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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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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磨第一次认真的思考,死亡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是他的母亲拿着剪刀刺入父亲的□□,鲜血喷涌而出。
是父亲的愤怒、咒骂,和恐惧。
是歇斯底里的质问和绝望。
是毒发时的面目扭曲,恨意和不甘。
死亡是如此丑陋的东西。
那所安呢?终有一天她是不是也会沾染这样的丑陋?
她洁白的脸庞上也会沾染鲜血,漂亮的湛蓝瞳孔也会被恐惧或恨意占据,倒映出夺去她生命的人或鬼。
如果是鬼的话,她最后连完整的身体都不会留下,她的血肉会成为这只鬼的一餐。
那么死去的所安会留给他什么?
是留给他几块被啃食过的骨头还是一封遗书,抑或者是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又可能,她什么都不会给他留下。
死亡能把一个人的所有都清除,世上再也不会有这个人的存在。
他恍然大悟。
如果所安死了,那她什么也留不下,他再也不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在这一刻,他突然开始痛恨那个自己构建出来的假想敌。
——那个未来某天可以杀死所安、吃掉所安的鬼。
他从小就难以理解别人喜怒哀乐各种情绪,不解他们为何流泪又为何欢笑。
他不理解,却觉得这些情绪非常吸引人。喜怒哀乐,越是激烈或纯粹的情绪越吸引他。于是自他有记忆起,他已经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别人。
对着妻子许下山盟海誓诺言的男人扭头却又对另外一个女人诉说爱意,嘴上说着我再也不会管你了的母亲夜里却在昏暗的灯光下为孩子缝补破了洞的衣服。
人类很擅长言行不一。
相差无几的皮囊下却藏着很多的东西。
他最喜欢漆黑的一点光都透不出去的幕布被掀开的那一刻——
争先恐后钻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他能分析事件对应的情绪,能分析该在何时流泪何时微笑,能分析出对方期望听到的话语,期望得到的回应。
却不能对任何事物产生共情。
心中情绪翻涌,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命名。
窗外蝉鸣叫的他有些烦躁,就连这种烦躁的感觉让他觉得新奇。
屋内热气蒸腾的他窒息,似乎有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连喘息都变得困难。
痛恨?痛恨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放任自己情绪蔓延,却又开始理智的分析自己此刻的情绪。
他是最理智的医生,手术刀毫不犹豫的对着自己划下,把自己滋生的情感血淋淋的挖出来认真研究。
这份感情似乎并不是完全的痛恨。
那只鬼可以杀死所安,享受所安死亡时最激烈的情绪,占有她最后的时间,夺去她的生命,甚至能吃掉她,完完整整的把她占有己有。
这让他很不喜欢。
有信徒曾经跪在他的面前。
「我的妻子背着我找了别的男人,我恨她。」
那个可怜的男人佝偻着身体,胸膛似乎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垮了,再不能挺直。
男人本来就不好看的脸因为哭泣而扭曲,显得更加丑陋,他流着泪,继续控诉自己妻子的罪行。
「我是那么的爱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可她还是背叛了我。」
「她是我的妻子,是属于我的。」
男人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在这一刻又突然诡异的笑起来。他似乎是觉得十分满足,手因兴奋而颤抖,眸中突然燃起了一团火。
亮的惊人。
「所以,我把她杀了。」
他咧开嘴,笑出了声,「杀死她后,我把她的身体剁成肉块,骨头烧成灰,全部——」
他笑声更大了,嘴里吐出的话像是对他妻子的温柔告白。
「全部吃了下去。」
「她的全部都属于我,我们终于融为一体了。」
那时,他并不能理解他的愉悦从何而来。也不理解爱恨这两种对立的情绪为何都能从他嘴里吐露。
但这件事能让他获得如此愉悦,他似乎也只能微笑着对他说一句,「你做的很好。」
而现在,他终于理解了。
他像那个男人一样,嫉妒任何吸引走所安注意力的东西。
嫉妒未来会杀死她吃掉她的鬼。
男人的话在他脑海中响起。
「她是我的妻子,是属于我的。」
他终于为他的焦躁不安找到了源头。
原来这就是嫉妒。
原来他最介意的,是所安可能会被别人杀死这件事。
是所安不属于他这件事。
既然发现了问题,那么下一步就应该解决问题。
他是一台冷静运转的机器,抽丝剥茧找到故障的源头,然后开始修复。
要怎么做,所安才能属于他。
必须要成为他的妻子才行吗?
可是婚姻并不能给人愉悦,婚姻只有背叛、猜疑和互相伤害。
他和所安不应该成为那样的关系。
那么自己是否应该杀死她?
她对自己从不设防,杀死她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如果被自己杀死,那双湛蓝的眼睛会露出什么样的情绪?
思考的时间太长,胃里传来火烧一般的灼痛,是饥饿的感觉。
他无意识的咽下口水,有些遗憾的想,变成鬼就好了……变成鬼的话,是不是就能吃掉她?
男人满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
「她的全部都属于我,我们终于融为一体了。」
如果变成鬼的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再也压抑不住。欲望疯狂的蔓延它的枝条,遮天蔽日,占据他所有的思考能力。
他感觉自己心脏发出一声声沉重的跳动,似乎因兴奋而更加急促。
他想……
更多的念头还不来不及细想,门忽然‘砰’的一声被推开,木头门撞上墙壁发出巨大的动静,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思绪被强硬的打断。
门口,所安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是显而易见的慌乱。直到看见安稳坐着的童磨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童磨在她的神情里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他想起初见,所安向他奔来。
那一刻,那双蔚蓝的眼睛只倒映出他的模样。
那双干净的、漂亮的,叫人着迷的眼睛。
看一眼,就再不能挪开的眼睛。
他突然感到了诡异的满足感。
方才的焦躁、不解和空虚一扫而空,叫人舒适的满足感充斥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刚才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都褪去。
童磨迫切的想要弄清自己心中的满足感从何而来。
眼前的这个人,总是能带给他前所未有的体验。
明明前一秒,他还在嫉妒,还在想要杀死她。
可下一秒,因为她的一个眼神,那些疯涨的欲望就安安静静的蛰伏回地底。
她手里好像有一个开关,随意摁下,就能掌控他的所有情绪。
他所有丢失的那些情绪,生来就不具备的喜怒哀乐,在她这里,一件一件的都找了回来。
所安那口气要吐不吐要松不松。
慌张的表情刚刚褪去不过一刻,窘迫又重新挂了上去。
不用别人提醒,她自己也能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了。
和童磨分开后,她一直觉得不安稳。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刚才童磨冷漠的脸,越想越不放心。
童磨这个孩子对情感方面的的理解一直叫人捉摸不透,遇见自己不能处理或者不想面对的问题第一反应不是解决,而是逃避。
像是受过很多次伤害,所以看到可能会伤害到自己的尖锐事物,采取的应对方式就很极端。
只有彻底的破坏尖锐、或者是彻底的远离尖锐躲进自己安全的壳。
比如刚才仓促却又强硬的终止他不喜欢的话题,像是落荒而逃。
童磨很少说他之前的事,这就导致所安对他的童年知之甚少。除了知道他是名义上的‘圣子’,实际上的‘负面情绪接收处’之外,也没有别的了。
但一个人的成长和家庭是有必然的关键的。童磨对于安全感的极度缺失,就能暴露处出很多事情。
至少他的父母并没有尽到父母应该有的责任,圣子的帽子,也应该是在童磨年纪尚小、价值观都未成型的时候扣上的。
所安想要理解童磨,解开他的心结,就只能继续艰难分析童磨的成长环境。
信徒需要圣子,而圣子被需要的前提是能与神沟通、传达信徒们的痴心妄想,同时还要接收他们所有的负面情绪。
以此为前提,他们供奉圣子。
或许童磨觉得自己一旦没有提供给别人利益相关的东西,立马会被抛弃的不安全感就是来自于这种畸形的关系。
他潜意识里觉得没有不求回应的感情,得到什么,就必然需要付出什么。
一晚没睡,大脑疲惫又兴奋的超负荷运转,已经濒临极限,所安感觉一阵的眩晕,甚至还有点恶心。
恰好这个时候奶奶过来给她送饼,饼还温热着,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所安接过饼,道了谢,又听奶奶说隔壁的孩子敲门没应,可能是睡着了。
她眼前一黑,脑子里突然隐隐约约有个念头冒出来。
……童磨不会是离家出走了吧?
于是便有了刚才那一幕。
随着那声砰的巨响,童磨已经迅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他脸上又是与往常无二的笑容,乖巧又亲近,语调也是一贯的温柔平稳,一点看不出来之前的冷漠。
“姐姐,怎么了?”
“啊……哈哈……”看端坐在屋里的童磨,所安干笑两声,脑子终于又开始迟钝的转动,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于是又干巴巴说了句废话,“还没睡呢。”
毕竟她总不能说,哦没啥事,过来看看你是不是准备离家出走。
说完,她突然又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奶奶刚才给的饼子。
她不由得佩服自己,刚才如此慌乱的情况下冲出来,自己竟然还能记得抓着饼。
这个饼简直救了她的命。
她如释重负,像是终于为自己刚才不合理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哦对!我过来给你送个饼。”
她做贼心虚似的补充,“刚才奶奶敲门你没应。”
童磨仔细观察着所安脸上的表情,倒是没有在意所安直接‘破’门而入这件事。
他不管说什么,都显得非常真诚,和所安一说谎就心虚完全不一样。
哪怕他刚才就是故意没应声。
“抱歉,刚才在想事情,没有听见。”
听到在想事情,所安递饼的手一顿,又立刻恢复如常。
“没事,不是什么大事,她怕你饿,拿了几块饼子。”所安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把饼放到童磨面前,“趁着软和的时候吃。”
“姐姐吃了吗?”
于是所安又自己拿过来一个吃。
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吃饼。
看起来并不需要她的帮助,童磨自己就调整好了情绪。
但所安还是觉得不对。
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它只是被藏起来了,粉饰在这看似和平的气氛里。
可它不会自己愈合,它只会在看不见的地方恶化,最终变成巨大的、再也藏不下也不能让人再忽视的脓包。
于是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再度挑起来这个童磨不喜欢的话题,打破这看似和平的假象。
“童磨,你很害怕我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