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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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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旧是那个断崖,仍旧是雾一样的湿冷和迷朦。一切的影像都淡去了,只有声音格外地清晰。
一个声音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另一个声音说:“是的,我知道,我会珍惜。”
当怀仁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冷汗,虽然他记不得在梦中看到了什么,但是他清楚的记得听到的这两句话。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像是个谶语,含着很深的禅机。难道说……不!不会的!他下意识地否定自己的假设。他和躲躲的感情这样深厚,他们不会像一般的网恋双方一样,开始就是结束的。他爱的是她的心,不是她的表象,无论见到的是怎样的她,他都不会介意的,他会一如既往的爱她,直到永远。
可是,一想到那句“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的心还是会因痛苦而紧缩。“只是一个梦啊,不必太在意的”他不停地劝着自己,也许正是因为渴望拥有,所以才害怕失去吧。
虽然时间还早,但是怀仁却睡不着了,看了一眼身旁的妻,一丝愧疚划过了他的心。他迟疑了一下,轻轻地吻了吻妻的面颊,然后穿衣起身。
儿子睡在另一间房,虽然只有六岁,但是却自诩男子汉,不肯再跟父母一起睡一间屋了。看着他那苹果一样可爱的睡容,怀仁的心里更沉重了。还记得有一次和胖子聊天,胖子劝他要好好想一他和躲躲的未来。当时怀仁就说,如果没有儿子,他可能会离开妻子的。然而,儿子是无辜的,他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欲而打碎儿子的世界。为了儿子,他必须要保全他的家庭。
这是痛苦的选择,却也是现实的选择。随着他与躲躲感情的加深,更深更重的良心重负令怀仁身心疲惫。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抛妻弃子,但是,让他忘掉躲躲也是不可能的。在他日复一日的精神被叛里,他常常若有所思,神情恍惚,每天吸的烟很多,说的话却很少。看到他这个样子,敏感的青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然而青没有问他,仍旧一如既往地爱他,照顾他。青无私的关爱令怀仁难过,因为他知道,妻子根本没有错,错全在自己,是他根本不该爱上别人。
临出家门的时候,怀仁给青留了张便条,说他要去加班,不在家吃早饭了。平常怀仁也总加班的,相信青不会怀疑。
出了家门,他并没有骑车去单位,而是步行到了公园。中心公园地方并不大,但是环境却很好,每天来这儿晨练的人很多,好在揽月亭地势稍高,在这初春的季节还有一点冷,所以人并不多。
怀仁靠在亭子里的柱子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心里想的都是躲躲。就要见到她了,她会是什么样子呢?怀仁想,她一定个子不高,娇娇弱弱的。长发披肩,或者绾着一个髻。皮肤很白,很细致。大眼睛水汪汪的,饱含深情。她就像是一个精致的瓷娃娃,是要被人捧在手里好好疼的。
想着想着心就有一点点痛,就像是有人攥着他的心一样。“爱你爱到我心痛”,的确是这样,当你很爱很爱一个人的时候,每当想起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心痛,真的痛,钝钝的痛,但很持久。
时间离九点越来越近了,这种心痛也越来越强烈。怀仁想起了一首诗,是他早年写给初恋情人美纹的。诗的名字叫《等你》。
我站成一棵树的篷勃姿势
等候你 你灿烂轻盈的笑语
我望着疲惫的公共汽车忙碌
等候你 你匆然有力的步履
我守候着每一条溢着希望的小路
等候你 你飘逸柔柔的长发
等候你,等候或许有的未来
明亮的阳光震伤我的视我的听
希望在每一秒的漫长中开花
你一定会来!
希望在每一刻的消逝里枯萎
你在哪里?
等你 等你在人的潮汐中出现
等你 期待也是一个童话
五月的花园开满真纯的谎花
我的心在黄昏的庭院里挣扎
等你等你
等你的小船泊下
虽然等待的人是不同的,但是这份煎熬是相同的,也许今天的这份等待要更难熬一些吧。因为说实话,他连他等的是谁都不知道。每当有一位女士从小路上走来,他的心就会提到嗓子眼儿,欣喜着,雀跃着;然而,每当他发现这女士并不是他等的人的时候,心脏又会被一只巨手拉回胸腔,失落着,疼痛着。这种反复的煎熬令人疯狂。后来,怀仁干脆背对着人来的方向,重新燃上一支烟,让痛苦和不安与香烟一起消蚀。
“殷怀仁?”一个声音柔柔地响自身后。
是的,就是这个声音。年轻而甜美,尾音很轻,有一点点调皮,有一点点娇媚……怀仁迅速地转身。
“咦?是你?”当看清了眼前的人是公司里的同事小方的时候,怀仁的心沉了下去。他只能客套地问候一声:“你好啊,也来逛公园?”
“是啊,我来这儿等一个人。”方素云的脸上带着调皮的笑容,看得他心里毛毛的。她说她等人,可能吗?难道是……
看到怀仁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巴张成了O型,素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是的,没错,你等的人就是我,我等的人也就是你。”
“躲躲???你是说……我是说……难道你是……是躲躲?”怀仁有点语无伦次了,他实在太震惊了,没想到在网上爱了这么久的一个人居然会是他的同事!
“是的,我是躲躲。你好,Coin。”握住素云伸过来的手,怀仁有点尴尬。他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与躲躲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开始于一个拥抱?还是开始于一个吻?然而却没有想到会开始于一个公式化的握手。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皮肤细致,很光滑;他的手干燥而有力,因为在亭子里呆得久了,而稍微有点儿凉。他们的握手时间比一般人长一些,然而,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开了。这短暂的□□接触令两个人都有一点儿震撼,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一点儿异样。
躲躲:“让你久等了……”
怀仁:“你好吗?”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样的客套,话一出口,两个人就对望着同时笑了起来。
怀仁:“没有了ICQ上的时间差,我们说话更默契了,是不是?”
素云不敢迎向他热切的目光,她垂着眼帘,轻轻地点了点头:“是啊,一直就是这样的。”
阳光下的她就像一个发光体,牢牢地吸引着怀仁的视线。她要比他想像中高些,但是一样的温婉可人。那天的她松松地绾着一个髻,额前有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垂了下来,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着金色。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被风吹的,她的脸好看地红着。她声音中的那份认命的温柔更增添了她的柔美。看着她的样子,怀仁的心痒痒的,好想吻在她那红润的面颊。他不由得向她迈前一步,可是就在这时走来了一群老年人,人数还不少,那群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俩,看样子是将他们当成了谈恋爱的“大龄青年”了。
素云:“公园里有段环形路……”
怀仁:“……好的。我们去那儿走走。”
在老人们饶有兴趣的目光中,怀仁没有拥着素云的肩,而是牵着她的手向环形路走去。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有相握的手温度在升高着……
虽然地处北国,然而空气中的春意已经越来越浓了。风吹在脸上仍旧有点儿凉,但是这风就像是有魔力一样,撩拨得人心里痒痒的,就像要长出什么东西似的。会长出什么来呢?也许是一段美丽而无果的爱情吧……
前一天晚上,怀仁基本上没有睡过,反反复复想的都是躲躲。他一直在计划着今天的见面:也许可以去看一场电影,听说正在放映的《诺丁山》挺不错的,是一个温馨浪漫的爱情故事;或者,可以找一个情调很好的茶座,两个人鼻子对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在若有若无的乐声中倾诉彼此的思念;再或者,干脆找一片没有人的小树林,揽过她那纤细的肩,狠狠地吻一吻那太具诱惑力的双唇。这是她欠了他好久的一个吻,久得像是有一个世纪了。
很想,真的很想,很想有一个机会能更亲近她。爱本身是无过的,而且他和她是那么契合的两个人,彼此相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随着相知的加深,他们彼此相属,感情的发展炽猛而迅速。对她的这份渴望虽然还没有说出口,但是烧灼得就像是要喷薄而出的岩浆……可是他能吗?他能这么做吗?躲躲又会怎么想呢?虽然他知道她爱他,但是,他也知道她的这种爱不是无原则的。况且,那么那么的爱她,就决不会勉强她,在任何情况下她都是有权利说“不”的。
初见的喜悦渐渐淡去,一个暗影悄悄地浮上心头。虽然与她分属不同的部门,然而对于素云的情况他还是有一点耳闻的。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她应该比他晚一年进厂,年龄上并不比他小多少吧。而且听说,她现在是独身,她的爱人在几年前好像出了什么事……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她真的是自由之身,那他就更无法将这份暗夜里的激情付之于行。为了她着想,他只有压抑自己,凭借着超人的自制和对她的怜惜战胜自己的欲望。
长时间的沉默令素云不安,而空气中那份暗涌的情潮更令她不知所措。今天来见他,原本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的。可是,离他这么近,沉沦在他的气息中令她思维停滞。于是,她轻轻地放开他的手,稍稍离远一点,然后歉意地一笑,“你瞧,我都忘了……原本是有事要告诉你的。”
“什么事?是关于……”怀仁几乎要下意识地提到坦克,坦克是躲躲给老公起的代号,因为他是个退伍的装甲兵。
素云轻声地打断了他,“我想,你是不用猜的,在见到我的时候可能你就知道了。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是,坦克他……他不在世已经很多年了,这些年我一直单身,跟母亲一起住。这些情况我没有对其他网友说过,因为我觉得这是不必要说的。毕竟这段隐私并不是什么好事,我想,隐瞒一个苦痛总要比揭开一个伤疤更仁慈些吧。”
“你说的这事儿我的确听人起过……你不要为难,我能理解你,我也不会细问你的。当然,我得承认,在最初发现躲躲是你的时候,我的确很震惊。”
“我知道你一定会理解我的,我决不是有意欺骗你。一直以来,我就想对你说,但是又不知从何说起……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原来你是我的同事,我就更不能说了。因为我了解你激烈的性格,而且你也知道的,公司里的环境那么复杂……如果我们远隔万水千山,如果我们仅限于一段虚幻的网络情缘,也许我还不致于如此恐惧……但是,现在,我真的怕了……”
“不要怕,亲爱的,我不会伤害你的。还记得吗?我说过的,我不会吃了你的,虽然我很想……”怀仁停下脚步,扶住她的肩,让她看着自己,“看着我的眼睛,你就会懂我的。我对你的爱虽然有占有,但是更多的是疼惜。我们都是成人,都曾走过婚姻,你应该能了解我对你的需求。我知道这是不应当有的,但是随着我们感情的加深,它的产生自然而真实。如果你的坦克还健在,如果我们都能麻痹我们的良心,或许我还可以找到我的支点,因为我们的境况是对等的;然而,现在坦克不在了,我的天平发生了倾斜,即使你能够放松心中的那根绳,我也无法对你做出我想做的事,因为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
怀仁的声音深情而痛楚,“你是了解我的,不爱你不可能,但让我抛弃我的家庭也是不可能的。现在的你是自由之身,在你的未来也许会有更幸福的选择等着你,因而我就更不可能让你去做一个不明不白的情人……在这样一种现状下,我唯一的选择也许只有像我诗中写的那样,远远地远远地爱你,细雨润物,悄无声息的绵密……”
“怀仁……”素云哽咽了,如潮的感动化作了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深情的倾述如此动人,她几乎没有勇气说出她要说的话了。
“……可是……你知道吗?实在是,实在是……太远了啊!”
“求你,不要哭啊……”素云的泪让怀仁慌了神,他捧住那带雨的梨花,轻轻地用拇指为她拭去泪痕,心疼她,那么那么地心疼她。
素云将面颊埋在他的怀中,她带泪的声音就像冰冷的匕首刺入了他的胸膛:“可是……你知道吗?再过两天,我就不得不走了……我们见面的机会真的不多了啊!”
“走?”这个冰冷的字令怀仁窒息,“去哪儿?”
“……杭州,我的老家。”
“为什么?”震惊和莫名的愤怒令怀仁不由得提高了音调。
“母亲要叶落归根……我必须……陪她一起走。”
素云的话令怀仁哑然,他不知道要再说什么才能把她留下。突如其来的心痛令他措手不及……看她的样子,她似乎早就想说了,可是却一直难以启齿。怀仁的心中有了一点怀疑,躲躲啊,你倒底藏起了多少秘密?难道我只是你的游戏?刀锋一样的诗句划过心底,他吟道:
“你走入我的春季
笑颜刻入我的记忆
你远行的脚步那样急
才出口的情话
遗失在久远的冰川纪
痴情和绮梦随你走远
背影扯痛了我的视线
心上的伤痕裂成空洞
泪水泡胀了誓言
仍旧填不满
你留下的空间
善变的季风与你同行
风中的尘沙隔断泪眼
我的思念
牵不到你风中的衣角
我的嘶喊
唤不回你短暂的留连
如果
你的目标
是远方的水乡
为什么
你要选我
作这一季的驿站?”
“怀仁,你……你又冤枉我……”他的诗就像一种奇怪的媒介,将他的心痛传染给了她。“求你,公平一点啊,你明明知道的,我爱你啊,我也不想走的,可是……我的亲人只剩下了我的母亲,如果她要回去,我是不能不陪她的啊。”
“我懂的。可是……好不容易盼来了与你相聚,没想到相聚却成了离别的序曲,这……这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啊!……我吟的那首诗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你我的爱情不容怀疑。然而,突然听说你要走,我受不了,就像一个受了袭击的刺猬一样下意识地反击,只想用你的痛苦来证明我的爱情……可是,你的痛却更加深了我的痛,就像你说过的,我只能伤害爱我的人,也只有我爱的人才能真正伤我的心……其实细想想,也许你的远走是最好的结局。不能不爱你,又不能拥有你,长此下去,我会疯的。”
怀仁:“我们以后一定还能见的,是吗?”
素云:“我想,会吧……如果上天仁慈,就让我们在老得可以逃开非议的时候再见吧”
怀仁:“不,不要那么久,如果上天仁慈,就让我们在还没有老得不能爱的时候再见吧。”
素云:“我要走了,我必须走了,如果今天的见面是为了告别,早走总比晚走更好。”
怀仁注视着躲躲,炙热的目光透露出不加掩饰的痛楚,瘦削的面颊抽搐着。
承受着那目光中的热力,素云觉得自己整个儿人都要燃烧起来了。一秒、两秒、三秒……终于受不住那目光中的邀请投身到他的怀中,一个长久而烧灼的吻深深的刻入了两个人的灵魂。
泪水又一次的夺眶而出,素云不敢抬头看他,更不敢再在他的怀中停留,在抽身出来的一瞬间,她逃也似的转身就走。
几句低吟从素云身后传来,减慢了她的脚步:
“三世情缘何时续
娇颜酥手梦里寻
情丝缕缕魂所系
青衫点点泪依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