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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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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阳光真不错,小鸟立在枝头喂崽子,知了在叶子下报时,没有人愿意张口打断宁静般的宁静。
张月国在窗口抽烟,抬头望着面前的梧桐,一不小心尼古丁就滑进了食管,呛了他一嗓子。
猛地剧烈咳嗽招致周围几个病人和护士的皱眉与侧视。
张月国微微颔首,表示了自己的歉意,似乎觉得这还不够,他把烟使劲戳灭在窗外的墙上,然后滤嘴朝内,扔进了脚下的垃圾桶。
味道和不满的心情逐渐消失了。
张月国叹了口气,看向空荡荡的走廊尽头。
那间房子还没打开,张月国撑在窗边,无所事事到处看。
他看见了胳膊肘下有一段话,看样子应该是一个孩子拿铅笔写的,然而草字头不像草字头,包围结构不像包围结构。
有点意思。
张月国仅仅在斑驳的墙上分辨出来两句话。
“想家,我想家,我想回学校。”
“他们老是给我吃药,我讨厌他们。”
没了,实在看不清,上面有好多跟张月国一样戳出来的烟头,密密麻麻还有味儿,爬满了小虫子。
张月国失笑,坐到垃圾桶边上的椅子上。
咯吱一声,那边又有一个老头子看向张月国没说话,接过他女儿的水杯,闷头就是一大口药。
张月国这回不想理他们,他解开身上的西服披到胸口,双手交叉在肚皮上,准备小憩一会儿。
天晓得那堆病人和护士往张月国这边一个劲的在看什么,是没见过打领带绑皮带的男人呢,还是没见过等着老婆孩子平安无事的丈夫。
老子拿钱都能砸死你们几个傻逼。
空荡荡又寂静的环境让张月国在不结实的椅子上睡了二十分钟,紧接着被一个护士推醒。
“喂,醒醒,你老婆出来了。”
张月国模模糊糊就听见“老婆”两个字,赶紧睁开虚弱的双眼,套上衣服跟上护士小跑的步伐。
丝毫未减的病人一路目送着张月国跑至产房门口,其中不乏以咳嗽送别张月国的,咳得还超级用力。
医师护士一拥而出,举着药瓶的,吆喝清场的,他们先手把大的推出来了。
张月国匆匆看了一眼,抓住一个护士随口问了几句,得知没有大碍后就赶紧进了里面。
有个护士在孩子周围忙前忙后,嘹亮的哭声抚平了张月国焦急的心情。
半透明的箱子里放着孩子,还有点点血迹在屁股下的毛巾上,他想过去看看顺便抱抱孩子,被护士拒绝了。
张月国懵了,站在原处,护士恨不得要有八只手,一个抱娃一个拿笔纸一个拿药什么的。
“孩子现在需要医学观察几天……”
后面一大串专业术语张月国一个都听不懂,只晓得一个劲的点头,然后只得转身往病房去。
孩子还在哭,但比刚刚柔和了稍许,张月国看着远处的背影又赶紧跟过去。
那些病人始终不离不弃地看着张月国。
张月国跟着他们去了病房,杵在门口,有点婆娑地看着床上的妻子。
里面不大的空间都被白大褂们占满了记录的,调药的,校正仪器的,就是没有人带家属坐在病床边上。
一顿忙活起码用去了三分钟,直到屋内静得只剩滴管流淌的声音。
主刀医生,也是张月国聘请的医师,抱着一栏报告在床前环视一圈,似乎确定了万无一失,突然在内心思考到了一个问题,转身看向门口。
两个疲惫不堪的男人进行了对视,同时走向对方进行握手。
“辛苦你了。”
“嫂子身体现在还很虚弱,孩子也是,劳烦你这几天多照顾你妻子了。”
“没事,我请假了。”
医生笑笑,给了他一张单子。
张月国看到了一大串字符,全都在一个框框里。
“看得懂不?药房在我们楼下,按着这个单子给你老婆取药,用量就按照我给你写的。千万不能自作主张。”
张月国点点头,目送医生队伍离开病房,悻悻坐在病床边。
皮鞋的声音远了,滴管还在嘀嗒。
“疼吗?肯定疼,我都疼死了。”
张月国握着妻子的另一只手,仔细注视着她的眼睛,把她眉前的长发抚到耳后,露出沧桑一样的鼻梁。
即便是虚掩着。
“我都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了。嘿,谁让他们就爱嘲笑我!”
自嘲的语气,张月国把手给她掖进被子里,在她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自己转过身体,靠在墙上,漫无边际地到处瞎看瞎想。
体征仪跟着滴管的节奏,一阵一阵,搏击着张月国的心跳。
现在是下午,上午干完活就去请了一星期的假,路鸣云板着个脸勉强批了。
一个星期应该够吧,张月国斥巨资搞了这么一个病房,家属一张床病人一张床,被单与枕头虽有些许泛黄,但是足够清净,适合养病,对谁都好。
张月国哪是那种缺钱的人。
床头柜上累了好几本医学类的书刊杂志,落了灰,也有了年头,黄得跟羊皮纸似的。
反正张月国也看不懂,血刺呼啦太过晦气。
还有墙角,一个被所有人忘在脑后的画架与一只音响,那是张月国带来的旧式音响,但至于画架,估计医生本人都不清楚是谁拿来的。
梵高的向日葵向着太阳,死了好久好久。
看着就觉得浑身发热,还难捱,张月国起身倒水,量体温,也学着那医生环视一圈,一句话不说,确认没有异样后,他留了个心眼,怕这天气热到她,打开了头顶的风扇。
档数蛮低,但是够用。
“我去取药,等下给你买吃的。”
张月国看向体征仪。
跳了一个数字,很快就如常了,就连关门声都是如此古老,而且闷沉。
医院的下午一般都是死寂的代名词,楼道里的病人全去注射了,要不就去后院办住院了,医生下班了,护士摸鱼去了,只剩一个孤零零的药房还在盘算今天的收支。
拔凉拔凉的长椅空荡荡。
窗口有个小姐姐正在埋头计算着什么,偶尔跟她看小说的同事扯几句。
脚步声渐进。
“您好,请按这张单子给我抓药。”
妹子把笔突然拍到桌上,对着面前冗杂的数字焦头烂额,听到声音抬头一看,来人了,又不得不收起愤恨的心情。
她拿着单子进了库房一阵叮叮当当,张月国撑在窗口又无所事事。
院门口连自行车都没有,偶尔路过一辆收破烂的三轮,石墩子上面有几份吃剩下的塑料盒子,流浪猫都不屑于途径这里。
张月国又看看远处的电梯口,有一个“小心地滑”的牌子倒了,借着夕阳反射,全是泥巴脚印。
来之前他看见有人在擦玻璃,结果现在再一看,起码三个手印。
前台小姐姐拎着一大包药和附带的保健品出来了,按着单子一样样数,手里攥着一些零钱。
张月国耐心地等。
“您好,东西都给你拿好了。”
“谢谢。”
张月国拎起东西转身就朝门口走,耳朵朝后面,张月国仍然听见了妹子的骂骂咧咧。
自动门开了,夕阳快睡着了,月亮已冒了颗脑袋,红绿灯又坏了,十几辆车以及司机在十字路口就那么理所当然地骂起来,全然不顾后面的准备回家的学生。
柏油路都被来来往往的大货车压坏了,也没个政府出面修一修,瘦弱的街道和贫瘠的土壤一起嘲笑他们的无知。
唯一一个小卖部张月国记得是在左转,那片干涸的湖边。
的确干涸,因为还有鱼的尸体臭死在石块下,黑白相间的肚皮太下饭了。
天晓得这个形同虚设的围栏挂在这干什么,挂又挂不全,非要留个豁口,生怕有人要在这钓鱼么。
一辆飞驰而过的大奔掩盖了一切声音,包括张月国的脚步,老板在摇椅上看报喝茶,见来人了,随口招呼了一声便脱下凉鞋两脚互相搓着。
张月国直奔速食区,两分钟后,一袋子吃的被张月国拎到前柜。
“老板算账。”
“好。”粗糙的烟嗓以及一张强装精神的脸冲着张月国。
他从脚底下搬来一个算盘,包装袋上有数字,他就挨个拨珠子嘴里挨个念叨。
嘴皮子上全是分泌物,以及裂口,即便他面前不到二十厘米就有一听矿泉水和可乐。
张月国在心里啧了一声。
夜晚来得并不快,张月国绕开那帮在楼下扎堆抽烟的老头子和偷偷避开家里人出来偷腥的癌症患者,跟着闪烁的路灯走进楼梯。
张月国并不关心早期病友是不是都这样,也不关心他们是不是拿生命当儿戏,想着想着张月国一不小心就滑一跤,一盒药和一包面条滑了出来。
嘎嘣一声面饼碎了一地,张月国起身拍灰收起东西,接着走,权当刚刚无事发生。
几块钱而已,就这样。
楼道里空空如也,张月国的脚步声超级不合时机。
紧锁着的铁锈,漏风着的缝隙,紊乱的大理石和头顶密布的蜘蛛网。
那医生好像说热水房在厕所边上。
张月国默默拨开屋门,他懒得开灯,自然光就挺好;他也懒得管全是灰的窗帘,天黑了就黑了吧,黑了正好,可以说悄悄话了。
“晚上好啊。想吃东西吗?我给你弄。”
“希望等我回来,你就醒了。”
“哎,我又在胡言乱语了。”
这回数字跳了两下。
张月国冷笑,拿着晚饭和碗筷出去了。
床铺一如既往。
“热水,热水房……妈的,放厕所边上,不是有病吗。”
骂骂咧咧的热水房弄得还行,水滋了一地,乱糟糟的酱包和叉子密布在垃圾桶里,怪味熏天。
嘿,这家伙,吃完直接就可以睡了。
张月国挤出调料包,捏碎面饼,舔了口,感觉味道还行。
热水汩汩流,浓烈的盐分与汤汁挥发在碗里,张月国拿起吃的出了房,去了那个窗边,腰间还别了杯紫米粥。
靠,小鸟都休息了,老子还在这吃泡面。
靠,孩子还不给抱,又不是姑娘家家的,哪有那么多规矩。
张月国闷头闷脑一顿吸溜,很快就见了碗底。
吃饱倒是吃饱了,就,就是有点困了。
娘的,快给我醒来,听到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