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一只猫的潜伏

23、柳姐的故事

　　时间往前倒流，回到几个月之前北洲市的一个晚上。
　　柳红交叉操着一双手，面带不快，慢步在街上走着。她的脸色忽而又发生改变，一双眉头皱褶，一口气从鼻孔里面冲出来，她把手一甩，说：“这他娘的是什么人啊！？”
　　说完这句话，她回头看了一下那个埋在街道不起眼转角处的店铺，店门外站着的那个女人的眼神好像还若有若无地看着她。柳红噗的一声吹动自己额前的散发，一脚把街边一个空水瓶子踢开。
　　她在原地站了十几秒，接着又好像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把瓶子捡起来，然后用力丢进垃圾桶。
　　乒乒乓乓的空箱声让她心烦。

　　滴铃滴铃的手机铃声传来，柳红不耐烦地掏出手机，一看是小柯打来的，她深呼吸几口气，接通电话。
　　“喂，小柯？”
　　“嗯嗯，没事，你先睡吧，我一会回来。”
　　柳红把电话挂断，此时街边跑过去一只翘尾巴小黄狗，耷拉着尾巴，像过街老鼠一样低着脑袋，四条脏腿一颠一颠地路过柳红。
　　柳红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就像那条狗，在人散去的深夜，灰溜溜地逃跑。
　　“哎哟！我不信了！”柳红叫唤一声，转头又回去那个拐角的巷子。
　　靠近那个店铺的时候，柳红停下步子，半对着店门口，好似无意地踢了一下街边那块极小的石头，石头没动。

　　“怎么又回来了？”店门口站着的女人手里的手机发光，眼睛看着柳红，“不是说，老天爷迟早降一道雷劈死我吗？站在这里，不怕也被电到？”
　　柳红不说话，她瞪了一眼那个女人，说：“郑春润！”
　　“哟！”郑春润把手机放裤子口袋里面，接着故作妖娆地走过来，就靠在离柳红只有一米远的墙边，说，“生气呢？为了我这种站街的，值得吗？按照你那些说法，你不觉得恶心吗？啊？柳红？”
　　郑春润说完就笑了，好像这段话她不是那个被贬低的人，柳红才是。
　　柳红一听，心里面的愤怒又开始冒泡，但是这泡泡破了两三个之后，柳红看着眼角弯弯，笑意盈盈的郑春润，和郑春润背后那个看上去粉得让人犯腻的店铺，柳红又开始觉得心疼，她一直觉得郑春润是在水深火热之中。
　　“我不是那个意思。”柳红转过身子，看着地面，“我只是想给你指一条明路，你别再做这些事情了。”
　　“看不出来，柳红你穿的不怎么样，说话和那些大老板差不多嘛。”郑春润说，“还有些什么狗屁，一起放了吧。”

　　“你！你是个什么人啊，我好心好意想帮你，你怎么总是把不领情呢？”柳红抬起头来，问她。
　　郑春润呵一声，看着街边不远处又两三个行人，而她和柳红两个人形成的这一块说话的空间就好像被城市所抛弃，所割离。
　　“装什么大善人，不就是看不起我？”郑春润收起笑脸，说，“觉得我是个不要脸的□□呗。我呸。我爱干什么干什么，我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我用我的本事赚钱，碍着你啥事了吗？装得一副好脸色，说要帮我，我问你要了吗？莫名其妙。刚刚你来的时候，我就说了，我是自愿做这一行的，我也乐意。别用你那套什么人的标准来要求我，真是有些毛病，管天管地，手伸得那么长。我认识你吗？你是我妈还是我爹？”
　　“不是，你咋又说这种话？”柳红气不打一出来，红着一张脸，她左右看看，把声音压低，“我没有看不起你，我不是说了吗！？你怎么就不信？我就是想帮你。”
　　“为什么？”郑春润声音忽然缓和下来。
　　“不是，不是说过了嘛。”柳红说，“我有个像妹妹一样的人，我当初和她也只是碰巧……”
　　“行了，别说了。”王珂这个名字，郑春润听过，她觉得柳红为了让她“改邪归正”编出来一个人实在是有些荒唐，但偏偏郑春润又对柳红的这种热心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她说不清楚，想不明白，但是她知道，自己并不讨厌这个叫柳红的人。
　　郑春润继续说道：“你赶紧滚吧，耽误我一个晚上的时间，一个客人也没有，我站累了，去睡觉了。”
　　“不是，你真的，认真思考一下啊。”
　　郑春润已经走了，留柳红一个人在原地站着。
　　生气的劲过了，她看着那盏黄色的街边灯，心里面居然包着一股子委屈劲，她靠着墙壁蹲下，捂着脸，带着哭腔说：“我这是犯的什么贱啊，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柳红擦擦没有掉落的眼泪，吸吸鼻子，就蹲在街边。
　　远处卖烧烤的小车还冒着烟，香气飘进柳红的鼻腔。
　　她想起来自己和郑春润刚见面的那个晚上，郑春润挽着李仁的手从那个店里面走出来，当初她觉得愤怒，现在她依然觉得愤怒，但是这两种愤怒却截然不同。
　　当初她只是因为李仁做的狗屎事情愤怒，现在她却在这种愤怒里面找到一种极端强烈的情绪，那就是难过，这种难过，是为了郑春润。
　　那天之后的第二天，她想不过还跑过来和郑春润吵了一架，结果没有吵过，被郑春润一顿嘲笑，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怎么会吵不过呢？柳红心想，要知道，她可是工地上有名的“泼妇。”但偏偏，当她看见郑春润那双眼睛的时候，她心里面那些个脏字就像放不响的哑炮一样，没声了。
　　为什么呢？柳红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看郑春润的时候，就好像在看自己的过去一样，却又在之后的“吵架”之中明白，郑春润和她太不一样了。柳红心里面觉得铁定正确的时候，郑春润却觉得就是个屁，柳红觉得雷都打不动的是坏事的玩意，郑春润却笑了笑，说：“无所谓，我觉得都可以。”

　　想到这里，柳红问自己。
　　是不是自己真的在多管闲事，别人乐意做的事情，自己又为了什么去指手画脚？
　　但她一想起那天李仁的那口犯黑的牙，就觉得钻心一样的痛。

　　她耷拉着个脑袋，去那个烧烤摊要了四罐啤酒，回到刚刚到位置，一屁股坐下去，喝起了酒。
　　她打开手机，看着郑春润的联系方式，心里面一跳一跳，就是觉得难受。
　　明明，她才是对的那个，不是吗？
　　柳红喝着闷头酒，一下子脸就全部红完了。

　　柳红站起来，轻微有些摇摇晃晃地把空罐子往垃圾桶里面扔，却又有一个罐子怎么也丢不进去，柳红叹了一口气，说：“你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说完，她把那个罐子放在垃圾桶边上，扶好立正。
　　她几步走到店铺门口，店门还没有关，玻璃门上面贴着红色的字。
　　柳红走到柜台那里，用双手撑着自己。

　　不远处的沙发上面坐着两个女人，对着柳红指指点点，有说有笑。
　　柳红懒得理她们。

　　柜台那人说，“找春润姐？”
　　柳红点点头。
　　“春润姐睡了，今天没空。”柜台那人又说。
　　“她睡得晚，现在肯定还在玩，你帮我叫叫她。”柳红笑着说。
　　柳红一身酒气，惹得人不快。
　　“说了睡了，就是睡了。”那人说，“再不走，我叫人了。”
　　“别这样，老哥。”柳红说，“你行个方便嘛，就说一声就行。”
　　“烦不烦你，要不是你天天来烦她，春润姐也不至于这几天挣这么点。你再不滚，我就叫人了。”

　　“我付钱。”柳红说，“我付钱，成吗？”
　　柜台那人看了柳红一眼，笑了笑，“喝多了吧你。”
　　“没喝多。”柳红说，“我给钱，你让她来陪我。”
　　说完，柳红把自己口袋里面的现金零零碎碎地全部掏了出来，放到桌子上面。
　　“奶奶的，这年头，怎么什么人都有。”柜台那人看了看柳红，又忍不住看了看桌面上那几张红大钞，最后一抹手把钱全部拿走。
　　“多的不退啊，一个晚上。”他说，“春润姐在303，你敲门就行。”

　　夜已经很深了，这个店里面没什么人，柳红从那个窄小的楼道口往上面走。
　　其实她没醉，或者说，只醉了那么一点点？
　　喝下第一口酒的时候，她就在想，郑春润不是不信吗？不是觉得她是个假好人吗？
　　人们总常说，酒后吐真言，那她醉醺醺的来找郑春润，总可以说个一两句郑春润认为是真话的玩意吧。

　　楼梯是木板压的，走起来吱呀吱呀的。
　　一楼二楼的墙壁离人太近了，总让人觉得压迫得很，柳红转了上去，在303门口停下。
　　她看了看这扇红色的墙，门把手上面的彩漆已经被摸得不完整了。

　　柳红咬住下嘴唇，深呼吸一口气，把自己正在打转的眼泪收回去。
　　砰砰砰，她敲了三下门。

　　十几秒之后门开了。
　　郑春润的脸上，好像写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你，要不然先让我进去？”柳红说。
　　郑春润把门打开，在柳红进门之后就把门关上，然后说：“有病？”
　　“不是，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柳红说，“你是不是，是不是有那个什么，我想想，被害妄想症？”
　　柳红的头有些她控制不住的昏，她迅速坐到了床边。
　　郑春润噗呲笑了一声，然后走过来，半跪在柳红面前。

　　感受到自己大腿上面郑春润的手，柳红被吓得一跳，立马弹了起来，把腿收回来。
　　“你干嘛？”柳红说，。
　　“你不是给钱了吗？”郑春润说，“我工作啊。”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在想啥啊。”柳红抱住自己的腿。
　　“毛病。”郑春润看见柳红的动作，翻了个白眼，站了起来，接着坐到床边的吊椅上面，她光着脚，侧躺着。
　　郑春润打了个哈欠，说：“花几大百，就想和我聊天？真有钱啊，我到真的想知道你做那些活，能赚多少钱了。”
　　柳红此刻的脸有点红，她抱着腿，往后面缩，直到自己靠到床头。
　　“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再说，我们两个女的，能做啥事情。”
　　“见识短浅。”郑春润张嘴嗤笑，说完，她走下吊椅，往床那边靠。
　　柳红吞咽一下口水，然后说：“我真就，只想和你聊聊天，我都花钱了，你能不能听听我说话，别总跟我吵。”
　　“聊啊。”郑春润往被子里面一钻，然后侧躺着，看着柳红，说：“以前也有客人一个晚上只聊天的，我就当陪匠呗。”

　　柳红这才把紧紧握着的被子松开，然后她就坐着。
　　“我是真心想给你介绍更好的工作的。”
　　“喝酒了？”郑春润忽然说道。
　　柳红点点头。
　　“你这个人，真是有点毛病啊。”郑春润笑，“嗯，这次不是说给我介绍正经人的工作了，有进步。你接着说。”

　　“你干不了重活，我知道。”柳红说，“我其实，最近想开个茶楼，你要是愿意，可以去给我打下手。”
　　说完，柳红瞟向郑春润，等着她的回答。
　　几十秒之后，郑春润说：“还真是什么话都说的出来，难不成，你穿的破破烂烂的，还真是个老板？想换着法子包养我？”
　　“我真是！”柳红说，“我真的是个普通人，我就觉得我想对你好，想帮你，你怎么就一点不明白呢？”
　　“柳红啊。”郑春润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是你我无缘无故，你为什么想帮我呢？前几天你还站在街上骂我，今天就和我躺在一张床上面聊心。我虽然不是多成熟的人，但也不是什么少女，你说的这些荒唐的东西，是为了帮我，还只是为了满足你那些虚荣的道德感？”
　　“说些什么我听不懂的话。”柳红皱眉，“我没什么文化，你说点我能听懂的，一个王珂已经够我受的了。”
　　“我会想想的。”郑春润说。
　　“真的？”
　　“真的，这个工作也很累的。”郑春润笑。
　　柳红用力吸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上唇的表皮，她说：“那我们明天去街上看看地方，好吗？”
　　“妈哟，我还没答应你呢。”郑春润说。
　　“啊，也是。”柳红说。

　　柳红低着头看着被子，几分钟都没有说话。
　　“聊完了？”郑春润问。
　　柳红慢半拍地点点头。
　　“那既然聊天聊完了，要不，做些其他的？”郑春润一双勾人的眼睛看着柳红。
　　柳红把头摇得像马达一样，说：“你说啥呢，我睡了。”
　　说完，柳红就躺下，背对着郑春润闭上眼睛。
　　“几百块就来睡个觉，多不值得啊。”郑春润笑着说，“真不做点啥？我帮你？”
　　柳红紧紧闭着眼，一点不说话。郑春润从背后抱住她的时候，她身体一抖，正想开口，却听见郑春润说：“睡吧，老板。”
　　柳红忽然在想，如果她有个姐妹，会不会也给她这样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