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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聊斋衍生】绣春一梦 ...

  •   傍晚时分,天空暗沉。即将统治一切的黑暗中,掺杂着最后一丝明亮。冬日里的风不讲章法乱刮起来,凌厉地刺着人的皮肉。
      一条小巷从拐角处蜿蜒进去,里边逐渐热闹起来。巷子深处,一扇黑漆大门大开着,门口灯笼早挂起来了,如同一对血红的眼睛。骰子声、麻将声、婉转的歌声、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叮当声从门内飘出,一如往常。
      一个男人站在巷口张望。这人年纪大概三十上下,头发乱蓬蓬的,夹杂些许灰白的发丝,又或许只是发上沾了些灰尘,让他看起来老了一些。他的棉袍过于肥大,而且破旧,手肘处磨得发亮。他站在那里,时不时哈几口气,搓搓手,手和鼻尖都冻得通红。如果不是鼻梁上架的那副圆的黑框眼镜,旁人大概会认为他是个乞儿。
      他左顾右盼了一会儿,似乎是要进那巷子,又抽脚退了出来。踌躇片刻,叹口气。巷口几个人力车夫注意到了他,指指点点的,他才一咬牙走了进去。
      那对红灯笼底下站着一个女人。
      这女人年岁不小,身材微微发福。她头上插着挂着珍珠的金钗,右手腕处套一个碧玉镯子,穿着也许是丝质的旗袍,映着灯笼的红光。她拿着绸手绢招呼往来的客人,客人们也满脸堆笑地寒暄。
      男人装作不是来这儿的,只看了一眼女人,便向巷子另一头走去。他尽力控制自己的步伐不至于迟缓,也不过于急促,一直走到女人看不见的地方,叹口气,转身停下。
      去,还是不去?
      这不是个问题。几千里的路都走下来了,这么短短几步,他不可能在这里停下。可他就是迈不开这腿。
      一发狠,他又朝那对红灯笼走去。没走多远,立在原地,再过不去了。男人似乎有点生自己的气,恨自己懦弱,可是无济于事。半晌,他找了个墙角蹲下,远远望着那扇门,望着门底下站着的老鸨,望着门内门外络绎不绝的客人。一直蹲到手脚冰冷,四肢麻木,他站起身跺脚取暖,然而徒劳无功,依旧冷得发抖。
      天开始黑了。
      夜幕笼罩大地,楼内莺歌燕舞,灯红酒绿。男人支棱起耳朵细听,终究没有听见那熟悉的歌声。他失望的又蹲下,对手心哈着气。一片白雾升腾蔓延,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
      对面巷口进来一个带着乌黑瓜皮帽,穿锦缎马褂长袍的男人。那人走到门口,听得老鸨招呼他:“崔二爷,您是来找香浅姑娘的吧,楼上请。”听到“香浅”二字,他像被电流击中般颤抖了一下,从角落里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到门口。门口一个小杂役肩上搭着抹布,刚要引崔二爷上楼,男人大喊:“等等!二爷!”崔二爷转过头来,眯起眼打量了一下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是我呀——陈文朴。”见二爷不做声,陈文朴只道他是记不清了,忙补上一句,“就是陈华之,当年有缘见过二爷几面,喝过两三回酒,二爷您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崔二爷回身上楼便要走。
      “哎——等等!”文朴一脚跨进门里,那老鸨却眼明手快拦住了他,说道:“咱们绣春楼,进者不分贵贱,五十枚大钱得拿出来。”说罢伸出手来,看戏似的看着文朴。
      “阿母,您不认得我了?我是陈文朴陈华之啊,过去常来这儿。”文朴有些急了。
      “不认得。”阿母说,“每天多少客人,昨日来的我今日都不一定记得,过去的,更不知道忘哪儿去了。再说,就是二爷这种天天来照顾我们生意的,也得掏这五十文不是?”语毕伸手招呼那杂役:“长生,把这位先生送出去。”
      那杂役从楼上下来,对文朴道:“先生您请。”手分明指向了大门外。
      文朴无奈,只得对二爷大喊:“二爷,劳烦您见着了香浅姑娘,帮我递个话,说陈文朴在楼下等她。二爷!”他顺势跪下了,“我陈文朴求您了!”
      崔二爷斜了他一眼,冷笑一声,不理会他便上楼了。
      文朴无奈,起身出了门。天黑得越发深了,风也越发劲。他缩在墙角避风,只承望二爷心软帮他递话,否则,他就得在这苦寒中熬一夜了。
      门内是灯火辉煌,欢声笑语。门外是他陈文朴,孑然一身。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这头来了辆人力车。车过的时候,里面载着的女人看了他一眼。他便也看了一眼那女人,女人穿着貂皮大衣,浑身珠光宝气,看来是个阔太。文朴没看清,车就走远了,停在了几米开外的绣春楼门口。
      一定是来找丈夫翻账的,说不定便是那崔二爷的太太。
      文朴心下这样想时,果然见那阔太和老鸨交谈了两句,老鸨引她进门了。不一会儿,那个小杂役出来关上半扇门。入夜了,绣春楼也不迎客了。
      文朴心灰意冷,想着大概是无望了,又抱着点残存的不甘继续等下去。
      半晌,杂役长生从门里出来。文朴以为他出来送客的,谁知他径直向文朴走来。文朴不知何事,惴惴不安,刚要问,长生先开了口:“把你眼镜摘了。”
      文朴什么也没说,乖乖摘去眼镜,不防长生一记重拳打在他鼻梁上,他跌倒在地,一种深刻的痛感从骨头内部蔓延到皮肤,随着血管突突跳着地疼。一股暖流从鼻孔流到嘴唇,他左手捂住鼻子,右手扶墙站起来,鲜血从指缝一滴一滴滑落,无声的落在地上。
      “跟我走。”长生冷冷地说,转身进了绣春楼大门。
      文朴犹豫片刻,两三步跟了进去。
      2
      顾宁玉走进这间屋子,屋子正中央正烧着暖炉,飘荡着一种舒适而温暖的气息。她摘下半旧的皮手套,顺手放在了炉旁的小几上。因双手在外边冻得冰凉,便就着暖炉烤火。不一会儿觉得炉旁有些闷热,脱下貂皮大氅,挂在了门边的衣帽架上。这时,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子端着两杯茶进来了。她将茶放在小几上,对宁玉浅浅一笑,问道:“玉姐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宁玉抬头看着她。她没有了十六七岁的青涩,但是美极了,仍然美极了。她的眼睛是灿烂星河,夜空也显得逊色。丹唇轻启那瞬间,任谁都沉醉于笑颜。那时候,浅儿是众姑娘羡慕的对象。她是名副其实的花魁,官老爷,富商,阔少争破头要为她赎身,她却一一回绝了,只是为了……只是为了……宁玉忽然想起门口那个蹲在墙角乞儿一样的男人,刚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转而笑道:“还问我呢,自己的生辰都记不起了?”说着宁玉起身,从衣帽架上的貂皮衣内袋里,摸着捡出一个精致的漆木盒子。她把盒子递给香浅:“这是送你的。打开看看吧。”
      香浅谢过宁玉,开了那盒子。盒里是一对孔雀石耳坠,幽幽地泛着绿光。香浅捧着那盒子,犹豫道:“这么贵重的礼,不合适吧?姐姐哪有这么多银钱,怕是齐司令送给姐姐的东西吧,我可不能要。要是哪天齐司令问起姐姐,姐姐也没法说呀。”
      顾宁玉笑道:“浅儿,你又想多了。齐司令不是小气人,我和他说了要来看你,他便和我一起挑了这个礼物送与你,还说要不是公职在身,不便前来,他就一同来了。他仰慕你香浅姑娘大名很久了,让我替他向你问个好。”
      香浅不便再推,又道了谢。宁玉却道:“你我是姐妹,不必言谢。来,我给你带上。”香浅取了自己的铜坠子,宁玉细心地帮她把孔雀石耳坠挂了上去。她颈后的肌肤凝雪一般流动着微光,映衬着青绿的耳坠。宁玉拉着她来到梳妆镜前,问:“如何,姐姐帮你挑的耳坠……”正说着,看见香浅正对着镜中出神,她轻轻一笑,捏了捏香浅的脸,说道:“怎么了你?又在想男人了”话音刚落,宁玉忽然想起了什么,掀开布帘,打开露台的门,走上前去。
      露台上寒意颇重,宁玉感到有些冷。她向下看了一眼,那个衣服破旧,戴圆眼镜的男人还蹲在墙角。
      宁玉皱了下眉,回身进屋,香浅只问她:“姐姐怎么了?”
      “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宁玉一边坐下,双手捧起温热的茶盏捂手,“我从门前过的时候,看见墙角蹲着个男人,长得有些像……像陈先生,我便多看了他两眼,他也看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不知道,是不是他回来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香浅嘴角挂着一丝苦笑,“你我姐妹好容易聚在一块儿,不提他了罢。”
      “可是你——”宁玉刚想说出口,记起了浅儿的倔脾气,便住了嘴,留下一段难堪的沉默。
      “这是今年出的新茶,姐姐尝尝。”半晌,香浅故作轻松,对宁玉这样说道。宁玉呷了一口,茶是好茶,浓淡也相宜,但喝着总不是滋味。
      “两位小公子可还好?大公子也该进学了吧?”香浅问道。
      宁玉察觉到她在找话说。这种关心即使不算客套虚伪,至少也不深沉浓厚。但她没法和香浅这么说。过去,宁玉还在楼里的时候,她俩是最好的姐妹,即便是拿陈文朴开浅儿的玩笑,她也不生气。可自从她进了齐家的门,做了齐司令的姨太……不,也许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陈文朴的离开。似乎文朴离开得越久,香浅的眉头越紧,笑容越淡,心事愈重。
      “他们都好着呢。大的过完年就要进老先生的学堂了。”宁玉随口说着,过去的一幕幕闪现在脑海中,“齐夫人对他们真没的说,比亲生的还亲,我倒怕他们以后不认我这个母亲了。”
      香浅微笑道:“玉姐又担心到哪里去了,齐夫人可是对他们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了。”
      他说让我等着他。他说不管筹不筹得到钱,两年之内他一定会回来。宁玉脑海忽然浮现出这句话。浅儿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现在对那个混球到底是爱是恨?
      忽然,宁玉意识到两人又都沉默了。她知道这次挑起话题的责任落在了她肩上。她舔了舔上唇,开口道:“前几日有个老板来找过齐司令,也带了些新茶,但味道比妹妹的次些,下次也带些给妹妹尝尝。”
      又安静了,她感到气氛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总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她是俩何时从无话不说变成形同陌路的啊!
      两人闲言碎语,有一搭没一搭地又叙了会儿旧。宁玉最后和她说:“浅儿,这么些年,端着枪的大兵,砸场子的公子哥,咱们什么没见过?阿母可曾委屈过咱们不成?阿母识人很准,我进了齐司令的门,没有一天受过气。你也得想想,以后怎么办啊。千万别为着……那两千大洋的事责怪阿母,故意违着她的心意。”
      “我可不敢。”香浅轻声道,“进了这楼里,便是阿母的姑娘,阿母说什么便是什么,说多少大洋就多少大洋,哪里有怪她的道理?”
      宁玉不知这话真心还是假意,她起身披上了貂皮大氅,道:“天色已经晚了,孩子们还在家里等我,我先走一步,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和姐姐说。”她推开门要走。香浅起身送她。
      宁玉刚要从楼梯上下来,听得背后香浅唤她:“玉姐!玉姐!”她回头。香浅面容憔悴了不少,眉眼低垂,眼里映着烛光。香浅对她说:“玉姐,你出门的时候,若是看见他还在那里,就叫他回去吧。夜里冷得慌,当心冻坏了身子。”
      宁玉知道劝她不动,便答应了。她下楼走出已经掩上一半绣春楼大门。
      她望向墙角,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3
      我不需要他。我也不在乎他。
      香浅呆呆的望着梳妆镜里的自己,良久,从小屉内抽出一块不大的红帕子,包起那对换下的耳坠,又塞进去。她起身望向布帘,布帘在似是静静不动,又像在极其缓慢地起伏。她立刻别过头去。
      不要去想他,不要去看他,他已经与我无关了。
      她盯着暖炉里窜动的小火舌,出了会儿神,不自觉之间就站了起来,走过去,慢慢掀开布帘,开了露台的门。一阵寒风袭来,她穿着单衣,衣摆轻轻飘起。似乎不受意志控制,她恍恍惚惚就望向了墙角——
      他已经不在了。
      他回去了?应该也是回去了。香浅长舒一口气,这才感到有些冷,回了屋里。阖上门,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想到应该卸了妆去睡了。
      砰!砰!砰!
      三声厚重的敲门声。
      “进来吧。”香浅听出是长生。长生半开了门侧身进来。他从小生长在绣春楼,比香浅年纪轻个一两岁,生得秀秀气气的。没等香浅开口,他便说:“陈先生我给您领进来了,您见他么?”
      香浅眉头一皱:“他进来了?”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慌,一瞬间脑海中纷乱如麻,仿佛许许多多的事一股脑儿全出来了,可是想要细细梳理时,忽然又成了一片空白。她迟疑片刻,对长生说:“既然来了,就请他进来吧。”
      长生离开了。不一会儿又响起了敲门声,声音轻而柔弱。这次绝不再是长生。
      香浅深吸一口气,道:“请进。”
      来人戴着黑框圆眼镜,衬得皮肤越发白净。短发梳得整整齐齐,服帖地伏在脑袋上,水汽还没有散尽。一身素净崭新的蓝布棉袍,足蹬乌布鞋。若不是脸上褪去了些稚气,简直与十年前一模一样。
      陈文朴。他正微笑地看着我。他停在那儿等什么?等我迫不及待冲上去抱住他,把头埋在他怀里,吻他的脖子?
      香浅嘴角划过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她淡淡的向小几对面的扶手椅一指:“请坐吧。”
      陈文朴上前坐下。一股淡淡的乌木香气氤氲过来,香浅便明白了。那是长生的衣服。
      傻小子,这衣服你自己一次都舍不得穿,借给这个混蛋了。
      香浅轻轻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此刻心绪平静了许多。
      “陈先生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浅儿,还是叫我文朴吧,叫先生有些怪。”
      “我倒觉得,陈先生应该叫我‘香浅姑娘’,显得自重些。”香浅不慌不忙说道。
      陈文朴叹了一口气:“好吧。”他凝神望向香浅那美得如同维纳斯大理石雕像一般的面庞。十年了,岁月似乎没有,也不忍心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十年了,他自己也没见到过第二个美得如此惊心动魄的人。
      “你今天真是美极了。”他喃喃。
      “你特地过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个吧?”香浅问他。
      “当然不是,我——”陈文朴停下了,似乎需要时间下一个很大的决心,“我想让你跟我走。”
      “这可由不得我。”香浅回答,“你应该去问阿母。”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是——”
      “我并没有生你的气。”
      “好,好,”陈文朴点头,“你并没有生气。但无论如何,我要向你道个歉。我是个恶棍,是个混球,我禽兽不如。”他停下来,望向香浅。
      他又在等什么?等我用“纤纤玉指”轻轻捂住他的嘴,跟他说“我不准你这样说自己”?
      香浅险些苦笑出来。
      “这么些年,我一直没有回来。我去南边找我的堂叔,可他不愿出这钱,还给我母亲写信,说我败坏家门,弄的我有家也不能回。后来我又辗转了几个地方,还是筹不到钱,回来的盘缠也用光了。我本想在当地私塾做几天教书先生,凑够了路费就回来,没想到一留就留了十年……”陈文朴猛地从扶手以上站起,双手撑着小几,“我并没有忘记你,一刻也没有。我从未停止过爱你。这十年我没有结婚,也从没对任何一个人动过一丝一毫的感情。我总觉得,爱过你这样的人之后,我就丧失了爱的能力……”
      他忽然不说了,跌坐在扶手椅上。
      许久,他才说:“筹不到钱,回来也是煎熬。不能和你在一起,本来就难以忍受,如果你天天出现在我眼前,还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我完全没有办法——完全没有办法承受这种痛苦。而且,我知道,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自私,胆小,背信弃义,我怕你不会喜欢那个真正的我。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长大了,不再是二十岁时那个不成熟的青年。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是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象的那个我,你喜欢的那个我,是我想要成为的我。向你说这些话是需要勇气的,我本来可以编造出很多精妙的谎言,什么被捕入狱,大病一场,把责任推给上天,可是我没有。我不想让我们的重新开始由谎言奠基。我长大了,浅儿。如果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不会再离开你了,我会一直一直守候在你身边。那么——”陈文朴眼睛里闪着光:“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什么机会?”香浅道:“和你私奔吗?”
      “如果你愿意这么称呼它的话,是的。”
      香浅抿了口才泡的新茶,盖上茶盅:“不。”
      文朴有些呆住了。他似乎对这个回答毫无防备,半晌才反应过来,道:“那你以后……以后怎么办呢?总不能一辈子呆在这里吧。”
      “就当你从没回来过好了。”
      陈文朴低下头:“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在等我么?”
      “是啊。我不后悔。这十年是我为了爱你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
      香浅走向梳妆台,从小屉里拿出红绸帕子包的耳坠,递给陈文朴:“这原是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吧,换几个钱,也能吃几顿像样的饭。”
      陈文朴冷笑,将坠子推回给她:“我是那种人吗?”
      “你不是那种人吗?”香浅把目光从坠子移向陈文朴的眼睛,“行了,我不和你辩论,坠子你拿走吧,我知道你需要。何况这本来就是你送我的,我现在离了你,物归原主而已。你要是需要,梳妆台上那小盒子也可以拿走。那是崔二爷今日送我的,大概也值些钱。”
      “你这就是在羞辱我了。”
      “随你怎么想,不要就罢。坠子拿走,没什么事就请回吧。”香浅起身至梳妆台坐下,背对着文朴,她知道,面对着她,他就是死撑着也不会收下坠子。不一会儿,她听见关门的声音,忍耐一会儿,才回过头。果然,文朴和坠子都已经不见了。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慢慢一边一个摘下孔雀石耳坠,解了发上的簪,放进梳妆台的小屉。
      你长大了,我也长大了啊。
      她迷怔怔看着那镜子。镜中,十六岁的自己,拉着那个白衣少年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走?”
      “为什么?”
      “我害怕,我害怕你这一走,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傻丫头,”白衣少年理了一下她鬓边的乱发,“我不走,怎么借钱赎你出来?你放心,我在外面不会有事的。”
      “你答应我,就算一分钱也筹不到,你也要快些回来。”
      “我答应你,两年之内,我一定会回来。”
      “你发誓?”
      “我发誓。”
      她吻了一下少年的面颊,少年脸红了。
      临走时,少年对她笑了一下,那笑很阳光,眼神坚定而温暖。
      “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我一定等你回来。”
      后来,那个少年,再也没有回来。
      4
      “崔二爷,今儿个百忙之中抽空找我,真是稀罕哪!怎么,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儿?”钱梅芬推门进来,屋子里燃着油灯和蜡烛,一个身穿锦缎马褂长袍的背影立在窗前。
      “阿母。”崔少杰听见响动,回过头,微微欠身向她行礼。烛光映在他脸上,产生层叠浓重的阴影,使他看上去老了许多,如同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您也看见,他回来了。”崔少杰声音低沉嘶哑,“您不喜欢拐弯抹角,我就开门见山了。刚刚长生把华之他领进了香浅姑娘的屋里,是您授意的吗?”
      “不是。”钱梅芬坐在暖炉变的扶手椅上,手腕上翡翠镯子映着跳动的火光,“我没叫他去,也没叫他不去。他做什么,我也管不了。”
      “您当然管得了,只是不想管罢了。”崔少杰从窗边走来屋子中央,“您可得想好了,若是华之见到了香浅姑娘,保不齐就私奔到天涯海角双宿双飞,那您损失可大了。”
      “那是你担心的事儿吧,我没什么要担心的。如今浅儿早没有十年前那么红了,就算走了,这十几年好歹让我赚了个万八千儿,没什么亏的。倒是你——你的心血都付诸东流了吧?”
      崔少杰的脸隐没在阴影下,他一句话也没说。
      “你啊,就是放不下。”钱梅芬擦一根火柴丢进旱烟锅,吐出一口青烟。烟雾笼罩她的脸,又慢慢晕开,消失在空气中。
      “凭什么让我放下。你从来都没有拿起过,怎么会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没有拿起,谈何放下。倒来教训我。”崔少杰声音低沉而嘶哑,“我不想放下。别的什么都可以,她,我不想放下。”
      “你又如何知道,我没有拿起过?”钱梅芬吸一口烟淡淡一笑。
      崔少杰沉默良久,开口:“也罢。也许是命。不论我付出多少,都抵不上他一句‘我来迟了’。我认命。”
      “你还有机会。浅儿我最了解,她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就是答应了文朴,也不会不告而别。只要我不松口,她绝不会离开。你可以阻拦他们,但是你不该这么做。你应该相信浅儿的眼力不会错。如果和文朴在一起能给她幸福,你为什么要夺走她的幸福。”
      “我不会阻拦,我没有这个权力。”崔少杰望向梅芬,“但是您可以。当初要不是您刁难他,向他要他一辈子也出不起的赎身费,他俩十年前就在一起了。怎么,您忘了?”
      “二爷话中带刺啊,”梅芬敲了敲旱烟锅,烟灰从斗中落下,“您现在是想让我冲进浅儿那屋,把他俩拉开,是吧?这我可不做。二爷想拦着他俩,劳烦您亲自出马,我是不会掺和的。”
      “阿母!”崔少杰嘴唇有些颤抖,“为什么?您这么做,是在折磨香浅姑娘啊!您是有多恨她?当初,您要是想要银钱,别说一千五百大洋,就是三千,三万,我也能给凑来。您却这样让她一天一天,一天一天,活在无望的等待中,我……我都看不下去。如今,华之回来了,您却不闻不问,听之任之,您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钱梅芬又吸一口烟,缓缓道:“这你不用知道。你怎么做,我管不着。你就是现在拿把菜刀冲进去捅了陈文朴,与我也无关。我怎么做,你也别管,我自有我的道理。”
      崔少杰叹了口气,把头深深埋下去,不知在想什么。钱梅芬只是抽着烟,不急不躁。她明白他还有件事想做,只是需要点时间下定决心。
      崔少杰终于将手伸进内袋,掏出一张银票,递给梅芬。
      赫然一千五百大洋。
      钱梅芬抬眼看他一眼。他说:“看华之老弟近况,是出不了几块大洋了。这钱,不是赎香浅姑娘做我妻子,是买她的自由。要是她决定和文朴一起走,您就放她走吧。”
      梅芬冷笑一声:“我和你谈的条件,是只要她同意,你用一千五百大洋就能赎她。如果是买她自由,可远远不止这个价钱哪!”
      “要多少,我去准备。”
      钱梅芬摇了摇头。这个男人看上去世故老练,其实还是个孩子。也许永远是个孩子,是个固执的孩子。
      她说:“你不能替她做选择。耐心一点,再等上一会儿,一切就都明了了。”
      崔少杰的脸上,是失落和茫然。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连为她最后的一次付出,他都失去了权利。
      钱梅芬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再好的东西,也不应该强加给别人。”
      崔少杰不说话。她知道他一听就会明白。他一直强加给香浅的爱,越是深沉与浓重,越只会让她痛苦,让她迷茫,让她不知所措。这是他真正的自私。他极端地自私。
      “要是她能喜欢你,该多好。”钱梅芬叹道。
      “不可能的。”崔少杰喃喃,“她向来一诺千金。答应了要等华之,就不可能爱我。就是这一点,让我深深着迷,无法自拔。如果她向其他姑娘那样千方百计引诱我,甚至只要她有一点点爱我,我都不会喜欢她。”他抬头时,眼里似乎含着泪花,嘴角却颤抖着在微笑:“多可悲啊。”
      “只要能让她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因为她值得世界上所有的好。绣春楼的漂亮姑娘从不稀少,可是香浅只有一个。可能永远就只有这么一个了。”
      钱梅芬目送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门廊尽头。
      5
      你完全不知道,你完全想象不出,你是有多么幸运。我是有多么嫉妒你。
      脚步声。伴随着木质楼梯的吱嘎声。
      夜已深,人声寂寥,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崔少杰的身影隐没在楼梯投下的阴影里,借着灯笼的微光,他看见一个身着蓝布棉袍的背影。
      “华之!”他叫道。
      那人回过头来,狐疑地看了一眼,推了推黑框眼镜,四下张望了一会儿,转身要离开。
      “华之!是我——崔少杰。”他从阴影中走出来。
      “哦,是二爷啊,我想着您早离开了,怎么还没回哪?”陈文朴左手理了理头发,“二爷,终于记起我来了?”
      “华之,我——”崔少杰铁青着脸,顿了片刻,“你——你和香浅姑娘见了面是吧。她……她答应你了吗?”
      陈文朴有些讶异:“您……您都知道?”
      崔少杰一双眼盯着他,那眼神是火,是憎恨,是愤怒,还是抓人心痒,压人喘不过气的嫉妒。
      陈文朴似乎丝毫没有察觉着利剑般的眼神。他苦笑道:“她?我是懂不了她了。反正我没戏了。她拒绝我,眼都不眨一下的。”
      “怎么会?我以为……”
      “我也以为呢,以为有什么用——哎,二爷,她是不是看上了什么别的男人?”
      崔少杰嘴角藏着一丝自己也难以察觉的微笑,他轻轻摇摇头,说道:“华之老弟,我请你小酌一杯,怎样?老弟肯赏脸否?”
      “二爷的面子我哪敢不给?只是天色太晚,二爷您看……”
      “不妨不妨。老弟一个人,大概也无处落脚,不如喝些小酒暖暖身。跟我来便是。”
      二人左拐右拐,少杰推开了一扇房门。屋里没人,但燃着油灯白烛,摇摇曳曳的。少杰让文朴坐下,对他说:“今日喊老弟来陪我,也是解解闷。”他将桌上两个酒杯斟满,先饮了一杯,道:“这杯算我敬你了。你大老远回来不容易。”
      少杰放下了酒杯:“华之老弟,你是怎么被香浅姑娘迷住的?”
      文朴哑然。他似乎是认认真真思考了一遍,最后开了口:“爱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是吗?”崔少杰似乎在和他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倒是有一大堆理由可以说。”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斟上了酒:“没有人问过。”
      “哦?老弟我愿闻其详。”文朴敬上一杯。
      崔少杰浅啜一口:“说来话长。”他手指在酒杯上敲了两下,似乎在想着该怎么说下去,“我第一次见她,大概是十二三年前了。那天来绣春楼玩乐,那些狐朋狗友非要她来陪酒助兴,阿母出来劝阻,说她已经歇下了,换作香玉香怜两位姑娘作陪。那些人哪肯,扬言要砸了这楼,她就出来了。”
      崔少杰右手端着酒杯,漫不经心地晃着,双眼盯着杯中晶莹的酒,有些出神。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那天,他这样对她说:如果之前见过,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文朴不言语,只是看着他。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她面色苍白,有些疲惫之态,可是依然笑着,笑得那么美。”崔少杰一字一句地说,仿佛说快了一点点,听者便不能完全感受这美,“我上瘾了。我想要知道有关她的一切。很多女人,初见时是大家闺秀,端庄大气,越了解越发现不过是个空皮囊。她不同,越了解就陷得越深,越让人无法自拔。”他拍拍文朴的肩,看着他:“华之,你知道她原来叫什么名字吗?”
      “这……好像姓钟吧,叫——”
      “钟吟浅。多美的名字啊。华之你来的迟,怪不得不知道,当时钟老板的独生女把自己卖进绣春楼,可是个大新闻。”
      “她——自己卖的自己?”文朴有些惊讶。
      “钟老板是前清的举人,世卿世禄的出身。溥仪北上之后,官做不成了,操办起实业,一度也是风生水起。后来你也明白,美国人,日本人,德国人,哪一个能让这小厂好过?钟老板破产之后,付不起工钱,上吊自杀了。”崔少杰向文朴举起了酒杯,“你来之前两三年的事儿。”
      “那……也不至沦落至此吧。总得有些亲戚帮衬着。”
      “钟老板死后,钟姑娘和母亲借住在叔叔舅舅们家里。那群势利眼儿,都把她们娘俩当累赘,特别是钟太太,身体不太好,常年吃药,就是笔大开支。她们只能这家住一两月,那家住一两月,四处奔走,担惊受怕。不久钟太太支持不住,那几家人都怕死在自家晦气,找借口赶她们走,一来二去,钟太太就西去了。”崔少杰说得很慢,似是娓娓道来一个久远的传说,“我最佩服香浅姑娘的,就是这一点:她从不跟混球纠缠。她把自己卖进绣春楼,得了一千大洋,当着阿母和两个舅舅三个叔叔的面,把钱分成五份,一家两百大洋。她质问他们:‘这一年半在你们家吃的用的,二百大洋够不够?’说完就跟阿母离开了。那些人得了钱固然欢喜,但是脸面留不住。为了挽回面子,他们四处散布谣言,说香浅风流成性,自己有家不住,非去花街柳巷,大家也信。大户人家的丑闻是小市民最喜闻乐见的了。”
      “浅儿……真是受苦了。”
      “我问过她,问她无故受这么多责骂,有没有委屈过。她说,既然人们希望她是□□,那么无论她怎么做,都是□□。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承受路上的苦。她不后悔。也不委屈。”
      “她是装的。她不会在别人面前流泪……”
      “她只会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的时候流泪,”崔少杰望向窗外无月的夜,“就像现在这种时候。”
      6
      子时已过,夜幕阴沉沉的压着,让人喘不过气。
      李长生穿过二层的门廊,尽头一间屋子透着微光。钱梅芬的身影在微光中若隐若现。
      “阿母,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要紧事。刚刚齐姨太打电话来问,说她的皮手套可能落这儿了,你去香浅姑娘那儿看一下,若是她已经睡下,就不搅扰了。若是没有,你看看齐姨太的手套是不是在屋里,到时给我回个话,齐姨太说她明儿个一早亲自来取。”
      “不用麻烦了,若是找到了,明个儿一早我给她送去。”
      “这你别管,也许人家这手套价值连城,碰了擦了丢了你赔不起。你过去看一眼,知会我一声便是。”
      长生诺诺,穿过几个拐角,见香浅屋内灯还亮着,敲了三下。屋里没有人应。长生只好问:“香浅姑娘在吗?我是长生。”
      依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姑娘今日不方便吗?也不妨事,阿母差我过来问一句,齐姨太的手套是不是落在屋里了?”
      还是没有应答。
      长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又敲了两下,缓缓打开屋门。眼前是一个绝美的女子。她披散着瀑布般的秀发,仅着素净的白色中衣。露台的门开着,狂风猛灌进来,吹着她衣袂仙飘,吹着她黑发拂面。她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满满哀伤。她的唇没有颤抖,平静中像在微笑,又像在哭泣。
      她赤脚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拿着的是一把闪光的匕首。
      李长生呆呆地站在那里,时间仿佛一瞬间停止了,冻结了,湮没了。那一瞬间,他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你别过来。”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静如止水。
      “你……你不要冲动,先把刀放下来!”
      “你看我,”她嘴角一抹微笑勾人魂魄,“像是冲动吗?”
      “你有什么难处,可以和我说,我会尽我一切去帮你,求求你……”一种沉没的,不能呼吸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别这样,别这样……”
      “我现在在楼里,带不来多少进账了。再过几年,阿母不赶我,我也没脸待下去,到时候,还不只有一死……”
      “我养你!”
      香浅把脸转向他,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惊讶。
      “我是认真的。并不是因为现在的状况才这么说。你不用担心,无论你做什么,我绝不会让你冻着饿着,请你……请你不要……”
      “你不懂。”香浅忽然说,“你不明白。十年了,我一直在做一件事。我在等一个人,我在等他回来。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可我必须保证,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我会在他能找到的地方。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去,我可以等到老,等到死。今天我知道,他不会来了。永远也不会了。我没有事可以做了。活着仅仅是活着,毫无意义。我没有难处,也没有心结,只是到了时候,就像一本书到了尾声,一首歌到了终章……勉强继续下去,冗长无趣会毁了前面的一切。”
      “别这么说。”长生缓步走近她。
      “别过来!”
      “好,我不过来。”李长生停下来,“那您自己看看吧,在小几上的皮手套。听说齐姨太说要请自来取时,我就知道,那副手套一定是——”
      香浅扭过头,她看见了那副手套。
      那是香玉离开那天,香浅送给她的赠礼。
      “你还记得,那一天,你说了什么吗?你对她说——”
      以后你带着这手套,就像我的手紧握你的手一样。
      趁她出神,长生慢慢走近。他一手握住她的右腕,另一手抓起刀刃猛地抽出来。他的手在流血。如同缓慢的爆炸一般,疼痛在手心绽开。
      “你还记得香怜姑娘么?”李长生没有放开她的手腕,“当年她和药店穷小伙计相好,阿母要一千五百大洋,那人东奔西走借来了。但你们都不晓得,阿母根本没收那钱。阿母是个好人。你以后留在楼里,她舍不得让你受委屈的。
      “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上吊自杀了。阿母和我说,她当年是绣春楼最标致的姑娘。我常常想像她是多么温柔,多么爱我。她会轻轻摸我的头,把我搂在怀里。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见她一面……”
      他放开她的手腕,拾起刀递上:“如果你很痛苦,我不会阻拦你。因为我宁肯自己痛苦终生,也不愿你痛苦片刻。”
      香浅接过刀,看了一眼他,把刀放在了小几上。长生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赤脚走向他,拥住他的脖子。
      他听见她在低声抽泣。于是他笨拙地轻轻拍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慰迷路的孩子。
      东方已经有了最初的暗红,太阳在地平线下跳动着,呼之欲出。
      天,就要亮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聊斋衍生】绣春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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