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三章 梦魂几回人远处 ...
-
为庆祝流川的身体恢复健康,在阿神住的药圃开了个小宴。酒是好酒,江南上好的莫愁春;花是奇花,带一点苦涩的芬芳更令人心折。
雅子总是兴高采烈,当然,有这样两个哥哥,她的生活即使在最黑暗的黎明也是阳光明媚,这分少女的蓬勃生气符号一般刻在流川的心中,那以后,他也遇到过各色女孩,但再也没有遇上过这样能深入他心的灿烂。这晚,雅子更是高兴,斟了个双杯发誓要把流川灌醉。流川虽年少,但行走江湖多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谁能灌醉他,特别是这种薄酒,于他与水无异,他一气将双杯都一饮而尽,惹得雅子越发上劲。
藤真依旧要硬绷着脸才能拿出做哥哥的款:“雅子不准胡来,流川身体刚好,不宜多喝。”
“啊,你自己不能醉就不许别人喝醉啦,”雅子抗议,“我一定要把他灌醉给你看。记不记得你上次喝醉的样子?我都不好意思说。”
光线是明灭暧昧的,藤真的脸躲在垂落的藤花下,看不分明,只觉得那点点紫蓝后面有波光摇过,轻轻浅浅,却摇落几粒藤花。彩衣芳醴,折一支藤花,舞,顛倒昏迷,不是藤花,是醉中无人看见的眼泪,点点揉碎,落落而下。
“那时他才十六岁,还不是名满天下的翔阳公子,”阿神回忆着,温和不留恋,那时他已通人事,“要醉也只有那个机会了。我记得那是你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吧?”
藤真依旧在藤花后面,笑了一下,指间捻着一缕鬓发:“当时父亲已经病重,我本不应该喝成那个样子。”眸光淡淡流转,映着点点繁花。那时,那时虽然知道要担负整个翔阳,但还可以任性,还可以避开忧虑和纷扰。
“无妨,无妨,父亲知道的。”阿神给藤真重新斟上酒,他想着如今的藤真若是醉了该是什么样子,不觉一笑,“不过流川的身体刚好,也确实不能喝得太多。改日我陪你吧,我可是不怕烂醉如泥的。”
酒阑人散,雅子是真的醉得厉害,不得不命人把她送回去,藤真陪着流川出来,庭中月明如水,疏竹几树,清风摇影,四下寂然。藤真一直无话,似乎在想什么,半晌,才说:“舍妹一直极力夸赞你的武功。”流川实在很想知道雅子看见了哪一招。
藤真突然问:“你用什么兵器?剑?还是刀?”流川一愣,道:“什么都行。”
藤真略一点头,右手轻扬,剑已出鞘,向流川双足扫来。流川翻身而起,随手抓住一支枯竹,将剑势截住。他不是没听说过翔阳剑法,只是现在才知道它的厉害,剑招如行云流水,绵绵密密,回旋不绝,宛转无穷,且速度迅疾无伦,毫无破绽。似乎你的对手不是人,也不是剑,而是风。风可以把你逼得无路可退,可是你却不能斩断风!流川只能做一件事。他身形骤停,精气凝聚,身如闪电,已从剑阵中穿出,与此同时,他手中枯竹“啪”的一声,折为两截。
剑气刹那之间,消于无形,藤真还剑入鞘,道:“好身手!”
流川道:“不。是你的剑法过于柔和,虽然迅速,却不狠辣,假如碰到拼命的招式,岂不抵挡不住?”
藤真微笑着,摘下一朵藤花细细地瞧,那紫色流连,晕出淡淡愁绪,藤花也愁:“你可以和我拼命吗?”
流川摇头,道:“我不想杀你。”
藤花落在地上,终是落在地上了,明年还会携着紫色流连,开放一季的心事。藤真的手指轻叩一株修竹,道:“要拼命也不是易事。亡命之徒,铤而走险者,心怀恐惧,强行出手,未交锋而气已馁;有所顾虑,畏缩不前者,底气不足,更无所谓乎拼命;有勇无谋,滥用气力者,必定全身都是破绽;无欲无求,闭耳塞目者,违背常伦,强自克制,更是不堪一击。能拼命者,必定要知道自己有所珍惜,有所执着,但仍义无返顾,秉正气,秉诚心,秉真情,那才是真正的拼命。”
“那样的人自然不会和你交手了。”流川暗想,却问:“你呢?你能吗?”
藤真沉默半晌,原来是花已落而空留心事,不管哪一季,他终于微叹一下:“我不能。我在这世上没有什么珍惜的东西。”
他的眼睛很深很蓝,仿佛最遥远的雪山上千年不化的玄冰。流川突然想起了弥生。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很相象。同样的少年丧亲,同样的独掌家业,长兄如父,长姊如母;然而,身为一介女流,没有翔阳不堕声名,没有祖传绝世武功,没有长谷川这样的得力右手,弥生背负的担子,应该要比藤真重很多吧。然而,她的眼睛里,却没有这样深深的疲惫和厌倦。他们共有的,是另一种感情:后来,流川才体会到,那就是“寂寞”。
日子过得很快,不久又是十五之期。这日傍晚,藤真请流川前去,流川到时,发现他几乎把翔阳所有重要的上下人物都找了来。
藤真走到流川面前,颇为郑重道:“多谢你救了舍妹。”流川神色不变,平平地说他并没有救她,藤真闻言,嘴角优雅一抿,施然微笑,眉眼间露出几分狡黠:“这么说,你还欠我们家一个情。”流川有点愕然,只答了声“是”。
藤真似乎早知道流川会如此答,眯起了眼问:“那好,你是准备还的吧?”神情颇有些危险之色,像诱拐小绵羊的关西狼 。不待流川回答,他忽地提高声音唤来长谷川:“自今日起,我若不在,山庄一应事务,悉数交托流川公子。”长谷川也显得很惊异,但立即回答:“属下明白。”言出必从,本就是藤真家的规矩。
屏退众人后,藤真把流川留了下来。“抱歉没有得你的同意就随随便便把这个摊子扔给你。”此时的藤真一反常态;流川不是没见过他开过玩笑,但是这样的笑容,他却是头一次见到。“你放心,我不是真的要让你担这个担子,翔阳的事情,有长谷川,无需挂怀,而二弟和雅子,虽然各有不足,不过,要是以二弟的头脑加上雅子的武功,只要翔阳还在,大概也没什么人来找他们的麻烦。”讲到这里,他的笑容一敛,“我真正想托付给你的,只有一个人。”
“是尊夫人?”
“她不是我的妻子。”藤真看了流川的眼睛一眼,“大概你已经看出来了。”流川默认,藤真咬了一下下唇,盯着桌上的一个青瓷瓶,神情郑重,似乎很认真地研究起来,细长的手指在桌上划着《定风波》,似乎是也无风雨也无晴,“我把她带在身边,只是因为我许诺要保护她,我让她用白纱遮面,只是因为要全她名节,希望有一天能令她真正得归其所。”他的神情一直郑重,但说话的神气却又似并不十分认真,终于研究完花瓶,又转向流川:“现在她就拜托你了。”他的眼睛莫名地又罩上一层忧郁,起雾一般让人看不清楚,仿佛怕被看穿心事似的,匆匆走了出去。
竹帘微动,身段婀娜的女郎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已无白纱,颊飞双霞,如水双眸中尽是款款深情,欲言又止。流川一怔,觉得她有些眼熟,却无论如何记不起她是谁,在那样一双眼睛注视之下,竟然觉得有些恐惧,仿佛遇到了某种不可把握的事情。
如果你是流川,你会怎么做?流川只有“逃”了出去。
* * * * * *
这一夜不知为什么显得特别的长,奇怪的是流川没有半点睡意。这对他来说好象是头一次。他在屋中坐了很久很久,终于走了出去。
又是一个月明之夜,他抬起头,就看见屋脊上坐着一个人。他心中一动,纵上屋脊。那个人是雅子。她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只是痴痴地凝视着远方。
“你在这儿干什么?”
雅子伸手一指:“你看。”翔阳山庄的大门前,是从来不需要警卫的。因为八十里禁地,并不是空话。但此时,那里却站着一个人。流川一眼就看出是谁,清冷的月光倾泻在他的身上。
“六年前的今天,是他继承翔阳山庄的日子。每年的今天,他都会在那里等一个人。每一年,那个人都会在这一天到来。即使那一年,强敌来袭,山庄陷于三日三夜的苦战,那个人,也没有失约。“他来,总是只说一句话……”
“健司,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血光,剑光,淡淡染上了月白的长衫;然而,漆黑的双眸里,是完全无视他人的漠然。冷冷的目光,只凝视着一个人;淡淡的声音,只问一句话:“健司,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不。”只此一言,别无他话。
“但是今天,我有不好的预感。”雅子说。“时间好象已经过了。假如那个人不来呢?”
“你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是的。但是,每年的今天,我都会来问你这句话。”
“即使我每次都回答‘不’?”
“是的。”
“十年,二十年,六十年?”
“是的。”
“不管我做过什么事,不管我在什么地方,不管我变成了什么样子,你都会来吗?”
“是的。”
“那么,答应我,一定……”
“如果你所等的那个人不来了,你会怎么做?”雅子问。
“去找他。”
“这个人决不会不来,除非……呢?你还会去找吗?”
“我会去。”
“可是,他一定不会这么做的,这就是你和他的区别吧……”
“我愿意。”藤真的声音空洞而寂寞。整座翔阳峰寂静无声。
“天快亮了呢。”雅子凝视着流川,认真到决绝,“请你去阻止他,不管他做什么事,都要阻止他。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不让他干什么,大概,只有你吧,流川大哥……”
深庭小院,悄然无声。月已西落,但冷光依然。这里是翔阳的禁地,没有第二个人能到这里。室内空空荡荡,只有一柄短剑挂在墙上。剑是木柄,削作螺纹,与鞘同色,在月下泛着柔和的光芒。流川盯着藤真的背影,暗暗摇头。他本不应发现不到自己的。他的右手已扣住一块石头。
藤真的手也已握住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