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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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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有记忆开始,便常常听到爹妈念叨,念叨着远方海岛上在姑家生活的哥哥姐姐,唠叨着他们从前的往事。
听着他们讲那段过往,那一间曾经欢歌笑语的房子,村里每天清晨都是捣衣声和妇人聊天声的河边,以及地里一年四季都飞流直下的瀑布。
于是,我想象着,远方的海岛,一个村落,常年风调雨顺,绿意盎然,丛林遍布,绿草横生,气候宜人,四季如春。
村里驻扎着几十户人家,白墙黑瓦,纯朴乡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一户人家,一间小小的房间,男人白天下地干活,女人在家带小女孩。
傍晚,小小的屋里充盈在橘黄色的灯光中,一只黑狗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家三口围在一张小圆桌上吃晚餐,一边摇着尾巴流着口水。
女孩活泼可爱,齐眉的刘海下闪烁着一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圆圆的脸蛋红扑扑,时而把碗里的米粒和肉块用手抓着扔给黑狗吃,时而从椅子上跳下来追赶着黑狗跑,满屋子都是女孩欢乐的笑声。
男人嘴里嚼着食物,温柔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女孩跑来跑去的身影,怕她摔了,怕碰伤了;女人貌似吃好了饭,一手端着小饭碗,一手拿筷子在碗里搅拌汤汁,还一边唤着女孩赶紧过来吃饭。
女孩追着黑狗满屋子跑了一圈,跑到女人身旁来了。女人拿勺子一边喂着她,一边说:“吃完饭可以去旁边姑家玩去啦。”
不久,又添了一个男宝宝。女人坐在床边抱着婴儿哄着睡觉,身旁的女孩附视着婴儿白胖胖的脸蛋和葡萄般的眼睛,仰头对女人天真地说:“以后我要给弟弟找个漂亮漂亮的老婆!”
女人用手摸摸她的脑袋,柔声说:“好,等他长大了你就给他找个漂亮漂亮的老婆。来,现在你该睡觉啦。”
后来,在一个平静的早晨,男人和女人带着行李,抱着婴儿走了,留下床上还在睡得正香的女孩。
途中遇到男人的姐姐,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央求她好好照顾正在床上熟睡的女孩。
这是爹妈当年的一段经历,他们在那个海岛,在那个村落相识相爱,成家生子。
从此他们的女儿也便在姑家长大。
几年后,当年那个男婴已经七岁了,又来到了那个海岛,那个村庄,来到了姑家生活。那时我和弟弟四岁。
我记得,那天清晨的阳光好像格外得温暖,照耀在爹和哥哥挎着大包小包的身上,他们站在公路旁等车,奶奶拉着我和弟弟的小手步履蹒跚而来为他们送行。
只是始终不记得当时哥哥的模样了,后来我逐渐有记忆了,也对他没有过多的印象。
听着爹妈时常念叨,很小开始我便知道,我有两个不知长什么模样的哥哥姐姐寄宿在姑家里,他们上学读书,他们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生活着。
那海岛离家这边较远,坐车要一天才到,中途还要坐船。姑很少回来,更不用说带哥哥姐姐回来了。
多年未归,节日里杀鸡拜神之时,我看到满头白发的奶奶在观音雕像面前合掌鞠躬,嘴里常常念叨的都是保佑哥哥姐姐身体健康,读书进步之内的话。
家里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听说那是在我和弟弟一两岁的时候,姑带着七八岁的姐姐回来照的,只是我毫无印象。
相片中,我站在妈的大腿面前,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抓着将要往下掉的裤腰。姐姐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袖连衣裙站在中间。
多年后那条连衣裙来到了我的手里,我也只穿了一两次就穿不着了。
记忆中姑爷每年回来一次。常常他一人回来,带一大包糖果饼干放在桌子上,不到一会儿便被我和弟弟像两只馋猫一样吃得干干净净。
记忆里的奶奶弯腰驼背,齐耳短发,额前的头发往耳旁边扎着一小簇,露出爬满皱纹的脸,面瘦枯黄。
女儿久未归,亲孙子又多年未见,她着急地向他打听哥哥姐姐,问他们多大了,她女儿过得可好,而我也从他的话里了解到哥哥会在河里游泳抓鱼,姐姐长得越来越漂亮,他们长高了,他们会骑摩托车了……
我有印象的第一次见到他们,还是在奶奶病入膏盲的时候,姑才带着哥哥姐姐回来。
那年我八岁,中午放学回到家,走进客厅门口便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在攀爬着竹梯玩,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背对着我正在与他聊天。
男孩寸头短发,大大的眼睛,皮肤偏黑,夏装运动服包裹着硬朗且消瘦的身子,看到我回来便惊喜地叫:“妹,回来啦?”
披着黑黑的齐腰长发的身影,听到声响便转过身来,素色连衣裙,肤白如雪,眉清目秀,杏眼巧嘴,一副墨镜箍着额前的发丝,好一个如花姑娘映入我的眼帘。
她走过来,也说:“妹,回来啦?”淙淙流水般,清脆且悦耳,缓缓流入我的耳朵里,堪比那莺声燕语,婉转动听。
多年后的我只想到用“如花似玉,貌美如花”来形容当时她的美貌。后来我们再见面,我为十七八岁一枝花之时她却已为日夜操劳的人妇了。
突然想起儿时妈常常对我说:“你就是不如你姐姐长得好看!”是的,我是不如她好看,连哥哥也如此说过。
我长得比较像爹,眼睛小,额头窄,而且还是个十足撒泼的性子。而姐姐百分之六七十都遗传了妈,不但外貌上肤白若脂,面若桃花,而且性子上温柔善良,吃苦耐劳。
只是这两个女人,漂亮归漂亮,却吃苦甚多——嫁的男人都不争气!于她们来说,此刻的我或许是个例外的宠儿吧。
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他们是我的哥哥和姐姐。没见面之时,我曾经迫切地想要见到他们,只是见到了,因不在一起长大,常常话不投机,没有共同语言,因此时时感到生疏。
哪怕到长大了,也常常话不投机,说话聊不到几分钟就产生了分歧:身处异地成长,我们的世界观不同,价值观不同,人生观更不同。
他们回来不久,奶奶就病故了。
六月份正是农忙的季节,一大清早,妈就带着哥哥和弟弟去地里拔花生去了,家里爹与姑照顾着躺在床上的奶奶,姐姐在忙着做早餐,而我懒懒散散待在奶奶的屋里看着姑和爹在给她喂汤水。
她浑身无力地靠着高高的被子,爹撑着她的头,姑一边一勺一勺地往她嘴里送着汤水,一边抓起枕边的毛巾把她嘴边溢出来的药汤擦掉。
我站在奶奶的面前,她的眼睛也直对着我。她吞着药汤,定定地看着我,眼睛慢慢地就不眨了,嘴里的药汤也慢慢溢出来,很快又被擦干净了。
爹和姑静静地看着奶奶,片刻后,爹用手在她那双瞪着的眼睛前晃了晃,发觉她连眼皮子都不动一下,然后抬头对姑摇了摇头,才慢慢放下手,慢慢把她身子放躺下来。
当时不明所以的我呆呆地盯着奶奶面黄肌瘦的面孔,也不知她何时走的。
姑把碗放在一边,低低抽噎着整理奶奶的穿着。听到哭泣声,我好像明白了,奶奶走了,留下一副空皮囊躺在床上,再也不会醒来了。
年幼无知,似懂非懂,我不喜不悲,当下念头竟是只想着把这消息告诉妈知道。于是我跑了出去,跑到地里去,在路旁远远便看到正在拔花生的妈和哥哥与弟弟。
回来的时候,经过厨房,正在烧火的姐姐在不停地抹眼泪,看到我,哽咽地对我说:“奶奶走了。”
我看着她当做还不知道,故作惊讶之色。只是当时不明白,她又没有在奶奶身边长大,为何那么悲伤?
三天后把奶奶安葬,还不懂事的我和弟弟与哥哥顽劣地爬上门前最高的那棵果树,呆呆地看着,看着奶奶的棺椁被抬上山。
从树上下来的时候,远远看到爹蹲在路口抱着头抹眼擦鼻,看到我之后神色故作镇定,把哀痛忧伤压在心底,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那年奶奶永远离开了我,而我在她离去后至今,也从来没有为她流过一滴眼泪。
她离开后的两年里,却时常走进我的梦里。我看到她浑身破破烂烂的,满脸泥土走回家,跟我说她好饿,她要吃饭;还看到过她穿着往常穿的蓝绿色衣服,满头白发在家门前晃悠,她说她要找一个离家近的地方安葬,这样就可以看家守门啦……
而我时常从梦中惊醒过来,满头大汗,心有余悸。
住着偌大的房子,空无一人之时,才渐渐体会到人不在屋已空的落寞来,随后想起与奶奶的朝夕相处。
想着傍晚放学后回来,爹妈不在之时,回应着我和弟弟老远的呼唤声便是她,她会在厨房里回应着,然后走出门口驻足,一边看着离百步之远的我和弟弟疾跑如飞,一边说:“跑那么快小心摔着了……”
如若奶奶还在世,那么她会在大清早上我们还在梦中早早起床,熬上一大锅粥,蒸煮番薯芋头;还有傍晚时分烧好饭菜等着务农回来的爹妈。
她会在晴朗之日带我和弟弟在家附近摘茶叶,挖一些药草回来煮水喝;阴雨绵绵中会趁着我们在家煎上软且香的米饼……
明明是安度晚年之际,却因家境贫寒,不得不出绵薄之力为爹妈分担着生活劳苦,带着乳臭未干的我和弟弟,十年如一日,任劳任怨,毫无怨言。
她走了,还是病了半载而走的,在我面前悄无声息地辞世。
清明节里,我和弟弟与爹拿着祭品来到她长眠的地方。漫山的松树常年葱绿,杂草丛生,一堆凸起的小土丘出现在眼前。
我走过去,穿过膝盖高的草丛,踩着枯枝败叶,走到坟前,弯腰把长在小丘上的野草一棵棵拔掉。
往事历历在目,我岁月静好,她却辞世已久,静静地躺在小丘的泥土里,与大地融为一体,任凭外面的阳光雨露,风吹草动,一切都与她毫不相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