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有荣焉》凡尘无一

30、第三十章

　　余知礼再出来时，手上有未擦干净的血迹。公珏明看了一眼，没做声。

　　“我与他说完了。”余知礼说完，又道，“里面有些狼狈，本少爷收拾不了。”

　　公珏明点头，嗯了声。

　　而后两人又对视片刻，大抵是很久，余知礼禁不住饿，肚子咕噜一声打破了沉默。

　　余知礼抬手摸了下肚子，说：“你能送我下山吗？”

　　公珏明说：“不能。”

　　这事放在从前余知礼是要生气的，他身娇肉贵的，不可能自己走这样长的山路。

　　但现在，道不同了。

　　余知礼要余家的权，而公珏明要余家的命。

　　“好罢。”余知礼看看公珏明，“走之前本少爷还有一事要说。”

　　公珏明一动不动，道：“说。”

　　余知礼抬起头，嘴唇不太有血色，但目光是炯炯有神的，他道：“我想来日你我还会再见，若有那日，你便不要再对本少爷好了。”

　　余知礼低着头，过了会儿，又重复道：“再也不要。”

　　公珏明起先没吭声，余知礼听不见回答，心里攒动着什么心思，就故意问：“你可答应？”

　　公珏明看着他，忽而一笑，应了他，说好。

　　余知礼握了握拳，又将目光转向公珏明的胸口，道：“那本少爷还欠你一刀，以后…一并还了罢。”

　　公珏明说好。

　　之后不论小少爷再说什么，公珏明都只说好。

　　小少爷说今日一别，你不要再想念本少爷。

　　小少爷说若我日后再寻侍卫，便不找你这样的了。

　　小少爷说我不会轻功，走的慢，你若还有话要对我说，可以追的上。

　　小少爷说，我走了。

　　公珏明还是道：“好。”

　　然后余知礼便真走了，顶着大清早不烈的日头，小小的一个背影，一片荒凉。

　　余知礼摸着山路走，走累了还要歇歇。歇的时候不闭眼，瞪圆了眼睛四处看，怕错过寻他的人。

　　“我以后可如何是好呀。”待余知礼终于接受没人会再来寻他这一事实后，便靠着树干喃喃了这一句。

　　本来没遇见公珏明的那些个年头，用点心思，装装可怜，怎也活的下来。

　　可现在遇到过，人却走了，余知礼就觉得自己活不下去。

　　余知礼不敢歇太久，到底是没人护着他了，走到半路饿死也没人管，还是快些下山为好。

　　余知礼沦落至此，还不忘拍拍裤腿的土才站起来。

　　他刚走两步，忽然听见远处有踩碎树枝的声音，余知礼一下停住脚步，朝着声音望去，眼圈都快憋红了，只等公珏明摸他的脑袋，跟他说“逗少爷玩的”——

　　可来的人却不是公珏明。

　　余为安见着余知礼，沉稳的面色中少有的浮现出一丝担忧，他快步跑来，惊道：“二弟！”

　　余为安身后还跟着几个手下，都在发现余知礼后聚拢过来。余知礼看着他们，片刻前刚红起的眼睛一下就没了神色。

　　余为安道：“还好你无事。”

　　余为安本以为来的就这几个人，结果一路沉默着下了山才发现，回京的马车队伍居然就在山下停着。

　　余达荣见着余知礼，忙从车中走下，道：“知礼，你可…”

　　“我没事。”余知礼看着一行车队，眉心皱了皱，问，“这是要回京？”

　　余达荣面露尴尬之色，他一个当爹的放着儿子不救赶着回京，再怎样也说不过去，余达荣清了清嗓子，道：“没事就好，先上马车，路上再说。”

　　路上，余达荣还当真说了实话，他为难道：“圣上下的旨，急召回京，爹不敢耽搁。”

　　余知礼看他，无甚怒意，只问：“那怎又来寻我了？”

　　“你这孩子，爹纵是急着回京，也不会不管你。”余达荣道，“为安昨日追丢你，爹骂过他了。”

　　车内一共三人，余为安也在，余知礼看向他，低声道：“爹骂错人了，大哥为救我已然受伤，该被骂的是我。”

　　余达荣一皱眉，问：“这话怎说？”

　　“若不是我武艺不精，遭人挟持，便不会给爹添这么多麻烦。”余知礼看着余达荣，道，“是我的错。”

　　余达荣面露窘态，干咳一声挥挥手，道：“这不怪你，你自小没在爹娘身边长大，淮安也未寻得什么好师傅……”

　　“不，我自小虽然不在爹身边，娘却是一直陪着我的。”余知礼说话时看着余达荣的脸色，看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娘走后我心情落寞，弃了武艺，心法怎也学不透了。”

　　余达荣只能道：“这……也不怪你。”

　　余知礼低眸，换了神色，又看向余为安：“大哥伤势如何？”

　　“无妨。”余为安确是看不出一丝受过伤的模样，但昨天山自风那刀是真真儿砍在他肩上的，见了血，余知礼看见了。

　　余知礼又道：“昨日多谢大哥相救，若非大哥身手矫健，致那人受伤，我也逃不出来。”

　　余为安看向他，道：“二弟可看清那人模样了？”

　　余知礼答没有，余为安便没再多问。

　　马车队伍一路快马加鞭，十二日便回了京城。这期间再无过问余知礼遇擒之事。余达荣下了命令，说这事传出去难听，谁也不准提。

　　抵京那日，余知礼换了身衣裳，他不让余府的下人碰他，就自己琢磨着穿，衣带系不规整的地方就直接藏进里面去了。

　　余府大门前，迎接他们的是跟小余府完全不同的阵仗。余知礼远远看见一位熟人，是他儿时的乳娘，当初余知礼被逼回淮安，就她哭的最伤心。

　　余达荣急着面圣，连尹氏多没顾上一句，换身官服抬脚便走了。小院里，就剩乳娘拉着余知礼的手哭来哭去。

　　余知礼抱抱她，道：“阿母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

　　乳娘拉他胳膊，看他个子长了许多，忍不住道：“少爷长的这般好了。”

　　余达荣走的急，是余为安叫管家先给余知礼安排了间卧房，余知礼哄着乳娘，说：“我好累了，阿母，我们进去，边吃边聊。”

　　乳娘就只顾忍着眼泪点头，说：“好，好。”

　　他二人聊了快两个时辰，中间余知礼还叫人送了纸墨来，说要给阿母作幅画。

　　下人们不知这位少爷现在是何等身份，也不敢随意怠慢，小来小去的要求就都照做了。

　　这会儿乳娘走了，余知礼躺在塌上休息，桌上还有幅没完成的画。下人进来看了看，问少爷要不要收，余知礼便一挥手，道：“放着吧，明日还要用。”

　　下人点点头，大约看了眼屋内情况，便退了出去。

　　而被褥之下，余知礼手心里死死攥着一张纸。纸上一行字，是余知礼的字迹——

　　我娘是不是余达荣杀的？

　　他当着乳娘的面，一笔一划的写，一字一句的问。

　　而后，纸面被阴湿了两处。

　　是乳娘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