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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唐妆浓番外】永泰贺娄-青天不渡我 ...

  •   “贺娄尚宫!”
      贺娄久侧脸看去,只见一个侍童[R1] 弯下身子,双手呈上水囊。虽然低着头,双眼还是不住地瞟她。照理说放在宫中,这也是个“不合规矩”的,大约要被主事责罚。她没多挑毛病,接过喝了一口,淡淡道:“你叫我什么?”
      “尚宫。尚宫,奴婢——”女孩皱眉,仰脸看她,“奴婢以为挖掘的事,自有工部司其职责,这里风吹日晒雨淋,尚宫何必亲自来过问。”这侍者年岁不大,脸也没张开,只是看起来机灵些。毕竟新皇下诏准尚宫立外宅,还是两三个月前的事。贺娄又是个不擅长使唤人的,招进来的侍从,个个显得没大没小,什么都来插句嘴。贺娄也不多管。
      “在宫外,就不用自称奴婢了。”对此行,贺娄避而不谈。
      “改葬扶灵本是个苦差,吃力不讨好。尚宫主承下来,自是为皇后分忧,可……”
      贺娄扣上水囊:“你倒是个有趣的,不知宫里都管不住我,到这还一套套的道理。”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心疼尚宫来这里受苦。这才几日,脖颈都给晒坏了,能掉下一层皮。多疼啊。”
      贺娄笑着摇头:“那你还过来做什么?小心也晒出毛病来。”她说着望向远处,看民夫们挥舞铁锨铁锹,正挖得热火朝天。漫天的沙尘扬起来,恍惚之中,仿佛看见那人走过来。褪去鲜艳的华服,素衣白裳,衣袂飘扬。她还在笑着,笑着问自己:
      “你会带我走的吧……”
      那年是大足元年,掐指算来,已有五年光景。她总是一遍又一遍想起这些事,有时候只是静静坐着,忽而就被回忆的潮水淹没。那年自己好像十五岁,或许是十六。那年她还是个孩子,整日在街上乱逛,打抱不平。会翻个墙上个房,就以为自己是大侠,趁着暮色在洛阳城里疯跑,从这个屋顶跳到那个。遇到巡街的武侯,曲身藏在坊外的水沟,或者窜上街边的槐树。她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好像自己流进洛阳的月色,与城市融为一体。
      然后她遇见了仙蕙。遇见的那天,是仙蕙和魏王成婚的日子。小郡主盖上蔽膝,紧张地摆弄着手指,被下人扶上婚车。那晚她自己很狼狈,被拿刀拿棒的家丁追着,悄悄藏在仙蕙的婚车里。她抬头,看见这么美的新娘就忍不住。她忍不住亲了少女的脸颊一口,心中有些朴素的情感,也将这份情感说了出来:
      “便宜不能总让臭男人占了去。”
      后来,鬼使神差的,她蹲在了魏王府的屋顶上。仙蕙很快接纳了她,给她梳洗换衣,教她读书写字,膳房的吃食也给她留一份。虽然只大自己一两岁,倒像年长很多似的,贺娄觉得小郡主看她的眼神,似乎是看一个淘气的孩子。于是贺娄做了很多孩子气的事,给了她漫天萤火。
      就是那一天,郡主陪她坐在屋顶上,问她:“阿久,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我?我——我才没有呢!我以后要做大侠的,什么女怨男痴,我才看不上呢!”脱口而出的话,是矢口否认。那时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一直觉得,郡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出身显赫的皇族,夫君是当朝亲王,英武非凡。郡主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待人和善友爱,从不摆架子。郡主温柔极了,也美极了。她值得这份无尽的幸福,永远活在没有烦恼的魏王府。
      那天晚上,郡主不由分说,忽的将她赶出魏王府。阿久有些生气,她第一次觉得,其实郡主也不那么好。这人喜怒无常的,不知道怎么就惹到人家,她才懒得伺候这种祖宗。不过出身地位高人一等,就觉得可以对自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这也是她和仙蕙学的新词。自以为是玩伴,究竟她们是不同阶层。王公贵胄都是上等国民,和她这样鲜卑俘虏女儿的区别,甚于人和猴子的区别。究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她当下赌咒发誓说再不来了,宁愿去街上和流浪狗嬉闹,再不踏进魏王府半步。没成想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浑身又不爽起来。彼时愤恨的感觉淡了,曾经点滴浮现在眼前。郡主喂她的糖水梨,让阿久馋了太久。她说服自己,这次回去是为了那一口梨,而不是喂梨的人。
      趁日暮爬到房顶,阿久俯着身子藏进鸱吻后边,目光下意识四处搜索起来。
      那人就站在院中,襦裙的系带垂下来。为勾勒出腰身,那束衣带系的很紧,下垂间色裙使她高挑,暗色的背子又添几分沉稳。夕阳的余晖洒过来,少女的纯粹和少妇的恬静,就那样奇妙地交织在她身上。
      贺娄久趴在那里,不觉看得痴了。直到院门吱呀开启,她才恍然,郡主守在这里是等人。等谁呢?门开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年轻英武的魏王——
      “你呆站在院子里作甚么?”魏王的声音轻飘飘的,一边趋步过去,“秋凉了,不是叫你回屋去嘛?说了多少次了!”
      仙蕙上前,乖乖挽住他的胳膊,没有说话。
      贺娄从前一直觉得,郡主那么美好,娶她是天大的福分。郡主该被捧在手心里的。男人的话太刚硬,没有丝毫怜香惜玉,让她不由有了恶感。再定睛一瞧,仙蕙常提起的“年轻英武”,不过如此。出身高贵的魏王,上等国民的魏王,并不显得比她见过的“下等人”多只眼睛。
      郡主和魏王出去了,蹲在屋顶上的人还暗暗生气。直到豆大的雨点落下来,她惊叹一声,发觉外衣已经湿了一片。侧身从低处跃下,溜过长廊,到前边膳房去偷东西吃。吃饱喝足以后,再撑不下什么,阿久舒服地揉揉肚皮。听得窗外雨声越发大,黑云笼罩本就黯淡的夜,心下只盘算怎么回去。
      膳房起了动静,阿久只好从后边绕开,往人少的地方躲。路上不免碰到一二侍女,避来避去,倚在一处墙根下,瑟缩了身子——雨夜,还真有些冷啊。
      “这是什么?还藏在枕头底下,哪个野男人送给你的?”屋内传出一声怒喝,吓得阿久一激灵,“好的不学,倒学你姑母养面首?还是你们家的女人就这样?你说说,这是什么东西,你告诉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
      线绳大概是扯断了,手串上珠子散落的声音,噼啪作响。
      “大王,您喝醉了。”听见这话,阿久蹭地站起来。这声音温温柔柔的,冷淡中竟有一丝微颤。不是别人,是郡主,是仙蕙。
      琥珀手串撒在地上,仙蕙的心有些无端的疼痛。她憋住委屈,咬牙道:“是一位朋友送与我的,并没有什么男人。郎君,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魏王操起刚刚解下的蹀躞带,带头是银制的,虎头纹。他一皮带抽下去,郡主就跪了下来,嗫嚅道:“大王,奉药局的医官才来看过,说我有了身子。大王也为孩子着想……“
      “谁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他毫不客气,借着酒劲儿又抽一下,仙蕙白皙的锁骨上又多了一道红痕。她低头不再说话,忍泪看着地砖,砖石上散落着琥珀蜜蜡珠子。她想起屋顶上坐着的小贼:
      “喏,送你了!”
      丈夫的咒骂还在耳边,又一皮带重重下来。随后那人不打了,把她扔在榻上,顺着鞭痕撕开一段中衣。她闭眼,泪珠就挂在睫毛上。这也是自己的命,人啊,得认命。
      咚一声闷响,丈夫的咒骂声戛然而止。仙蕙猛然仰头,泪珠便顺着下巴滚落。阿久掂量着手中烛台,正傻笑看着她。看她满面泪痕,才收住笑容,上前扶她起身:“郡主……”
      仙蕙一脸冷峻:“你来做什么?”
      “我,我……”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打他?你凭什么打他?他是我的夫君!我便是死了,也自己承担,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不要你帮我!便是要找人诉苦,也轮不到你来。你走,你走!你滚!我不要再见到你。”仙蕙双手推搡着,夹杂着捶打,阿久却纹丝不动。她口中不住呵斥,最终死命锤了下那人胳膊,仰脸横眉作怒状。
      阿久还是傻傻地笑着,看着她。
      “郡主,郡主。郡主你别担心,他只是晕过去了。我下手有轻重的。”不知为什么,郡主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让她莫名受用。虽说是责骂,逼迫自己离开,字字句句又透着些关切。她觉得自己在郡主心中还是不同的。
      仙蕙不理她,兀自披上一件外衣,将束带扎紧。她企图搬动丈夫的身子,翻成仰面躺着。可她力气太轻,挣扎许久,也没能转过来。阿久连忙上前,帮她将魏王身子翻过来,摆好胳膊腿儿。仙蕙铺上锦被,又为他掖好被角,抽出帕子拭去脖颈上的汗珠。魏王静静躺在那里,他晕过去的时候,比刚刚讨喜多了。
      仙蕙捏了捏丈夫被子里的手,又摸摸他额头,似乎在确认他还好。
      方才还好好的,见此情景,阿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憋了满腔怒气。她每个毛孔都开始不痛快,想着刚怎么没狠手把这男人砸死。终于看不下去了,扭头俯身蹲下,默默捡起地上的琥珀珠子。三十六颗太多,一只手根本拿不下,她还是死命往里塞。掉一颗捡一颗,再掉一颗再捡。直到眼泪滴在手背上,仍不敢,也不愿抬头。
      郡主斜倚在床边,静静看着她,很久。最后还是于心不忍,取了个锦囊,蹲在阿久对面。仙蕙接过她手里的珠子,放入锦囊,忽而看见那颗滴在手背上的泪。抬头,相对无言。
      “宵禁早过了,怎么还在乱跑。”仙蕙将锦囊系在衣服里,叹气道,“外面在落雨,东厢房没人睡,我带你过去。”
      点上烛火,郡主就那样牵着她的手,指尖相扣。那瞬间,似乎有什么通过阿久的身体,她全身颤抖了一下。她第一次那么那么想保护这个女孩,一辈子不要她受伤、不要她委屈,一点点都不可以。
      东厢房有个小暖炉,燃着暖暖的火苗。郡主帮她脱下外衣,挂在炉边烤火,温馨的气息弥漫着。烛台放在桌案上,郡主向她指了指床榻,转身欲走。她的脚步那么急那么快,仿佛在逃离。阿久几乎是跳起来的,一个箭步冲上去,挡住了去路:“郡主——”
      话到嘴边,又不晓得说些什么。
      别过去好不好。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就一次。
      她伸手,将郡主方才挣扎被弄乱的头发,一丝一缕理好。咽了一下,清清嗓子,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她索性不说了,一手搭住肩,一手绕过腿弯,把郡主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到了这个地步,再没有退路和余地。她抓住仙蕙的手,贴在耳边轻声说:
      “上次你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现在有了。”
      握着的指尖一颤,对方却没有说话。
      “郡主,你想知道是谁吗?”
      还是没有说话。
      “郡主,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仙蕙的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这也许是一种暗示,至少阿久自认为接到了暗示,后脑的血气不受控制地冲上来,俯身将唇贴了上去。
      大唐皇族的高贵与清白,仙蕙守了十七年。她不想要。端庄,贤淑,温婉,这些动听的词汇,编织成绸缎锁链、锦绣牢笼。她要被这身华服扣得窒息了。然而她的身子并不属于自己,她是个包装好的礼物。礼物的系带总是愈紧愈好。
      她不温婉也不贤淑,不纯洁更不清白。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饿了也想哭,痛了也想叫。见到喜欢的人,也想吻她。尔后捆扎她的绸缎系带告诉她:你不守妇道,妇德沦丧。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是世界上最恶心的女人,你该被浸猪笼,死而不能超生。
      于是阿久为她解带。指尖划过,褪下一层又一层的包裹。她的身子前所未有地轻松,好像这样,自己就不是礼物了。好像这样,她便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无忧无虑的女孩。好像她还在房州,与妹妹结环斗草……心上人的双手在身体上游移,留下一串滚烫炙热。仙蕙的脑海一片空白,动也不动,似乎飘在空中,永远地下坠。直到指腹下移,触到某处要害,她才忽然醒了似的,奋力推开身上那人:
      “不要……不要……”
      仙蕙裹上散落的衣衫,缩在床榻一角,全身战栗着。她没有看见阿久此时脸上的表情,那双眼闪着愤怒,而不是失落和不甘。她愤怒得好像要喷出火来。
      “你宁愿把身子给那个臭男人,都不愿意给我。郡主,你怀着孕呢!你也算够了,为什么这么纵容他?他算什么,你凭什么任由他那么对你,凭什么?”贺娄久在床边走来走去,气愤地挥舞着手臂,骂一通魏王混蛋。絮叨了许久,才发觉仙蕙还瑟缩在那里,低着头一言不发。阿久心不由得一紧,赶紧坐到身边,握住她的手。
      “疼……我怕疼……”仙蕙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阿久微微向下看去,看她脖颈和锁骨的鞭痕犹在,鲜红地肿胀起来。她叹一口气,刚要找个汤婆捂着化瘀,起身时恍然惊觉,郡主说的痛并不是这里。她猛地回身抱住蜷成一团的女人,温暖她抽搐冰冷的身躯:
      “郡主,我带你走好不好?”
      她还是战栗而已,并不答话。
      “你讨厌我吗?”
      仙蕙微微摇头。
      “我带你走好不好?”
      她停了许久,最终还是摇头,轻轻缓缓地。
      “为什么!”阿久松开了怀抱,“你是害怕对不对?离不开皇家的锦衣玉食,那就别抱怨留在这儿的苦楚啊。这街上多少人想做郡主,个个还做不得呢!还是你怕我对你不好,我贺娄久对天发誓——”
      “阿久!”她两指附上贺娄的唇瓣,“不是的,不是你的问题,你不要这样。我想过。我想过很多,比你想象的多得多。我的确害怕,害怕一走了之,就再也见不到父母、妹妹,害怕过不惯没有绫罗绸缎的生活。我要是跟你走,必得自食其力,我怕不能习惯耕织,不能与市井相融。”
      她微微抬头,望向她的阿久。眼眶里的泪微微打转,烛光在其间闪动,她笑起来,嘴角是完美的弧度。
      “但想到这些挫折,都可以和你一起面对,好像就没有那么难以承受了。
      “郡主!”
      别叫我郡主,叫我仙蕙好么?我不想做郡主,只想做仙蕙。
      阿久,我是太子的女儿。作为皇室,日日养尊处优,就得担起责任来。我得和魏王一起,举案齐眉、生儿育女。我和他有了孩子,李家和武家就不会那么剑拔弩张,皇祖母也能放心将天下交给父亲。如今,我没有承担起维护两家的重任,反而……任性极了。阿久,我好想你,我想要你。我想要和你一起……
      她轻吻了小贼的面庞。
      “我要是跟你走了,你……你会娶我吗?你不会嫌弃我吧,阿久?”
      …………
      “她说她跟我走。她说,等则天陛下不在了,她的父亲即位,李武两家再也不需要牺牲和调和。那个时候,她一定会跟我走。她要我等她,要我相信她。”贺娄尚宫将水壶递给侍童,喃喃道,“多深的绝望和多苦的内心,才让她会把性命和未来,全部交付在我一个毛头小孩身上。多大的勇气和多深的信任,才让她敢把性命和未来,全部交付在我一个毛头小孩身上。我不晓得。有时我在想,如果当初我不那么苛刻,不那么逼她,她是不是就不会死。如果那时候给她的,是一句坚定的等待,是一句陪伴的承诺,她也许就不会丧失活下去的希望。那场变故来临以后,她的孩子没了,她说她等不了了,她对我说对不起……”
      “尚宫,棺木挖上来了,咱们干活的先将她放在搭的凉棚底下……”
      贺娄久摆摆手,起身过去,站在棺椁之前。她看不见仙蕙,甚至连棺木的花纹都看不清。[R2] 她闭上眼。
      “仙蕙,我来带你走了。”
      今生不可追,来世必相见。

      [R1]这里有个小设定,侍童是贺娄的干女儿。本来想详细写写的,但发现与主线无关,就删去了。出处是:
      《旧唐书·列传第四十三(唐休璟)》景龙二年,致仕于家,年力虽衰,进取弥锐。时尚宫贺娄氏颇关预国政,凭附者皆得宠荣,休璟乃为其子娶贺娄氏养女为妻,因以自达。
      年龄对的上。
      [R2]仙蕙在706年迁坟改葬,是搬到长安与魏王武延基合葬。我本来还想写一段贺娄在填土的时候呆在里边不出来,说:“她该与我合葬,而不是这个臭男人。她会被他欺负的。”想想有点好笑,也累了。自己觉得这里结尾够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唐妆浓番外】永泰贺娄-青天不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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