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五章 方死(5) ...
-
白光过后有暖风拂面,透过眼睑我感到眼前迎面扑来的风是暖黄色。
睁眼,站于城墙之上,远眺城中风光一如人间。
往来者,有男女老幼:有妙龄女子,有黄口小儿,有正襟男子,有矍铄老叟......
身上衣着不同时世,民国旗袍,礼帽破鞋绅士棍,衣香鬓影油头粉面;清金钱鼠尾,六合马褂一裹圆,云头布鞋单双梁;明朝男子头巾杂色盘领衣,女儿家袍衫襦裙水田衣,巾幞低髻尖足鞋;更有甚者男子红脂嫣唇,粉黛精致,降纱大袖开敞怀不系衣带,虽有此形骸放浪亦不失男子气概。
街上楼屋店摊,时空交错,蜃楼海市,高屋楼台,水泥钢筋疏间临立,木柱石墩青瓦白泥盘。
上至战国春秋守制下到开放现代,人人神态自若,不觉有异。
这哪里是地府,分明就更像是那种小孩子玩的漫展,奇奇怪怪可可爱爱。
只是抬头看去,没有找到光,路上也没有很暗到看不清楚东西的地步。像是人间六月份雷雨来临时的天空,阴阴的。
鬼市声杂而井然,被面前的鬼市街景迷了眼。猛然好像有无形的压迫,身体像是被投入深海海底,一点一点地沉下去,重。周身似是逐渐被抽取着空气,宽松的衣服贴上身体,胸腔震动。那股压力消失,之前像是隔着一块玻璃钟罩的空气,被再度释放回身体周围。
隔着水汽上浮的听觉,瞬间回到身体,那吵杂的,纷扰的,由远及近;被压力束缚贴上身体肌肤的衣服逐渐展开,被徐徐而来的轻风吹动,就连之前紧贴在肌肤上的茸毛都逐渐舒展开来;只是年近五十的年纪,出门就要在脖子上带着一副眼镜,可现在哪怕是三里开外的地方,有个小鬼在饭桌底下抓食掉下餐桌的残羹,那脸上因胆怯缩起的眉目,每一细节都能清晰可见;花草芳香,汉熏口臭,柴火被草木灰引燃的炭香,食物被烹炒煎炸蒸煮逐渐可以熟食的味道,仿佛可视有形般,朝我袭来,这是人间的烟火气;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一股干燥咸涩的味道,是眼泪,再次舔舐一圈嘴唇,湿润有些干裂的唇瓣。
之前根本都来不及注意到自己在五感上的异样逐渐回归到身体。
如果说之前的年轻只是在外貌上,看起来像是回到之前的十几二十岁,那现在的一切就更像是从里到外的脱胎换骨。身周的压力褪去,身体像是比之前还轻盈。
“蒙大人。”
身体突然间被按回,那只手落在我的肩上,那种凭风欲起,恍若身披轻羽的感觉被一掌推回身体里,真实的落地感。
“蒙大人。”
又是一声,另一只手托在我的腰背间,防止我摔倒。
我抬头,是哪个送我渡川入城的老人家。
“是您!”心中的着落感更甚。
“大人,该入城了。”老人家带笑看我,又像是欣慰又像是尊敬。我顺着他展手的方向看去,一头从城内匿墙而上的石阶。
浸入城中,在鬼群间穿行。近距离看,才反应过来,之前眼中的一切都是青青浅浅的,唯余黑白二色分明,目之所及看到的颜色,都是脑子里知道大概是红橙青靛,但都只是个意识罢了,现在才是不需经过中转处理器直达五感的最直接的感受。
可惜天空还是和之前一样,有光,不暗,也不晴朗明媚,没有太阳还是和之前一样。
突然天空像是有一道阴雷劈来,接着便看到一串暗银色的东西从远方飞来,南北西东四方打圈,从刚开始看来像是一片密密的虫群,到后来又像是摆翼的大雁,直到落到蒙槐的跟前,团起变成个圆咕隆咚的小块,听到香脆的一声咚。落地。他才看清是一锭锭长得像小船一样的银锭子。
两方街市行走着的鬼群,应着这么一出动静,都静静地停下来看着他。
蒙槐蒙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便有一中年样子,身穿冬棉马褂灰长袍的旗人打扮的男子直接快走几部“啪”把自己拍跪在蒙槐面前,扣了三个响头,接着以首额肘膝触地,手心高举过后脑,似在向蒙槐跪求讨要着什么。
我看着眼前的男鬼,脑子还没清醒,但是手上动作却更快,捡起近前那枚银锭子,往男鬼手心放去。
手腕被另一双手握住。
蒙槐坐在酒馆中,对面的老人接过让店员打酒去的葫芦,和蔼的点头道谢。蒙槐还盯着手里的那枚铃铛手环,一颗铃铛四万两,这样的铃铛他手里有一串。如果这些钱能够留给人间的女儿和妻子,那该多好。
身怀财宝,在陌生的环境下,我更喜欢锦衣夜行。
毕竟鬼生才刚刚开始。
“蒙大人,喝茶,喝茶。”
被打断了思绪,出声的老人屁股离座半起身,双手持壶,为蒙槐奉茶。
蒙槐连忙起身,双手迎过。实在是见不得这个样子年纪的老人对他这么恭敬。
是的恭敬,这种恭敬在一刻前的那时尤为明显。
想起之前老人对着这个握住他手腕的男鬼恭恭敬敬地行合掌握礼时,听到对方一声免礼,抬起一张笑得像菊花盛开一样五官皱起到夸张的脸,再想起之前老人面对桥头那几个鞠躬讨好的年轻人,啊不,是年轻鬼时一幅端正持重的样子,真正是神仙皮囊,官僚态度,风吹八方白面光。
蒙槐:“谢谢,您也喝。”
老人摆摆手,指了指自己手中的酒葫芦,浑圆晃了晃,示意自己喝酒就够。
蒙槐以为老人是嫌这酒钱昂贵,想着等会出了城到渡口出船时才舍得,便又向转堂的小二要了两壶玫瑰酿。
老人又想起身行礼,被蒙槐按下。
“在凡间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阔绰。”
一个身影出现在蒙槐右侧,落座。整个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官贵亦常,一身墨绿色的累赘广袖被他一挥一摆一收,让蒙槐想起了陪妻子去老茶馆谈生意时,台上的戏员摆动的水袖。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个男人就是一刻钟前制止自己把银锭放在跪求的旗人手中,还拽着自己进了一间饭肆。
一柄折扇打在蒙槐的头上。
男人摘下金色碾边的浅斗笠,放在自己右手边的桌角上。
老人再复起身,朝着一身绿油油大窗帘子的男人,行礼。
男人抬了抬手,再覆手向下一压,老人这才坐下。
自顾自地倒茶说话:“怎么,人间这么几年,让你穷疯了。”
蒙槐夹起一块白肉,过了会转向老人,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他是在和我说话吗?”
老人抿着嘴缓缓点头。
“果真是财大气粗,就你这么个赐福法,怕是得害得那人再度轮回时,要在这黄渡城多待上一甲子。”男人举起杯盏,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突然像是被呛到了,猛地想起一阵咳嗽。
蒙槐忙抬手挡着点桌上的饭菜。
男人被蒙槐这个动作止住了咳嗽,“呵呵。”
罢了以扇掩面,蒙槐听不见呵呵后面含糊隐去的几字。
蒙槐之前用公筷夹到自己碗碟中那块白肉,终于入了口,馆中声音小了下来。
偏甜,第一块还是好吃的,但他绝对不会立马再来上一口,甜了,得用几道咸的中和中和。又换了公筷伸手去夹另一道藕片。
发现周围的氛围不对,叼着一筷子腊肉茄子环着看了一圈,之间馆中坐着的几位,都用一种艳羡的眼神看着他。
蒙槐把还吊着的腊肉茄子塞进嘴里,鼓着一边脸颊,把手放在嘴边,问到:“老师傅,这是怎么了。”
男人摇着折扇,正欲开口。
老人便低头解释,“黄渡城里的鬼,是生鬼,因其身前功德不过寻常多是闻食。”
呲咯扇子倏地收起,被按在斗笠的延边上,发出实心木块落在夏席上的闷声。
在注目礼下吃完的这顿饭,当然没吃痛快,期间那把自己打扮得跟个盛夏蚱蜢的男人也没有动过筷,只是时不时地自己湛茶。
出了门,墨绿长衫的男人不知何时又戴上了斗笠,率先走在蒙槐前面。
蒙槐开始不知道往哪处去,想着刚入冥界都有办事大厅,那现在肯定还是会有类似人间的社会服务部门,实在不行就在寻找的路上顺带注意搜寻有关“导览”之类的字样。
但时不时有鬼向他偷偷投来好奇探索目光,蒙槐本就敏感,回头看去,正对上的也有,气氛多尴尬,往往先躲开的还是他自己。
蒙槐给自己吃定心丸,鬼好歹是人变的,任何地方都好歹讲个人情世故,法律规则,不会出现当街抢劫这类违法乱纪的事情的。
在人间的闹市区这样肯定是会有人管的,神话中的天庭都还是有执法堂,当代社会还讲个人民民主,有法可依、有法必依、违法必究、执法必严。
想事情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又发起呆来,行进间速度渐渐减缓,老人也是亦趋亦步地跟在蒙槐边上,想出声提醒他们和前头那位大人已经差了一段路,但又怕对方想的事重要不能轻易打断,又忍住了。
突然间一股力道将蒙槐扯了去,蒙槐被扯得趔趄了几步,很快就看清拉扯住他的人,稳住身子,把自己的后颈衣领从那人手中扯回。那人又等蒙槐整理皱起的衣领时,整只手掌覆在蒙槐的上臂衣袖上,再度将他往自己先前折返回来的方向走去。
老船家看着他们,只远远跟在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