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离之蝶》everdark

43、第四十二章 何妨心拙复力穷

　　解脱最后一个结，轻轻一拉，皮绳便从腕上滑下，仙道一边揉着手腕上的勒痕，一边慢腾腾地站了起来。门锁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碟小菜，他轻手轻脚地出门就将锁照样锁上，然后深吸了一口室外清凉的空气。突然他微微倒抽一口凉气，刚刚舒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胸口的伤已敷药止血，此时一提真气又添疼痛；仙道顾不得这许多，足尖一点，飞鸟一般窜入密林。
　　当那个人落在他面前的时候，发现仙道已经到了一条极荒僻的小路旁，倚靠着石壁，神情悠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边抬手轻轻拭去嘴角凝固的血迹。
　　“你在等我？”
　　“我累了。”仙道抱起双臂，仰首望去，此时已是黄昏，天边落霞斑斓，遥见一点明星闪烁，暮色中可以看出，那人打扮甚是平凡，正是他日里见到的那位山王弟子。“见到一位老朋友复活是让人比较愉快的事，不过，诸星世家的长公子，诸星大，这一下让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你早已认出我？”面前人的面容与当年宝镜楼那个俊雅风流的佳公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也并不早……只是觉得你的身法有些熟悉而已。不过诸星公子这个身份，想必也不过是另一件可替换的衣服吧？”
　　“不。”那个人笑了起来，道，“我就是诸星大——不折不扣的诸星世家长公子。”还是那张脸，但是他的仪态却已改变，完全变作了仙道见过面的风度翩翩的诸星公子。“太聪明的人常常使自己陷于危险之中，这大概说的就是你吧。”诸星笑，“假如你不叫出这个名字，或许我以一个山王弟子的身份，能做的也不过是把你送回山王而已，你大概不会有性命之忧。”
　　“只可惜我已经把想说的说出来了。”仙道不理会诸星的威胁，“何况就算我不说，你会把我安安稳稳地送回山王吗？”他四处望了一下，“这里倒真是僻静。说起来你好象迟到了。”
　　“我不愿有人打搅我们。”
　　“近处如果有人，瞒不过我或你的耳目吧？”
　　“是啊，但是如果有不识相的朋友闯来，岂非不美。我在来路上做了些安排——现在即使以流川枫的敏锐，大概也无法找到这里来了吧？”
　　那个名字在仙道的面上点起轻澜，但他只是笑了一笑。“费这么大力气，难道只是为杀我？”
　　“可能……”诸星注视他明亮的眼睛，仿佛要从里面看出一点别的什么来，“你这么轻松的样子，难道只是在等我杀？”
　　“当然不。”仙道随手揪下石壁上一株青草衔在口中，些微淡红从他的前襟渗出，“不过你这个位置注意不到的……黄昏的云霞很好看。”
　　“在感慨吗？”诸星微笑，“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到落霞的颜色，悲哀人生的无常也是难免的。”
　　“不……你可知每天落霞颜色是不同的……每个第一次何尝不是最后一次？”仙道的目光飘渺如梦，里面似乎真的映着落霞的色彩，“那有什么可感慨的呢。”
　　“你觉得我可怜？”诸星的笑容凝结，声如秋江。
　　“不。”仙道收回目光看他，“只不过替你觉得有点遗憾。而且有点好奇……身为世家子弟，名门传人，下这么大的决心，冒这么大的风险，想要追求的是什么呢？”
　　“好奇？”诸星的笑容很温和，“仙道彰公子当真闲到有心思陪我叙旧的地步吗？”
　　“悉听尊便。”仙道的笑容也很洒脱，“只要诸星公子不介意我或者听到一半会打盹儿。”
　　“那么你就放弃很宝贵的机会了。”诸星道，“没错……我是世家子弟，我知道我的天赋比旁人高，我学武也比旁人勤，我的目标是天下第一——一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三井寿。”
　　“他？”
　　“那时他与我同龄……而我却不如他。”诸星笑得咬牙切齿，“于是我知道仅有天赋和勤奋还不够——天赋，世上总有人天赋高过你；勤奋，世上总有人勤奋不输你。江湖上有这样多的门派，爱和又并无绝对制胜的武功，我纵然能够继承诸星世家和爱和，也不过只是许多一流高手中的一个，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能够打败我，我的一切努力就算白费。我要的是天下无敌，那也不过是个开始。”
　　“天下无敌？”这个词似乎真的唤起了仙道的感慨，“这世上真会有天下无敌的人吗？”
　　诸星仰天一笑：“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藤真不是，牧绅一也不是，但是我会是。”诸星道，“单凭靠一门一派的实力，纵然暂时地赢得了什么名声，也很快就会被别人打败。要做到天下无敌，就必须博采百家之长，有人之所未有。”
　　他看着仙道的眼睛，后者的笑容已转为凝重。“你是这么想的吗？”
　　“是。开始我试着倚仗诸星世家的声誉，向各大门派寻求武功——但是，他们传的不过是点皮毛而已。所以我不得不寻找别的机会，终于让我找到一个人。这个人你或者听过他的名号——”诸星道，“飞云剑客。”
　　仙道竭力回想这个名字：“月影仙子的情人？不是他在杀了月影之后，一年之后就死了吗？”
　　“不。”诸星冷笑，“他没死，而是潜入她曾经自杀的悬崖，获得了比别人更厉害的武功——虽然他迫于无奈杀了月影，但是他仍然爱着她。虽然不能救她，但是他却要为她复仇。”仙道摇摇头，没有说话。“他在暗地里选一些末流之人，将他们更名易貌，使他们假名行走；必要之时，他们便揭下假面出手。如此，在他们出手时即使尸体为人所获，别人也无所追踪。一些人被送入江湖各个门派，纵然低级的弟子，也已足够了解风格所长，再以自己的心法修之，即使小辈，暗地里亦有非凡的武功——但若背叛，便有求死不得的痛苦。”
　　“但是你不是默默无名的人。”仙道说，“你已是诸星家的长公子。”
　　“不错，但在那之前，我恰好遇上了另一个人。”诸星冷笑道，“这个人也是你的老朋友呢——翔阳神公子。”
　　“神公子？”仙道一直很镇静地听着他说，但是这时也不禁低声惊呼出口。
　　“大概是离家出走吧……真是可笑。那时他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大孩子，又没有武功，简直是自己找死。”诸星仰首一笑，“看在他是翔阳二公子的份上，我开导了他一通，送他回家。那个时候还以为可以趁些交情呢。”
　　“藤真从没提起过你。”
　　“很可惜，他不在家，他家老头已经病倒，而神公子——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个称号吧？神公子阁下似乎也并不想把我引荐给他。”诸星哼了一声，“算是谢礼——他赠送我一件礼物，便是易容之术。”
　　仙道眉宇一动，道：“这倒是一份重礼。”
　　“那是他母亲传下的东西，就算我如何使用，也瞒不过他的眼睛。”诸星冷笑，“不过却瞒过了飞云剑客——我投入他手下，忍受一切磨难，只为获得更高的武功。他果然也最看重我。我在等待机会，直到有一天，摆脱他或者继承他。不过这计划又一次出了意外，为了某个原因，我不得不从他身边逃走，幸运的是，我还可以变回诸星大。当然我还不能摆脱那种背叛的威胁——为此我查遍医书，访遍名医，诸星世家的势力不小，因此延长了我的性命。如果真是无名之辈，大概早没命了……但那种痛苦却始终不能除根，只要再次发作，便吾命休矣。这时，翔阳二公子的神医之名开始传出，于是我去见他，请他治愈我。”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里开始有轻微的颤抖，如同冰块中的裂缝正在扩散。“只是我没有料到，他治愈了我——却同时也在我身上施下剧毒。”
　　仙道突然全身一震，某种很久前便存在的忧惧再次涌上心头。
　　“你在翔阳的时候让他治过伤或者病吧？”诸星嘿嘿一笑，“不过你现在已经不必担心了。”
　　“不。”仙道沉默了很久，终于仿佛回过神来，淡淡道，“我并不担心。——他这么做为了控制你？”
　　“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呢？”诸星道，“暂时我听命于他——但是我已决心不再受任何人的摆布了。我注意他的一切，他所有开过的药方，所有用过的毒药。我寻访无数的名医，用尽办法取得他们的帮助，我不是傻瓜，而终于有一天，我解了他施下的毒。——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大笑，“这意味着他对我不再有威胁了。”仙道长叹了一口气。“而且托他之福，赤曜刀在牧绅一手里的话，我或者还得不到；但是在他的手里的话，我绝对有把握。”
　　“你可以找到他？”仙道神情早没了慵懒，眼中闪出兴奋的光。
　　“我们早已约定相见。”诸星的神情逐渐变得愉快，“他不知道我已经得知他的秘密。他的毒药奈何不了我，而我的武功却仍奈何得了他——即使他不把赤曜刀给我也算不了什么，只要他死了，我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找到它。不过，这大概也不在你操心的事情之内的了。”
　　“既然你已经拥有了这一切，还需要赤曜刀作什么呢？”
　　“那我真的要遗憾了——如此聪明的仙道公子，在海南呆过这么长时间，曾玩赤曜刀于股掌，却仍然对这个秘密一无所知吗？”诸星笑道，“你可知江湖为何对赤曜令如此膜拜？不是因为它真有什么被天下景仰之处，而是因为海南的武功——而海南刀法的最精微奥妙之处，便藏在赤曜刀中 ，掌门之间，代代相传。所谓比武决优胜，乃是因为，前任掌门秘密选择的继任弟子，早已从刀中获得了武功之精华，其他弟子，便根本不是对手。”
　　“是吗……”仙道疲倦地一笑，他似乎跟牧讨论过类似的问题呢，现在想来打得过掌门的人真真是厉害了。
　　“江湖上大概以为神公子已经是最可怕的敌人了吧……但是纵然他聪明绝世，心机过人，他唯一不可逾越的局限，就是他没有武功。”诸星冷笑，“即使他取得了这刀法的秘密，他也永远无法使用。一个身无武功的人，在身处黑暗之中的时候，也许可以操纵一切，但是，一旦他想要更高的位置，他便会尸骨无存——神公子永远也无法做到更宏伟的事业，就如月亮永远无法照耀白昼。而我——”他俯视脚下，就像整个武林都已拜倒在那里一样，“我做得到。”
　　暮色昏沉，两人的轮廓已渐渐模糊。“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仙道微闭起眼睛，仿佛根本不在意他面前的是什么人：“你说吧。”
　　“我曾与藤真交过手。”诸星缓缓道，声音极低，仙道却仍隐隐感觉到他话中的憎恨，“那次并不是任务——只有我和他。没有死在他的剑下，并非是因为他有对我的性命有什么看重或者怜悯，而只是因为他不屑杀我。那个时候，我跪在他的脚下乞求一条生路，满怀恐惧和屈辱，抬起头来，看见他脸上的轻蔑，我的性命对他来说不比一只蝼蚁更有价值——如果是别人的话，或许认为那是应当的吧？”背夕阳余光而立，诸星的面孔有幽灵般的诡异。“——但我不想认命。我发了誓，如果不能到达那个掌握一切生杀大权，足以视别人性命如同粪土的位置，我就宁可死。为此我付出一切，知道任何代价都会有报偿，只除一样。”他停顿一下，“我始终很寂寞，无论是作为什么身份。”仙道睁开眼睛注视他，眸光静如止水。“而等我统治了武林，我将会更寂寞。这世上的人，对我只有两种感情：鄙夷或者畏惧。但是你是例外。可能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平静地听我说完这些话的人。并且你可能也了解吧……我一直很欣赏你这一点。”
　　仙道的嘴角微微勾了勾。“我可以把这当成一种荣幸吗？”
　　“我很珍惜这机会，也很珍惜你这个人。”诸星叹了口气，“但是这是最后一次我会说这样的话，也是最后一次我面对你——”他看着对面的仙道，后者仍然倚着石壁，看起来疲惫而憔悴，“本来我可以把你留得更久一些，但是非常抱歉，因为流川枫或许正在找你。唯一对我有益无害的东西，只有你的尸体了。”昏暗暮色中他看不清仙道的表情，只听到他也叹了口气。
　　“就算深津不敢杀你，山王弟子不忿受辱，又发现你轻松逃脱，而一时冲动要了你的命，并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而流川枫，一定会为此和整个山王拼命的。即使他的力量不足以毁掉整个山王，只要他也死在山王手上，在他身后就又会有为他拼命的人。在这样的打击下，山王纵然不灭，大概也会元气大伤吧？翔阳名存实亡，爱和本归我所有，而海南，只要失去了赤曜刀，气数也就尽了。”他的声音转为柔和，“仙道彰，我真的希望你能够看到这一天，但是可惜不能够了。 ”
　　没有得到回答，唯余丛林中微风的低吟，诸星向仙道走近一步。落叶在他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