      月儿,你不一样,有李姓的身份在那里,武家忌惮你的力量。我们这群人中,只有你不必寻死,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一定要。
      女性参政,与传统儒学格格不入,因而多数正统大臣对我们敬而远之。后来韦后提拔的,要么是神鬼左道之人——女巫、和尚、道士一类,要么是韦氏宗族的亲信子弟,要么是花钱上位的斜封官。这些人把持朝廷,天下如何能安定?你或许会想,我们和她不一样,待到掌权之时,一定兴科举、选人才使满朝清流。可很多事情,不是规划得好,便能顺利解决的。科举考明经、考儒学,选上的官员即便有能力,难保不会暗中反对你我。到那时,朝廷又是一场争斗。
      对,是有大臣会支持我们,但那大都是些什么人呢?是一些被认为“厚颜无耻,靠女人做官”的所谓两面三刀之人,为同僚不齿。女性掌权,催生了一批这样的臣子,譬如自荐枕席的宋之问、喜做皇后阿??的窦怀贞此类。士人本该撑起一个时代的脊梁,若朝臣多为这等无耻之徒,国将不国。
      本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却发现,我的存在本身,就是王朝的不安定因素。那还能如何。若我让时代停滞不前,让国家不得安宁,我就该离开,彻底地离开。不论我本人做了什么事,出于何种目的,又成就了怎样的功绩。不论我是忠是奸,是良臣是小人。
      我不是没想过全身而退,去职、辞官、断发,可惜退不出来了。你劝我回来时,说唯我能当此任。饮鸩以后在别院中,士子女官站的满满当当,都盼着我做救世的王。经历所有的事,一遍又一遍告诉我,我属于这里,逃不掉的。我身不由己,即便不是你,也有别人把我推向台前。[R7] 逃不出来了。生长在这里,也只有死在这里,殉葬是我的宿命。
      怎么斗败韦皇后、安乐公主,王朝的出路又在哪里,我想了很久。最终明白,同归于尽,便是最好的方式。现在,我可以用我的血保护你,保护所有人。再好不过。
      则天陛下一生从未输过,无论面对的是谁——朝臣、夫君或是子嗣。她击败了无数男人,却未掌控男人的天下,最终,还是输给了传统。则天皇帝都没有做到的事,我又如何能做到。我放弃了。
      韦皇后指责我,说我屈服了,也许是的。你有没有看过,罗网中的一只野鸟,撞的头破血流,却无法飞出去。我好像走不出去了,太平,我走不出去了。这张网蒙上了全部,我只有等待死亡。母亲曾对我说,父亲给我取名“婉”,是希望我能柔美婉约,做个平常女子,一生顺遂。可惜事与愿违,算是——背道而驰。然而现在看来,这名字似乎是一种禁锢,一个诅咒。回顾一生的波折,还是不得不时时低眉顺眼、与时俯仰。在该离开的时候,就黯然退场。婉,就是我的命运。
      的确对不起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离开你的。
      则天皇帝曾对我说,男子与女子有不同,却无高低贵贱之分。男人能坐朝堂,女人自然也可以。她说的没错。只是如今的天下,儒学根深蒂固,千百年来的思想不足以被夷平。整个社会全部的思想、文化、制度,无一不建立在男尊女卑的基础上。那些人只认可女人是女儿、妻子和母亲。便让她做了皇帝,又能如何。怎么治理、怎么传位,都难以解决。则天皇帝晚年犹豫的皇储问题,换做其他任一位皇帝,都不会如此困扰。一家一姓,李唐是家,武周是姓,根本无法选择。一次已经足够了,足够证明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若是一次又一次打破平衡,带来的将是无法估量的灾难,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进一步说,则天皇帝可以与传统宣战,却不能真正与其割裂,更无法逃其罗网。因为传统,本就是骨髓的一部分。则天陛下与旧礼教斗了一辈子,却又身体力行践行着它。选择九月九重阳[R8] 登基,是因九为阳数最大,其性至刚。她想要以阳滋阴,护佑女主阳位。不自觉地,本人都对此产生怀疑,你说,我们真算成功了么?
      对则天皇帝如此,对我们也一样。天行有常,以血肉之躯驭天道,妄也。人从来没法对抗它的。[R9]
      往前数千年来,无数英武不屈的女子厚积薄发,到了如今这个时代,只足够捧出一个武皇帝。剩下的,就没这个命了,运数已尽。我也曾想奋力一搏,全力维持过往的制度,费尽心血,却扶不起这江山。到头来,强弩之末,力不能穿鲁缟。
      不顺人心,不承人德,如今的一切都不堪一击。则天陛下走在了历史的顶端,走的太前了,因而多数平常人容不下她,也容不下你我这样爱她的人。要改变这一点,假以时日,也许需要上千年。但我相信,千年以后,终有一天,人们会明白她的伟大。
      离开最后那几年,则天陛下对我说,说她一辈子活得不像女人。不像女人,那么,什么是像女人呢。究竟什么才是女人呢,谁给的定义?这具女人的身子,到底可以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来?细指纤纤,捉得了针线,亦提得起刀剑;香肩雪粉,停枝繁蝶舞,亦能扛江山社稷;笑靥如花,浓妆淡彩是美,鲜血抹额染亦是美。而那一颗心,不止放得下你,亦容得下山河梦远。[R10]
      究竟什么才是女人呢,谁给的定义?其实女人最美的时候,就是没有定义的时候。
      女性的一生,没有什么是一定要达成的。如果非说有,我希望是把握自己的命运。[R11] 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不必活在他人的建议、传统的惯性和世界的期望中,只做我们自己。今生没能做到这些,但也奋力拼搏过一次,此生无悔了。叛逆需要实力,很幸运,你我都有这种实力。
      为了不可能的事,我们已经付出太多,走的太远。牺牲了我们的感情,变成不该变成的人,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该停下了。答应我,别再继续下去了,哪怕只是为了我。这是一个梦,你说,要陪着我永远不醒,但其实……没有人应该一直陪着我。我梦得太深太久,我的人生就是梦,不能离开。而你不同,你可以醒过来的,月儿,不要陪我走这毁灭的路,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愿望。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R12] ”这是老庄的学说,你一定读过。我这么说,不是想说我不愿活下去。相反,人世是我最眷恋的地方,因为这里有你。直到在山寺中,你一语点破,我方才明白,缩着脖子做乖女儿的人,不是婉儿。如果用我的生命,能换来天下的安宁,能换来你好好活下去,还有比这更有意义的“善死”么。我死得其所。
      我珍视生命,更无可救药地爱你。这正是牺牲的伟大之处。
      隔着山河,我们有太多无奈,太多遗憾。从大明宫到太初宫,没有几人能得善终——永泰、安乐、韦后,包括我也不会。这是一代人的宿命,我只有奔赴。很遗憾没能陪你走到那天,躺在一张温暖的榻上,你抱着我,安静地阖上双眼。我是为了你我所爱的天下而死,是为了李唐为了苍生,与韦逆同归于尽。如果这能安慰你的心,我很欣慰。死亡就是我最后的遗言,与最高的丰碑。
      离开便离开,死去成空,不必为我做什么。记住了,照顾好自己。如果出现别的人,就去寻你的新生活,不要紧紧抱着过去,固执地坠入深渊。
      月儿,我们看不到千年以后的事,但我相信,那时候,一切都会不一样。我坚信。如果可以,我希望与你携手走过千年,看见无数女子从织架,闺房,膳厨中站起,与男子并肩而立的时代。我们可以正视权力与欲望,可以拥有自己的光辉。即便命如蝼蚁,依然向阳而生。我想,那个时候,我们也可以站在阳光下牵手,光明正大受到世人的祝福。[R13]
      那时候,我们能掌握自己命运吧。我和你。可惜我们看不到那一天了。
      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未寻到命定之人,我却在七岁那一年就遇见了。今生有幸遇见你,更有幸得到你的垂青。也许一个人的运气的确是有限的,所以我们俩的路,才走得如此艰难吧。我先离开了。今生唯你。今生,也对不起你。若有来生,希望你能遇见一个真正能排除万难,不顾一切,坚持爱你的上官婉儿,来配得上你所有的付出和爱。而不是现在这个。
      愿君人如其封,长守一世太平。
      …………
      ……窃思彼时,吾与汝当执手与日下,为世所羡。痛矣哉,此景非吾侪可见。
      世人多穷尽一生不见真命,吾幸甚垂髫之年便得。遇君乃此生大幸,更添得君垂怜,实为至幸之事。或人之运数有定,故你我困顿一生,不得彼此。吾往矣。今生唯君。今生亦负君。望君来生得逢良人,以慰赤诚之心,而非今时之遇。
      愿君人如其封,长守一世太平。[R14]
      手里攥着的地方,还有一行落款。她知道那里写着什么,却小心翼翼,不忍打开。窗外日暮西沉,同神龙政变结束的那天,一样的红日。洛阳白马寺的钟声,仍旧回荡在耳边,久久不散。那天,婉儿对她说:
      “你要是做了皇帝,往后我的每一首诗,都歌颂你。”
      “果真如此?”
      “当然”。
      太平托着腮,就这样笑起来,眼波温柔。
      “要我做皇帝,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说话的时候,她眉梢眼角的笑意未减半分,“婉儿,做我的皇后吧。”
      上官婉儿笑了起来。
      “好。”她说。
      指腹从侧边轻轻移去,一行字静静躺在那里,不带太多的技巧——“妻上官氏再拜顿首”。她看见,“妻”字下边原本是“臣”字,又被墨笔圈去,上边写下“妻”。一笔一划,那样郑重的字。用指尖反复摩挲着,泪模糊了双眼。

      [R1]窦怀贞。
      [R2]赵履温。
      [R3]仇鹿鸣先生的《上官婉儿之死及其平反》写到:政变之起,虽以“今夕共立相王”为号召,仍旧以中宗之子李重茂为帝,并未将权力交给李旦。政变当夜,便下制敕百余道,次日更以李隆基亲信刘幽求为中书舍人,掌诏命;封李隆基为平王兼知内外闲厩,押左右厢万骑,控制全部禁军。同时大肆屠杀韦武宗属,崔日用将兵诛诸韦于杜曲,襁褓儿无免者,武氏宗属缘坐诛死及配流,殆将尽矣,甚至将韦皇后的尸体悬挂于市,株连之广、手段之酷毒,为唐之前的宫廷政变中所未见。神龙三年(707)节愍太子的未遂政变中,韦后时代诸武势力并不活跃,被株连其中实属无辜。
      当然,据本人观点,武氏在毒杀中宗案中,其实发挥了不小的作用,所以不算完全无辜。而韦后一定要弑君的,否则政变杀她就是欺君罔上。皇帝无遗诏,她立的太子便是最合法的继承人。后面夸大她的作用,减少武延秀等人的参与迹象,与此不无关系。
      这个论断出自于《唐中宗之死新论_欧佳》:官方之所以在后来特别突出嫌疑人是韦后和安乐则或是政变胜利一方在李旦即位后的授意。因为政变后的皇帝李重茂是中宗亲子,从始至终也都没有参与毒杀,所以他仍是合理合法的皇位继承人。而皇太后韦氏如果仅是包庇安乐等人,则李旦一方可以要求她公开调查处理凶手,却没有理由将其论罪。所以如果政变方不突出韦后母女毒杀先帝的“事实”,就无法为他们的行动找到借口,也没有理由使李重茂让出皇位。只有让韦后成为毒杀先帝的凶手,才能彻底剥夺她皇太后的身份,由她“矫诏”所立的小皇帝李重茂也就“名不正言不顺”,李隆基等人发动政变拨乱反正才有理有据,李旦也才能以“长君”身份合理即位,而不至背上“弑嫂夺位”的骂名。或基于此,官方才模糊了马秦客、武延秀等人的罪责,并竭力突出韦后和安乐的野心及她们在毒杀事件中的“主导地位”。
      [R4]《资治通鉴》记载:于是枭马秦客、杨均、叶静能等首,尸韦后于市。
      《旧唐书??韦庶人传》记载:枭后首及安乐公主首于东市。翌日,敕收后尸,葬以一品之礼,追贬为庶
      人。安乐公主葬以三品之礼,追贬为悖逆庶人。
      [R5]经水芯大佬科普,唐代乃至以后的诏书,用的应该都是欧楷。
      摘录:后来也有颜体柳体,但欧楷被称为“恭楷”,《红楼梦》里,元春省亲,宝玉他们写的诗词,都要太监用欧楷抄一遍,然后呈给元春看。古代正规场合,用的都是欧楷,特别是科举考试,官方指定的。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欧楷的运笔章法极其严格,能练出控笔水平,学好了欧楷,再去学其他字体,非常容易掌握。褚遂良写的圣旨,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是他自己的褚体。但阿武那会儿,褚遂良的楷书肯定不吃香。直到今天,欧楷依然是我国书法入门的大头。从李世民起,欧阳询就被安排在弘文馆教习书法。我记得婉儿的爷爷上官仪,应该是认识欧阳询的。只不过上官仪入弘文馆是小年轻,那会儿欧阳询已经成名很久了。现在晋江文,动不动就是簪花小楷……无语了。簪花是闺房里用的,只有很亲近的人,而且是平辈之间的女人,用来衬托女孩有文化。
      [R6]我许久没上语文课了,现在古文就这水平,的确不太行。后面就用现代文代替了,能力有限,轻喷。
      [R7]感觉这篇遗言,就像在诉说太平如何一步步把婉儿推向死亡。太平会有多伤心、多自责,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R8]所以你知道重阳为啥叫重阳了吧。
      [R9]中间删去一段:一个人从小读《女诫》与《列女传》,看书中称颂被男人碰了手臂,就激烈地断腕。身边所有人,也都这样告诉她,鼓励她,说女子应该如何如何的时候。即便意识到不妥,她却很难真正走出去。 [R9]
      别不相信这话,其实我们的感情,亦是如此。十七岁离开的时候,你对我说:我们都过正常的日子。什么是“正常”?后来历尽艰辛,尽释前嫌,我说,陛下不喜欢我们一起。你说你明白,这是一桩丑闻。什么又是“丑闻”?其实在心底里,你从来都觉得这事是错的,你我相爱违天理、逆人伦,对不对?只不过身为最受宠的公主,你有资格胡乱来罢了。我没办法怪罪,也没权利要求什么。毕竟,和多数人不同时,必然怀疑自己是错的。因为世道如此,与众不同,就是原罪。
      无力、无奈、无望,也毫无办法。
      [R10]网易云《红裙压金刀》歌曲评论化用,原文为会听不会唱的五公子所写:少女的手,捉得了针线,亦拿得起刀剑。少女的肩,停得了花繁莺啼,亦抗得动江山社稷。少女的脸,涂得了胭脂粉黛,亦遭得住赤血嫣红。少女的心,留得了情郎相思,亦容得下江湖梦远。
      [R11]这是讲解员河森堡的名言。
      [R12]出自《庄子??大宗师》。
      [R13]那一天终究还是没有来到,我只能相信,假以时日,有生之年吧。
      [R14]写现代文有点出戏,古文功底我又一般般。本人只有九年义务教育和三年不义务教育的底子,好久了还没时间去丰富自己学诗。也为了不卖弄也不太晦涩,古体有些地方也做了现代文化修改,算是古言白话。大家体谅一下,骈文实在写不了,怕自己秃了还被骂太不值当。毕竟我原来给自己的定位受众不是圈内大神,而是磕CP路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快八千字了,主要是信件不好从中间断开。经历了电脑进水,无法修复,作者江明空万念俱灰,决定弃坑。她的忠实读者兼写手Rivulet十分不舍,最终自己为其续写。就这样,命途多舛的一章终于诞生……(胡扯完毕,电脑是真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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