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一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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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邪
邪魔已至，辟之远矣。
在没见到他的时候，我便中了邪。
从小到大，我都是父母心上宝。父亲对我还有些严厉，母亲却是极为疼我。除了练功辛苦一些，我几乎事事顺遂，没吃过什么苦，甚至很少离开福州，没自己出去闯过江湖。
对我而言，江湖便是我们这福威镖局，那一趟趟的走镖，家传的辟邪剑法，和父母的亲戚朋友们。在青城派把福威镖局灭门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辟邪剑法竟然是那般不值一提。
我也从来不知道，原来爹爹故事里那些行侠仗义的大侠都是胡说八道，衡山脚下，多少人知道余沧海灭了我满门，却有谁说过半句话来？
便只有一人，在余矮子没入福建之前，便骂过他的。
令狐冲。
我后来经常想，若岳不群不是派劳德诺和岳灵珊，而是让令狐冲到福州来，他会不会尽量救出我和爹娘？
每想到此处，我都一阵苦笑：大师兄那般性格，岳不群怎敢派他过来？他是要谋夺我家剑谱，可不是真的看热闹或来救我一家。
再说大师兄他不是余矮子对手，救也是救不了的。不过他素来不是不知变通的人，想必也不会堂堂正正动手。便如他那“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和救仪琳时的机变。
仪琳的事情我后来才听说，是岳灵珊当笑话讲给我听的。她给我讲了很多有关大师兄的事情。她讲得随意，我听得认真。
在衡山茶馆里，我听到他骗酒踢人，便已是起了好奇与好感。我那时还当他是个老者，谁知道后来见到，竟是那样男子。
后来回想，其实在见面之前，有些事情已经注了定。
包括我拜入华山，父母双亡，包括大师兄被罚面壁，包括岳灵珊来教我华山武功。或者，连她爱上我都是注定了的。她年纪不大，和令狐冲相比，我更符合她中意的类型。何况岳不群有暗中撮合，何况我有意无意，确实有讨好她。
那时的我傻得过头，竟然以为讨好了她，也许岳不群会出手助我复仇。至不济，我也能从她手中学来些高明功夫，好去报仇。
我因此舍弃了我的骄傲，明知道她原本和令狐冲是一对，还是着意与她亲近。我实际上并不指望太多，只是希望她对我多些好感而已。我并没料到，她会当真爱上我。
在她向我表白心迹的那一瞬，我脑中闪过的念头是：那……他怎么办？
那名言笑无羁的男子还在思过崖，面对远山苍苍，思考“若下一次见了魔教中人该怎么办”的问题。嵩山派因为刘正风和曲洋相交而杀了刘正风全家，包括稚女幼子，岳不群连个屁都没多放。令狐冲不杀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要上思过崖。
若他知道，他因此失去了所爱，他会不会后悔？
衡山群玉院内，我隔窗见他第一面，他脸色苍白，剑眉微挑，唇角牵着微笑。他骂余沧海，我只当他是大英雄，不想那般俊朗。
我听到岳灵珊说喜欢，自己却只想着他那苍白的笑。我有些心疼，可那时的我，竟然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如果我早明白，是不是以后的很多事，都不会发生？
岳灵珊很漂亮，虽然不及那小尼姑。她对别人都很任性，对我却不尽温柔体贴。最重要的是，她是岳不群的女儿。我念念不忘的复仇，有可能通过她实现。
现在想来，在这些理由的背后，是不是有个念头，是真的想要拆散他们？
后来他下了思过崖，我看着他的痛苦，在不忍的同时，是不是也有快意？
我一度以为，那是我恨他的表现。
他优秀，他聪明，他性格开朗为人豪迈，华山上下没有人不喜欢他。因为岳灵珊的变心，我受到无数排挤。
我应该羡慕嫉妒他，所以怀恨。
我曾这么认为。
我其实深恨外公一家，所有人都知道娘死在谁手上，他却完全不提报仇二字。倒是我那所谓表哥，对辟邪剑法十分热心，甚至找上大师兄。
我没有怀疑过他，是岳不群的“暗示”。在我反应过来前，大师兄已经被他们折辱。
最后那册子被认定是曲谱，大师兄心灰意冷，留在绿竹巷学琴。
他们不仅辱了大师兄，断绝了我隐隐的念想，还让他遇到了任盈盈。那女子用痴情织成一张网，终于网住至情至性的令狐冲。
我本以为，岳灵珊爱上我，他便会一生再无所爱。
我那时在他面前与岳灵珊亲热，又是得意又是心疼。少年心性，竟然什么都不懂。
我一直都在关注他，那时以为是为了辟邪剑谱。他受着伤，整个人憔悴无比，我也便一直担心。可我总是觉得，他不会死的。哪怕我死了，他都不会的。
他没死，五霸冈上，他被带走。有很长时间，我都没能见到他。
而我竟不知心头的想念，叫做相思。
除了剑谱，除了复仇，我那时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懂。我努力练功，越练越知道希望渺茫。不停有江湖传言流传到我们耳中：他怎么和邪教妖女相好，怎么和向问天并肩御敌……岳不群将他开革出派，连辟邪剑法也成了理由。
不知他得知此事，该多么伤心。
辟邪剑法和他用的剑术绝不相同，当初余矮子也说过我家剑法只得其形，大师兄连形都未得，自然不是。
他说向阳巷老宅，我们便一路过去。我当时武功低微，窗外不知有多少人守着，我和岳灵珊一个都没发现。直到那二人将我们点倒，找到了屋顶上的袈裟。
我当时又惊又急，那是我家血海深仇所系，我不能丢了它。我努力冲穴，华山气宗自称练气，却是全无用处。
直到师娘来寻我们。
她左手托着一人，我扫了一眼，瞬间天旋地转。
师娘解开我和岳灵珊的穴道，让我背大师兄回去住处。我背着他，只觉脑中昏昏沉沉，连剑谱都忘了。
我若记得，这时在他身上一搜，又是什么结局？
可我那时只顾着欢喜，过了片刻想起剑谱，却是想到他应该一直都在外面，那我和岳灵珊说的什么，他都听到了？
我和她在一起，说的十句话里，倒有八句和他有关。她只道我心有芥蒂，言下对大师兄也颇有贬损。那人在窗外听来，又该伤心成什么样子？
而我，又会被他恨成什么样子？
一时恍惚。
清醒过来后已经回到住处，将他安置下，岳灵珊唧唧喳喳，我心烦无比。
终于找了个空子溜到他房间，他脸色如初见时苍白，空气中淡淡血腥气，也如初见。
我走近，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我是来搜剑谱的，可为何心跳得如此之快？我的手落在他衣襟上，心猛地抽紧，瞬间像是傻了一般。
那是活生生的他，胸口起伏，有温度有呼吸。在睡梦中眉也皱着，我能看到他的痛苦，疼得让我心都揪了起来。
他在说着胡话，叫着师父师娘快逃，喊着小师妹。那样缠绵。
我忽然有种凄然的畅快——就算你再爱她又能怎样？她爱的人是我。
手从他身上滑过，我看他眉眼间黯然，一时竟有些激动，想吻下去。
这念头吓到了我，我和岳灵珊一向守礼，若非她主动，更不会有半点逾矩。
可此刻怎如此冲动？
我勉强控制住自己，继续搜寻。在他身上的每一动都让我耗尽气力，我不知道为了什么，可我有了感觉。
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对劲，便是在那样的情境下。
和自宫完全无关，我对他，早在未见面时，便开始了。
便这匆匆一面，他离开了。我受了伤，岳灵珊去质问大师兄，我却心知肚明，是岳不群做的。
这许多事情下来，我早不复当年单纯，自然也不会宣扬。岳灵珊误会他，我想越是误会越好，不做丝毫规劝。
回到华山，我夜夜偷听，终于得到剑谱。摊开来看，我猛然大笑，笑得泪水几乎都流出。
也好，我本来也不曾对岳灵珊有爱意，为了家仇，自宫又如何？
唯一的一瞬迟疑，是想若我如此，岳灵珊是不是会回到令狐冲身边？为了这顾虑，我推迟了自宫。我向来卑鄙，倒也不在乎这一点。
可我在雪地里见到了他。我的“海枯石烂，两情不渝”，刻在了他和任盈盈身上。
他痴痴看着岳灵珊，任盈盈痴痴看着他。我心下一阵别扭，回去之后，便毅然动手。
若岳灵珊回头，她二人互斗，想必也好看得很。
我很乐于给令狐冲添麻烦，虽然那时还不明白为什么。
后来听说他做了恒山掌门，和一群尼姑还有俗家弟子一起，他身边女人好像总是断不了。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心里都会升起愤怒。我以为，是因为我已不能入道的缘故。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我和岳灵珊成婚，同床同宿，我碰也不碰她。她伤心欲绝，跑去思过崖怀念她的大师兄，我得知只有更加疏远于她，只是在外面，维系着少年夫妻的甜蜜。
后来她发现了石壁后的密道，我们便都去学习招式。我站在那里，遥想当初大师兄在这山上孤零零一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岳不群的心思，只有他女儿和大弟子浑然不觉。令狐冲的聪明都是小处，阴谋半点不会，岳灵珊更是个草包。
五岳并派，是不是就会见到他？
我期待着，甚至比遇到余矮子报仇还期待。
尽管他一出现，便是在一群女子中央。他看着岳灵珊，像这世上只有她入他眼。
只一刻他看向我，是岳灵珊被岳不群打了一巴掌后，他带着责怪看我，是疑惑我为何不上前安慰。
我不安慰，于是他下场，舞了一阵剑，伤了他自己。
他对她，可当真情深意重得很啊。
我追杀青城派，令狐冲一路跟着，我知道他是担心岳灵珊，也为了看辟邪剑法。我知道我的一言一行都落在他眼里，我这一生，都不可能有他再这般关注。我便故意多来往几次，为的是折磨余沧海，也为让这时光长一些。
同时我也害怕而惶恐。若这大仇得报，我该当如何？华山我是回不去了，岳灵珊和我无关，而他，我该也见不到了。
我这几年只为复仇，而后我还能有什么？这残疾之身，这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思？
因此最后毒水盲目毁容，我其实是有些故意的。在他面前这样自残，心里竟然有些快感。
岳灵珊其实很好，她像师娘多过岳不群。
师娘死了，岳灵珊也死了。令狐冲心中，最恨的人，该是我了吧。
现在想来，她该是有所觉察。不过也好，我这一辈子确实忘不了她，大师兄却也忘不了我了。想杀又杀不了，我便会是他心上一颗刺，很好。
左冷禅是个可笑之人，劳德诺更是。我不知道我为何恨大师兄，他们却也不去追究原因。
其实我确实是恨他的，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居然还念念不忘叫她的名字。我那一刻真想杀了他，但之后听他骂了两声“滚你奶奶的”，我却只觉想笑。
我和他同门学艺，我一直注意着他，他却认为我听不出他的声音？
也好。他恨我，我恨他。在他心中只会这么想，也很好。
他对任盈盈的情意当真不浅，竟然都没想到我们还在洞外，立时就去喊她。我站在洞口，心中更加怀恨。一片黑暗中，我有数次都想下手杀了他，可我终是没能下得了手。
他也没杀我。他拉住我胸口，我手臂断骨疼痛，心中却喜悦无限。
但很快，他放开我，去拉任盈盈。
我胸口如受重击，疼痛难当。便那一刻，忽然间我完全明白过来。
——什么平生最讨厌之人，什么恨意。与其说我是自惭形秽，不如说是知道注定得不到，因此生出了玉石俱焚的念头。
可我还是舍不得，我还是没能下得了手。我宁愿他和任盈盈双宿双飞，我在梅庄地牢内，这么不死不活撑着。我看不到，也没人可以说话，却感觉更快活。
他和我只有一段距离，这地牢出口在内室床下，就算他不睡在那里，想必也不远。
这已经是我和他最近的距离。
没人打扰，可以让我专心想他，多好。
我什么都没了，可总算，还有心底的爱意，无人可夺。
这，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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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前一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