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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洋流 ...

  •   要问姜青妤跟一只高度拟人的非人生物接吻是什么感受。
      此时此刻,她必然答不出来。

      皮肤与皮肤相触的瞬时,战栗直击神经。

      如同一片薄叶,被卷入暗色的涡流,超越时空的束缚。巨大的沉潜鲸鱼自身旁游过,无数道雷霆和闪烁的波纹从头顶咆哮着涌过。

      一张张模糊的图像,人脸,画面纷至沓来,铺排开来。宛若置身于记忆的画廊中浏览观光。错乱的文字、情绪同影像混淆在一起,几乎每一幅画都扭曲成狰狞难辨的样子,皆歇斯底里地大叫着选我选我。

      而她是困宥其中的病人。

      笼中拔翅的白鸟。

      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只得日复一日地徘徊于陈旧的少时光中。指尖不慎触碰及一张,便立刻坠入遥远对应的片段之中。

      阳光,操场,横幅,细密的塑料颗粒,还有近在咫尺的擦破的手掌。她倒在地上,周围此起彼伏的欢呼与惊呼……

      动荡的景物几经摇晃后渐渐趋于稳定。

      汗水一滴滴滚落,与泪水一同打湿脸庞。侧头望见一个又一个穿红白制服的孩子们奋力交替双腿,摆动臂膀,接连从身边跑过,姜青妤立即弄清了自己所处的时间地点,以及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

      这是一场校运动会。她七岁。

      报名参加接力跑项目,担任最后一棒,中途左脚拌右脚,狠狠地扑倒地上。

      挽发的班主任见状露出担忧的目光,匆匆抬脚想要上前,却被妈妈拦住。

      “这孩子,从小就有些娇气呢,遇到困难总是想要放弃。既然刚好发生这样的意外,还请老师不要插手,交给我就好。”

      向来柔婉知性又体贴的妈妈这样说着,一身淡雅的碎花洋裙,披着波浪卷发,打着伞,步履款款地来到她的面前。

      妈妈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妈妈所投下的阴影也跟着移过来,漫过她的脸。

      她下意识伸手,像所有正常情况下摔疼的小孩那样,希望被牵起来。妈妈却没有弯腰。

      “站起来吧,我的宝贝。你可以的。”

      “你做得到。”

      在疼痛面前,大人漫不经心的鼓励没有任何作用。

      难过就是难过,无助就是无助。她好委屈,苍白的脸上挂满泪水,张开短短的五根手指企图抓住妈妈的裙角。被妈妈躲开了。

      “不管跌倒多少次都爬起来,无论失败多少次都必须赢回来。妈妈不是说过了吗?只有那样,才有资格做妈妈的孩子。”

      相似的训诫不论听多少次都觉得害怕。

      明明是最亲爱的妈妈,最好看的妈妈,会炖牛仔骨竹笋汤和做精致的抹茶蛋糕杯的妈妈。替洋娃娃梳辫子、裁衣裳的妈妈。

      这一刻却眼生得好似童话故事里残忍歹毒的女巫,如此冷漠地,高高在上地,像看待一株没用的杂草那样低眼俯看着她。

      ……好可怕。

      好奇怪。

      “妈妈,妈妈……” 她小声地叫着,啜泣着,多希望用声音呼唤回熟悉的妈妈。

      哪怕要和可怜的小美人鱼一样交付双腿也没关系。她很愿意。然而妈妈的脸始终笼在伞下,像一只浸泡进水里的气球。

      妈妈的眼睛、鼻子通通不见了,只剩几道凌厉的线条,构成陌生的下巴。

      “站起来,姜青妤,你知道的,你做得到。妈妈、姥姥还有爸爸都很相信你,因为你是妈妈的孩子,所以就一定做得到。”

      “起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难道你想让所有人都失望吗?”

      循着妈妈杏仁形状的目光斜角望去,七岁的姜青妤看见站台上一脸局促的爸爸,笑吟吟拉住爸爸的姥姥。

      她的同桌,她的朋友,以及把双手摆成喇叭状、不断喊着加油加油的老师、同学和很多很多不认识的家长们。

      他们不知道她正在遭受什么。

      尽管身处同一个操场之上,他们都以为绊倒她的只是操场,石头,或她自己的脚。

      却不明白真正阻止她爬起来的是妈妈的鞋子,妈妈的裙子,妈妈的影子。

      其实是妈妈。

      妈妈,妈妈,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热辣的阳光灼烧视线,观众席上坐满了大家的爸爸妈妈。一颗颗人头远远近近、上上下下浮动着,组成一片叫人惊惧的海洋。

      海里那么多人,明明他们之中有那么多爸爸,那么多妈妈,可能还有谁的叔叔,谁的舅舅,甚至谁的姑姑和嫂嫂。可唯独她的哥哥,因为要准备中考,不被准许来。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运动会,哥哥缺席了。

      不过不清楚为什么,这个瞬间,她满心满脑子都是哥哥,居然只能想到哥哥。

      笑起来有酒窝的哥哥。

      总是拿一百分的哥哥。

      哥哥的梦想是做赛车手,哥哥喜欢吃冰凉的食物。冰淇淋,冰草莓,冻杨梅,全部都超级喜欢。哥哥会打架子鼓,会吉他、书法、和芭蕾舞。最珍惜的物品是柜子里的赛车模型和她用零花钱送的生日礼物——一个穿蓝衣服的小熊娃娃,跟她每天抱着睡觉的那个娃娃是同款。

      哥哥的床头摆机器人闹钟,哥哥的床底有一只行李箱,箱子里放着好多好多唱片。

      因为她经常跑进哥哥的房间,经常爬到哥哥的床上玩蹦蹦床,所以她知道,哥哥爱睡矮的枕头,爱盖厚的被子,上学的时候爱把每科试卷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一到周末就爱把被子叠成一条长形。

      这些她都清楚

      可是她不清楚哥哥的过往,不清楚哥哥的经历,更无从猜测某一次考试哥哥没有拿到一百分时回到家里的心情。

      难道哥哥也和我一样吗?曾经面对过另一个妈妈。

      是这样的吧。

      哥哥也被俯视过,哥哥也被训斥过。

      就算是所有人都夸赞聪明懂事的哥哥,肯定也在摔倒的时候被视而不见过。

      既然如此,哥哥能做得到的事,我应该也能做到。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会做好,然后变成妈妈的宝贝和全家人都喜欢的骄傲。

      只要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要承担这些,好像就没那么痛苦了。只要有别人一起,好像就真的可以做到。这么想的我,哥哥,是不是太坏、太邪恶了呢?

      简直像拉人下水的妖怪一样。

      哥哥,你会因此讨厌我吗?

      不再亲昵地叫我宝宝,也不再教我做功课、折星星;

      再也不会在雷雨大作的恐怖夜晚里,解开门锁,纵容地把房门拉开一道缝做出虚掩的模样。

      比起拥有我这样的妹妹,哥哥,会觉得没有妹妹比较好吗?

      那时的姜青妤,非常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像一个患上癌症的人,已目睹死亡的阴影,失去逃跑的力气,就焦急得想要转头拥抱另一个得病更久、伤痛更深的病人,如蚂蝗一样吸血,像病毒一般寄生。从他血里,肉里,汲取走所有生机,换成自己的养分。

      哥哥,哥哥。

      那一天,是哥哥的脸和眼睛支撑着她抹掉眼泪,鼓起腮帮,把两只脆嫩的膝盖深深压进凹凸不平的塑料操场里,以此换取手掌贴地、连着身体和头颅慢慢抬起来的力气。

      “乖孩子,我的宝贝。”

      妈妈露出怜惜的眼神,非常温柔地安慰她,抚摸她。牵着她的手回到观众席上,神色落寞地向大家致歉:“实在不好意思,都是我这个做妈妈的不好。没能及时补充营养,才会叫她患上这种病,一旦过度运动就会因关节软骨用力过度而瘫倒。不小心耽误大家的时间了,真是……对不起。”

      妈妈深深地弯下腰来,换到无数声‘没关系’、‘辛苦了’和‘好坚强。’

      妈妈在说谎。

      爸爸知道,姥姥知道,或许还有别的人知道。但是没有人拆穿。

      她也没有。

      哥哥,哥哥。你知道吗?

      弹钢琴也好,学跳舞也好。从那以后的每一天、每一次,不管是感到自己正在被爱着或即将被抛弃的时刻,都是哥哥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

      原来不是所有孩子生来就会被爱,原来必须‘做到’才能成为被爱的孩子。

      虽然很难,但我好像也可以努力‘做到’然后成为被爱的孩子。

      这些道理既不是冷酷的妈妈也不是姥姥,更不是助纣为虐的爸爸,而是哥哥教给我的。

      同样是家里的孩子,同样承受着来自另一个妈妈的伤害,一直以来,哥哥都是我最好的榜样,我唯一的、全部的支柱。

      可是哥哥,你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失败了呢?

      假如妈妈还在,看到我这副样子,一定会说,果然,真是个没用的孩子啊。

      但是如果,如果哥哥你还在。

      即便其他人都死去了,或许,一切也还有可能发展出截然不同的样子。

      所以啊。妈妈也好,哥哥也好,在自己人生糟糕的时候,觉得走进尽头的时候,总是喜欢连着我的人生一起摧毁。

      真是懦弱啊,自私至极。

      我常常这样奚落,有时候竟连站在你们的坟墓面前,也不禁认为你们是自作自受。

      然而我是你们的女儿,是你们的妹妹,我的身上流着和你们一样的血,似乎也逃不过那个注定的下场,终将变成与你们一样的人。

      稍有错误就会发怒,一不如意就想毁灭。

      烟,酒,食物,然后是晕眩,呕吐。

      一直依靠这些东西活着,显然也称不上出息。不过,好在,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我的身边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被毁灭的存在,比起你们,这算进步,亦或是退步呢?

      除了奶奶,除了记忆,除了演戏。

      我烂到极致的人生里只剩下那条半人半蛇的杂种而已。

      ……杂种。

      ……杂物间的……亲吻。

      想起这个,几乎能听清一只昆虫起飞时翅膀轻微缓慢的扑棱声,感到自己心脏泵出的血液,形同烟花,快速扩散到四肢百骸,在身体与脉搏里极尽热烈地奔涌。

      啪嗒。不确定是谁摁到开关。

      灯盏在视网膜里晃出虚幻的黄色光芒。

      有若置身于一个巨大的万花筒间,一个繁华绮丽的梦中。到处都是溅炸的斑斓色彩,泼洒的油漆。旋转,旋转,忘我地旋转。

      一张张熟悉的、陌生的、破碎的、污浊的面孔快速逝去。一个个人、一座座山、一栋栋房子一捧捧血,通通用橡皮抹去。

      借着这个机会,她抛去一切,洗涤一切。

      而宇宙就在她的头顶。

      万物真理将她包围。

      时光往复循环,生命周而复始。

      不知在无边际的混沌中沉浸了多久,好似度过漫长的一生,令人震撼的永生。

      浮光掠影尽数退去,姜青妤被归还于现实,然后才极近距离地看见一只鸦青色的刺青怪兽,伏在蛇的肩头、长臂与坚实的小腹上,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地浮动着,好像快把她吃掉。

      也是这时才顿悟过来,原来她哪里都没去,什么都没做,始终停留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如孪生的蛹一般,与她最看不上蛇怪亲吻相拥于昏暗逼仄的杂物间内。

      蛇的舌头长而薄韧,分叉的舌尖有如一把软的钳子,总是贴着她的口腔内壁四处滑动,肆意扫刮。一次又一次,企图把她的舌卷挟到自己的唇中。

      带着腥咸的气息,炽热的吐息,这么做一定让祂快感很足,以至于雪白的睫毛后一双狭长的蛇眼都舒爽地眯了起来。

      两只瞳孔始终一转不转地凝视着她,像是观察她的反应,时不时用六条手臂触碰她。用多到难以一一数清的粗粝长指,不住抚摸、摩挲她的皮肤,勾缠她的耳朵、指尖,动作堪称眷恋,却也叫人反胃。

      昏沉感笼罩姜青妤。

      滞后的酒精效应也涌了上来。

      眼前一片鱼肚皮般发腻的白,她虚脱似的躺靠在蛇的肩上,指甲抓挠它的皮肤。

      视野上方晕出一圈虚无的光团,下方是对方肥硕滑腻的尾巴。迷离的快感在忽明忽暗的光下无限延伸。

      相比身体,姜青妤的精神已经承受太多冲击,头脑肿胀地快要炸开。

      而蛇的拥抱,蛇的亲吻,蛇所有令人厌恶又自然无比的亲热举动皆如同一种安抚,化作亿万星辰、无数个交错的平行宇宙中唯一的锚点,紧紧拽住她的肢体,勉强支撑她不被其他强大可怖的吸力抢走。

      也近乎温柔地滋养着她脆弱不堪一击的神经,逃过被过大信息量撕碎的命运。

      “阿婴……”

      恍惚间,似乎有谁贴在耳边低低地、十分生疏地吐字。

      “阿婴。”
      “阿婴。”

      吵死了。

      她想说,却也无力再说。

      充沛的□□顺着喉咙滑入体内,身体热辣辣地仿佛燃烧。

      “关灯……杂种。”

      最后的最后,她用尽力气,只能吐出这四个字。

      随即像被糖浆黏住的蜂蜜,没入一阵无比温暖、渊深的洋流之中,彻底失去意识。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多感人、多温馨的救赎故事啊。
    果然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好复杂,换成蛇就简单多了。
    感谢在2023-05-24 17:04:18~2023-05-25 19:30: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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