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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旧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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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庆军这个人庄文月不是很熟悉,只知道是父亲的朋友,她自从大学住校以后回家的次数就少了,只是在假期见过他几次,也没怎么讲过话,所以对他样貌记得并不清楚。但除去外表,她对这个人的背景倒是印象非常深刻,原因无他,全拜母亲念叨所赐。
据母亲所说向庆军是个孤儿,由叔叔养大,邻居都知道这孩子过的不怎么好,没办法,那时候大家都穷,孩子又多,他一个外来的能有吃有穿有住、甚至还有书读已经很不错了,还能对亲戚再要求什么?向庆军与斯永年以及自己的父亲是同学,后来又在一个厂里干活,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三个人经常聚在一块儿。
但很快局势多变起来,各种运动山呼海啸,父亲和斯永年到下乡当知青,向庆军本来被他叔叔安排替自己的儿子去插队,结果他不乐意去,然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个人偷偷跑去广州投奔了亲戚,这是个什么亲戚也没人说的清,问他叔叔就说是向庆军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再问就生气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么大的小子他管不了,既然不想吃自己家的饭了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这么多年也对得起自己哥哥了……。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旁人对于一个成年孤儿的来去也并不怎么在意——也无暇在意,只有庄伟和斯永年会偶尔念叨念叨,在他们看来广州对于津州太过遥远,遥远到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了。
“成大事的人真是从小就能看出来,”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充满了艳羡之意,“同样是20多岁,你爸就只能听你奶奶的话去乡下干活,哎,你说这是不是欺负人?你大伯、二伯为什么不去?啥累事、苦事都是你爸的,真是老实人万年挨踩,到现在也是这个德性,也不知道随谁。”
庄文月知道母亲对奶奶意见极大,陈年旧事有机会就要拿出来抖抖,但她很小的时候奶奶就去世了,没法感受那个驼背小脚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于是只能哼哈地应付着母亲,随着她撒撒气就好了。
倒是向庆军,此一去便再也没回来。
据传他后来去了香港,又去了美国,有说他飞黄腾达的,有说他穷困潦倒的,甚至还有说他死在偷渡的轮船上的,但所有的传闻都只是在最初的两三年,慢慢的就什么消息都没有了。
直到她上大学的第三年,在孤儿逃离的23年后,向庆军回来了。
向庆军第一次到家里时庄文月特意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因为母亲事先已经铺垫了足够多,如今见到真人自然多了几分认真,但看了半天又有些失望,这个叔叔看上去毫无传奇色彩,穿着打扮言谈举止与自己身旁的叔叔伯伯相差无几,既不像大款也不像穷人。如果非说有什么不同,可能就是他相较其他人而言更沉默寡言一些,哦,还有就是他拿着一个大哥大,据说是个非常贵、非常稀罕的东西。
“他肯定是挺有钱的,”母亲又一次语气肯定地说,“你看他送你的钢笔,全是英文,一看就是进口东西,你还说同学用苏联的东西高级,现在好了吧,你这个可是美国货,把他们全比下去。还有上次送我的纱巾,哦呦,我戴到单位把你张阿姨羡慕的啊,一个劲儿地说让我帮她带一条,还说多少钱都行。”
庄文月对什么钢笔、纱巾已经没了记忆,但对母亲当时讲话的神情倒是印象极深,能被这个女人表扬实在是太难得了,难得到她不自觉地对向庆军多了些注意。
庄文月看向照片的右下角,时间是1969年,居然是24年前了。
第三张比较近期了,1992年8月,是斯永年与一个年轻男孩的合影,背景就是刚刚她坐过的沙发,两人并排而坐,挨在一起的腿上立着张毕业证书,两人笑得非常开心。
能不开心吗,庄文月细看了证书上的章,北京大学几个字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引得她忍不住咋舌,继而去找这位牛人的名字。
“章启鸣,”庄文月念道,心想果然脑袋好使的人连名字都非同凡响,一听就是成大器的意思,再看看自己的,文月、文月,“月亮”本来就够配角的了,连光芒都是太阳给的,再加上个“文”,简直弱得快躲进云彩里了,怎么可能有大出息?哎,早知道就应该听外公的叫“馥佩”,虽然老气了点儿,可是厚重呀,底蕴足,说不定也成就番事业呢,也不至于考到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大学,找工作可能还要父亲出面帮忙。
庄文月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斯永年回来了,转身就要叫一声“斯伯伯”,结果待看到来人后吃了一惊,这不就是照片里的人吗?北京大学的高材生啊。
章启鸣本人比照片更好看一些,面容俊郎身形挺拔,虽然戴着眼镜但又不乏朝气,一看就是青年才俊。
庄文月捋了捋耳边的头发。
来人见到庄文月也有些意外,毕竟他还从未在老师家里见过年轻女孩子,一时间拿不准来者为何人、有何关系。
正在尴尬的时候,斯永年回来了。
“哟,你们两个碰上了啊,”斯永年进门见两位正相视而立、略带拘谨地看着对方,便笑道,“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庄文月,庄伟的女儿,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和半个女儿差不多了,这位是章启鸣,以前是我学生,哦,下学期在你学校当老师了。”
庄文月赶紧向前两步走,恭恭敬敬地叫了声“老师好。”
章启鸣慌忙摆手:“别别别,我最多当个师哥,可不敢当老师。”
庄文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看向斯永年。
“没事儿没事儿,就叫师哥吧,他也就大你两三岁,叫老师太见外了,”斯永年说着走向里面的房间,片刻拿出两本书来,递给章启鸣,“好好看,有什么想法咱们回头再讨论。”
章启鸣双手接过书应了句“好的”,将书装进背包,然后后退两步说不打扰了,让他们先忙,自己先行告辞,勿送。
庄文月有点儿惊奇地看着他离开,感慨高材生就是素质高,礼貌又得体,和他比起来自己身边的男同学真是差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说是云泥之别都不为过吧。
斯永年真的没送他,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便转身回到桌前倒了杯水,慢慢地喝了两口。
“文月,有没有想好毕业后干什么?”斯永年端着水杯坐到沙发上,水有些烫,冒着汽,蒸腾在他眼前。
庄文月跟着走过来,坐在旁边的边椅上。
“分到区第三小学了,”她盯着对面边椅靠背上的勾花罩说道,“教语文。”
“哦,不错啊,当老师,你爸妈肯定喜欢。”斯永年笑道。
“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吧,我又不喜欢当老师。”庄文月嘟囔着。
斯永年不着痕迹地点点头,似乎也不意外这个回答:“那你想干什么?”
“嗯……想出国,去外面看看。”庄文月其实就是随口说说,她当然知道出国又不是去邻市旅游,想去就去,况且出去旅游住旅店还要介绍信呢,她哪来的那个本事?所以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估计马上就会被责备吧,批评她好高骛远、不切实际。
谁料到斯永年却说出句“不错。”
庄文月瞬间瞪大了眼睛。
“这个想法很好啊,有目标才能有动力嘛,再说了,今时不同往日,社会变化多大,而且咱们身边出国的人也很多啊,比如你向叔叔,不就是归国华侨吗,”斯永年说着指了指对面的书房,“现在我房间里还有他带回来的酒呢,可惜我喝不惯,一会儿你走的时候带上拿去给你的老师吧。”
庄文月知道这个洋酒,爸爸也有一瓶,他也说喝不习惯。
“那,我要怎么做呢?”庄文月突然觉得屋内明亮起来,探头向窗外望云,原来刚才有些阴的天气此时彻底放晴了。
斯永年笑着向下压一压手,意思是让她别急:“当然要先学好英语了。”
庄文月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英文成绩,有些气馁。
“先学好语言,当机会来临的时候才能一把抓住,我会和你父亲、还有你向叔叔商量的,等条件成熟了就送你去外面读书,你说怎么样?”斯永年缓缓地说道,仿佛万事俱备只欠她这股东风了。
“我给你介绍一个老师,北京大学英语专业的毕业生,口语非常流利,而且年纪和你差不多大,也好沟通,你好好跟着他学,以后会有好的发展的。”
庄文月在听到“北京大学”四个字时心脏狂跳起来。
“他叫蒋建英,是你向叔叔生意上的得力助手,这次跟着来津州主要是帮着打理你向叔叔开的一家外贸公司,我见过这个人,小伙子非常厉害,见识广能力强,人又很随和,我已经和他说过教你学英文的事了,人家很乐意,所以,文月啊,好好学,可别辜负了你父母和我的期待。”
庄文月隐约有些失望,听见斯永年的叮嘱就哼着点头表示会努力的,请长辈放心云云。
斯永年也没再多说,只是让她回去等通知上课的时间和地点就行了,末了又聊了些家常就让她回去了。
庄文月出门走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难道叫她来只是为了介绍一个老师?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刚才的谈话,但想着想着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章启鸣的样子,她气恼地跺了跺脚,觉得自己也是有毛病。
但彼时庄文月决计没有想到这个看似随意的决定会影响她的一生,因为短短一年后她就嫁给了这位兼职英文老师蒋建英,并真的在差不多十年后去了国外,只不过不是为了深造的留学,而是为了保富贵的逃离。
庄文月觉得也许自己真的是年纪大了,现在回想起过往种种已经没了开始时“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悔恨,十年过去了,曾经纠缠在一起的人们死的死、散的散、忘的忘,新一辈哪还记得老一辈的恩怨,好日子过久了,谁还会去想伤疤是怎么来的?“就这样吧”,她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对自己说,也不是释然,就是斗不过命运后的放弃,随波逐流,任世事推着活下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