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一只猫的潜伏

41、第 41 章

　　奶奶死了，就像那个神婆和她说的一样，在她死之前，她会见上王珂一面。
　　王珂走的那天，她没怎么说话，从早上到下午，就算王珂问她，她也没有张口说话，只是用呆呆的目光，淡淡笑着，眯着眼睛看王珂。
　　王珂也没有想到，自己离开的第二天奶奶就去世了，在她和游弋刚刚到家的不久，她就接到了母亲平淡的告知。
　　王珂显得有些激动：
　　“我走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于梅说：“可能只是看见你，心情好。再怎么多说，人已经走了，你回来吗？”
　　“我现在就回来。”
　　“没在老家了，来县城吧。”
　　于梅挂断电话。

　　王珂心里面想，大概只是回光返照吧。
　　明明才见了一面，就走了，但是她转念一想，就算奶奶还活着，这一面之后，她还会再回头看吗？
　　有许多人呱呱坠地的时候是一张白纸，只有简单的咿呀和哭，通过这些和外界的交互才慢慢开始学习。
　　人是群居社会动物，所以人类幼崽才是世界上最脆弱的生物。小象生下来就会跑步，猫咪也能闭眼找奶喝，人呢？人只会哭，饿了哭，尿了哭，不舒服也哭。
　　婴儿只能通过嗅觉和简单的视觉感受周围，并且在一岁之前快速建议起对大人的依恋。本来这个人大多数情况下是母亲，但是王珂母亲喂她没多久就打工去了，于是乎，王珂幼时全部的基于本能的气味捕捉所产生的依恋都是对她奶奶的。
　　后来，长大了，从大山走出来之后，应该是她和社会建立第一步关系的时候了。可是，她那个时候，一没有一个温暖的家，二没有一个舒适的校园环境，而后来她跟着舅舅，舅舅是男人，又是老师，很多事情他没有办法。

　　人生下来的时候，没有恶，但是同样的，也没有善。他会凭借那一点本能的依恋和家庭的爱，在社会的交往里面逐渐建立起同理心。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不过，王珂却是在自己的少女时代，逐渐流失了她的同理心。
　　难过有一点，伤心有一点，但是她哭不出来，并且，伤感只是途径她的心，过了之后她只是感到一种平淡。

　　“游弋。”王珂说，“等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游弋用力抱住她：
　　“你忽然在说些什么呢？你说我会不会难过？你难道不清楚吗？你今年才多大啊？你活得那么健康，肯定能够健康长寿的，所以，你别突然说这种话。”
　　王珂回抱住游弋，把侧脸靠在游弋的肩膀上，轻轻说：
　　“我会比你先死的，我不会让你难过的。”
　　她不会难过，她自以为。

　　“别说了。”游弋用力拍在她的后背，发出一声清脆响声，“再说，你今晚就睡沙发。”
　　“我不说了。”

　　直到晚上，王珂都显得沉默，即便她平时也是这样，但是今天她的沉默却显得格外孤独。明明这个屋子里面有两个人，但游弋却感觉她也是一团空气。
　　王珂那句话，她还不明白吗？
　　这块木头，总是觉得自己有一颗冰凉的心。
　　事实是这么吗？其实游弋也不明白。和王珂在一起这么久，她能知道，王珂真的爱她，也真的善良，她对自己的情，对自己的欲都是真真切切存在。
　　但是王珂也真的好像缺少点什么。
　　有的情绪，王珂感受不到，即便王珂会在那种时候抱抱游弋，但是游弋能够看出来，王珂没办法共情。

　　人和人只能本来就没有真正的共情，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游弋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有些时候，当王珂说无所谓，她其实觉得还好的时候，游弋只是心里郁闷一下，接着就把这归为王珂本来就有的毛病。
　　以前以为是毛病，现在才发现，这是一种痛，因为王珂希望改变自己，甚至学着“表演”。

　　夜晚，游弋抱紧了王珂，她知道王珂没有睡着。
　　“游弋，”王珂先开口，“其实，在老家那房子的大门口，还有一个小屋子。
　　“以前啊，我还没出生的时候，爷爷的好朋友因为要修房子，偷了隔壁生产大队种的树，然后被举报了，他们以为是爷爷举报的，爷爷是生产队的书记嘛。可是呢，爷爷说不是他，其实吧究竟是不是他，没人猜的中。两家人闹了矛盾，第二年又是选举投票的时候，那家人人多，全都投了我爷爷的死对头，结果爷爷就落选了。
　　“落选之后，爷爷总是被欺负。家里面要交粮，三百斤的粮，收粮的人偏偏说我们家的粮不够好，不够标准，国家不收。没办法，我们也没有钱塞给他，只能又交五十斤上去。一年自己还剩一两百斤，吃不饱啊，家里面那么多人。
　　“爷爷就开小卖部了，他去镇上面进货回来，加价个一两毛这样卖，后来他还去私塾当了一段时间老师，不过那是其他事情了。
　　“小卖部，就是那个屋子，一个小屋子，几个柜子。卖白糖，白酒，盐，还有吃的，一些小玩意，过年的时候也会卖那种小擦炮。我小时候，爷爷的店还开着，我有时候还会偷偷摸摸拿点吃的，可好玩了，那里有一个很重的称。
　　“这次，回去的时候，我去看了。屋子里面都长满了蜘蛛网，柜子就像放久了的玻璃酒瓶一样，柜台也没了。中间放了一个棺材，白的，旧的。
　　“我知道啊，是给奶奶准备的。”王珂声音变得低沉，“人没死，大家都得当她已经死了，量她的身体尺寸，做棺材，做寿衣，买坟墓，找做墓碑的刻碑。”
　　“可是，我看见那棺材的时候，我一点也不难过，我…我什么感觉也没有…”王珂哽咽着说，“我是不是真的病了？游弋？”

　　“没有，”游弋斩钉截铁地说，“你没病，你会喜欢我，会哭会笑，会难过会开心”
　　“嗯，”王珂说，“可是，其实我不恨我的父母，我也不爱我的奶奶，好像很多事情都无所谓，只是我要那么做而已。”
　　“王珂，”游弋抬手轻轻在她脖子上面滑，“你想错了。”
　　“想错了？”
　　“你想错了，这个世界的人没有你想的那么多情，好多人只是浑浑噩噩过日子而已。有的人，你问他，你真的有爱过什么人吗？他第一时间也肯定只能想到自己的前任们，可是爱，本质上不也是一种人类的本能吗？和动物世界的本能抚养都是一种目的。
　　“人之所以不一样，只是因为我们有自我意识罢了，我们自认为我们不一样，我们创造词语，赋予意义，不过这些不都是人类社会自己做的吗？就像，我们向猫咪表达爱，猫咪也不明白。
　　“其实，很多人都是没有太多感情波澜的。极端一点的，连自己的父母都不会在意。实际上，你会这么想，只是因为，你不停在思考，却又太过善良。这个世界总是让善良的人痛苦。
　　“没和你说过吧。我爸爸老家有个朋友，他对待自己的父亲就像对自己家的狗一样。把七十多岁的老人扔在门口，用绳子捆住，给他吃剩菜剩饭，就连他排泄都是在路边。可是，他周围的邻居，没有一个人说什么，我爸爸看见的时候，心疼得都哭了，可是他也什么都没做。那老头子，后来在冬天被冻死了。
　　“很奇怪吧，就算是我，现在说起这件事，也是像在讲故事一样，我最多感到吃惊，我会想，这个世界怎么会有那种人渣。可是，很多事情，就像你说的，是社会要求我们做的，实际上，按照我们高傲的姿态，这些事情都应该是出于我们有情感。但，现实就是这样，我们不是。

　　“游弋，”王珂说，“然而，现实里面，大部分人做事不也都是因为爱吗？我想像他们一样。”
　　“王珂，可是，爱又是什么呢？世界上最牢固的爱是父母的爱，可是有人知道为什么是这样吗？就像动物一样，父母的本能都是为了孩子活着，或者活得更多。
　　“归根到底，爱，只是我们自欺欺人给自私的基因包上的外衣而已。

　　“但，我们要那么做，不是吗？”王珂转过来，看向游弋。
　　“对，我们要那么做，因为你，因为我，都先是一个人，而不是社会里面一个繁衍的符号。”游弋说，“所以，宝贝，你想明白了吗？”
　　王珂难过地摇摇头。
　　游弋拥她入怀：“想不明白，那就慢慢来，人生还漫长，有的事情总可以想清楚的，其实，和你在一起之后，我也发现我有很多事情没有想明白。”
　　“什么事情？”王珂问。
　　“那些你不明白的一切，我实际上也从来没有思考过。”游弋答，“所以呢，相信自己不是一个孤独的人，你还有我。人与人就是这样联系起来的，通过爱，通过喜欢，通过恨，通过厌恶。”

　　王珂笑了。
　　“你今天忽然说了好多大道理，听得我有的懵。”
　　“什么大道理！还有点懵，当我不知道你的小脑瓜都在想什么？”游弋却不以为然，“而且我是在和你进行思想上的交流！快庆幸你有我这个女朋友吧！普通人才不会理会你这种需求呢！晚上还给我难过，难过！以后不许难过了！”
　　居然，有点生气。

　　王珂飞快在她唇上一点。
　　“谢谢。”
　　“又来了，又来了，”游弋笑着翻身，“我不听，不听。”

　　王珂却追过去，抱住她。
　　“我爱你。这句喜欢吗？”
　　“再说一遍，我就喜欢了。”游弋说。
　　“我爱你。”
　　“知道了，睡觉。”
　　王珂闭上眼睛，却收到游弋送来的一枚晚安吻，还有在夜里清晰的那句：
　　“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