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记》珊瑚小姐

14、鹊巢

　　一碗热汤面下肚蒋行川的额头上冒出了细汗，这几天休息不好再加上神经紧绷，整个人特别疲惫，现在被热乎乎的面条暖了胃很快倦意就涌了上来，坐在沙发上看了会儿手机就睡着了。

　　肖扬听他呼声渐起又趋于平稳知道是睡熟了，心想孙奇峰真是有本事，每次拿的药效果好不说，连起效时间都能预测到分，说4分钟就绝不会拖到5分钟，也不知道是不是亲自试过了。

　　把蒋行川抱回卧室放在床上后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这孩子，虽然个子已经很高了但还是少年骨架，细细的一条儿，这个身形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两人相似的体型相似的性格，遇到事儿都喜欢哭，眼泪跟村口的小瀑布似的流个没完——连没妈这点都差不多，只不过一个是妈妈走了，一个是妈妈死了罢了。但他心里又明白蒋行川和弟弟是不一样的，富人家的孩子，成绩好、爱好多，4000多的自行车坏了丢了都不在意，就算是哭也是因为一些事不随心，哭着哭着就会有人来安慰，说没关系的，再大的问题花钱就是了，犯不着哭成这样，这些哪是自己那个瘦弱又胆小的弟弟能比的？他的哭除了巴掌和挨骂什么都换不来。而且弟弟的命也不好，如果不掉进河里淹死，至少现在也能跟着自己过得好一些，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肖扬安顿好蒋行川后在他屋内转了几圈，屋子挺大但东西不多，可能是搬来时间不长的原故，还是以书为主，间或有几个手办和游戏模型，都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喜欢的东西——除了衣柜抽屉里压着的一本男模杂志。

　　其实这也正常，谁还没个需求呢？

　　肖扬站在屋子中间又环视了一圈，最终选定了桌上摆着的巨大的希尔瓦娜斯·风行者。这个手办是贾杰送蒋行川的生日礼物，也是他的最爱，甚至不惜保了高价从上海千里迢迢地快递来。不过细看这东西确实好，细节完美做工精良，价值5位数的特别订制款倒是非常符合是富家少爷贾杰的浮夸作风，蒋行川说这件事的时候言语间虽然有些嘲笑但脸上的自豪是藏不住的，没什么比好朋友花大价钱投其所好更让人开心的了。

　　肖扬将窃听器塞进女神繁复的斗篷下又仔细地检查了几遍，确定无误后才回到床边坐下。

　　别的房间他没去，在无法确定有没有监视器的情况下不应该冒然行动，这也是孙奇峰教他的，谨慎些总是好事。

　　等到差不多12点，黑猫看够了猎物，回去了自己的地盘。

　　接下来的几天蒋行川家又热闹起来，很快肖扬就注意到一个经常出现的陌生女人，大约40多岁，衣着举止不凡，来往的人对她都非常客气礼貌，包括蒋行川自己，看来是个重要人物。

　　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蒋行川告诉他，这是自己父亲的正房夫人庄文月，从现在起，她会定期从美国到滇南来照顾自己，直到上大学。

　　蒋行川说这话时正坐在学校对面的奶茶店里噘着嘴、一口一口地吸着里面的珍珠，一颗颗棕色的珍珠排着队沿着吸管跑进嘴里，然后被简单地嚼几口咽下去，听不出乐意还是不满。

　　肖扬是被他的信息叫来的，说新开的这家店特别好喝，他请客。

　　肖扬盯着墙上最贵13块钱的价目表才知道这位少爷也有接地气的时候，不过他没点，孙奇峰不让他吃零食，说这些东西会让人软弱，男人就应该抽烟喝酒，仿佛这样会让人坚强起来。他当然也没听孙奇峰的，他父亲抽了那么多烟喝了那么多酒也没变得多男人，还不是一样在工地里弯腰干活，累得喘不上气来，挣的钱连奶茶都舍不得给弟弟买一杯，直到弟弟死了也只会站在坟前哭说对不起他们兄弟俩，究竟哪里对不起了却说不清楚，所以，软不软弱、男不男人和吃什么、干什么没关系，他听孙奇峰的，只是因为自己不喜欢吃，没有别的理由。

　　他也知道蒋行川找自己来并不是为了请客喝东西，就是闲的想聊天，现在他们熟悉了，蒋行川叫“哥”也叫的更顺口——他是个单纯又热情的孩子，容易对别人敞开心扉，也容易和人成为朋友。

　　这么好看又有朝气的男孩子谁会不喜欢呢？要不李思博怎么会宁愿自掏腰包都要跑来给他过生日，除了想长久的钓住金主，这么美好的身体应该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吧，否则他一个直男怎么装得下去？

　　蒋行川在这之前从未见过庄文月，甚至都很少听妈妈提起，只知道她一直生活在美国，有两个很优秀的孩子，那是自己父亲的另一个家，名正言顺的、合情合理的、道德法律都承认的家。

　　庄文月是在给陆曼青烧头七的时候来的，穿着一身黑，见面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抱了他一下，说都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他当时正准备上车去殡仪馆，因为连续几天休息不好整个人都很恍惚，所以都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只觉得神情语气挺真诚的，是真的在替自己难过。

　　大概是第一印象不错，待知道这个阿姨就是庄文月、爸爸的另一个老婆时出乎意料的没有太大的反感，她让他叫自己Aunt，说在外国时别的小孩子都这么称呼自己，习惯了。

　　贾杰听后感叹他以后要过苦日子了，正房来养小三儿的孩子肯定憋着一肚子恨，连阿姨都不想听他叫，明摆着不想和他妈妈当姐妹，还说让他以后小心点儿，别惹着人家。

　　蒋行川对贾杰的那句“小三儿”非常生气，警告他嘴巴放干净点儿，贾杰自知失言，赶紧道歉说自己也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以后会注意的、别放在心上云云。其实蒋行川也知道从道理上讲妈妈确实是小三儿，是电视剧里要被观众唾沫星子喷死那种，但无论她多么的道德败坏她也是自己的妈妈，生了他养了他，虽然啰嗦，可关爱是真真切切的，至于她是如何得到这一切、又为何要把自己置于这个位置，他没问过，但也知道绝不是什么“爱情”，说到底不过是为了“钱”罢了。这些年所有的亲戚都远离了他们，除了最初几年见过舅舅和外婆来要钱，后来他没和任何人打过交道。他觉得妈妈已经得到惩罚了，众叛亲离这个词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曾经他也以为会这么过一辈子，但现在老天爷告诉他惩罚还不够，要拿命来偿。

　　出事后几经周折才找到外婆他们的电话，不但不来参加葬礼，连骨灰都不让送回老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已经是外人了，就不要再联系了。

　　最后，他亲自把骨灰洒进了麓岭湖，天高地远，异乡冷客，这次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庄文月和陆曼青完全不同，不会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不会问他想吃什么、上周的考试成绩如何、少吃汉堡烧烤别喝酒、不要关灯玩手机对眼睛不好……她是个话很少的人，哪怕蒋建英回来了三个人坐一起吃饭她也不聊天，反倒是以前不太爱闲聊的爸爸现在话多了起来，不仅经常回来吃饭，还会问些无关紧要的事儿，比如新出的鞋子有没有喜欢的、要不要吃鲜花饼。

　　蒋行川虽然很高兴爸爸突然变得关心自己，但他并不喜欢三个人一起谈这些，他总会脑补庄文月内心的活动——你对自己孩子都没这么上心吧，却在这里对小三儿的孩子嘘寒问暖，真是个薄情寡义的渣男！

　　然后在自己尴尬的心理活动中快速地吃完饭，跑回房间去学习。

　　但慢慢地他发现庄文月只是表面看着冷淡，内心应该还是挺关心自己的，否则就不会每次做的饭菜都是自己爱吃的，家长群也加入了，房间的床头柜还新加了台灯，甚至真的会给他买新出的鞋子，大小正好的那种。贾杰说是糖衣炮弹，后面憋大招呢，但他觉得不是，人心不应该那么黑暗，而且他自己也不值得让她费心去黑暗。

　　蒋行川对人心的论断显然是错的，人心当然有黑暗，尤其为了利益。

　　庄文月自从在斯永年那里离开后恍惚了几日，各种想法在脑子里纷乱登场，被阴谋、误会、隐情、真相轮番折磨着，直到许梅说她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还是有什么心事，才意识到自己情绪太外露了，搞不好会被怀疑，才收敛了心思。过了几日蒋建英正式去了滇南，临走的前两天她终于下定决心提了让陆曼青陪同的意思，不出意外，蒋建英非常震惊。

　　“虽然滇南也是个城市，但项目从无到有要好几年，生活上肯定要人照顾，既然陆曼青方便就让她跟着吧。”庄文月在给蒋建英收拾衣物，其实也没什么要带的，她就是总觉得应该干点儿什么，传统思想教育下的人，丈夫出远门妻子就应该准备些衣物，哪怕他还有个小的。

　　“那孩子快上高中了吧，这时候换学校也不需要适应，挺好的。”庄文月说道。

　　蒋建英停下手里的工作，揉搓了几下手指：“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项目，套路都差不多，不会太辛苦，我自己也可以，再说了，小王也会跟着。”

　　庄文月正好在看艾草的保质期，闻言扭头看他：“小王自己都没结婚，一个20多岁的小年轻懂什么？呐，他知道怎么熏艾吗？”

　　小王是蒋建英的秘书，留美高材生，和当年的他非常像。

　　“他知道你血脂高不高、吃什么会浮肿、喝什么会咳嗽吗？还有，你看没看之前的体检报告，医生说你静脉曲张已经很严重了，再这样下去要动手术了，这些事情小王能帮你什么忙？你不用揣测我有什么目的，孩子姓蒋都姓了十几年了，我何必给自己找事端？要不是为了你，我会管这些？”

　　蒋建英被庄文月一顿呛还真有点儿理亏的意思，其实他也深知当年的事错在自己，所以一直不在陆曼青的事上与她起争执，可以说是能不提就不提。刚刚她主动说让那母子俩陪同，以为在试探或是警告，还想着先推脱再做打算，如今看来却是自己狭隘了，想错了人家。

　　“我知道你只要回国都会去看她们，这次也不用藏着掖着了，而且有她跟着我们还能放心些，毕竟这么多年了，熟悉，而且她人又聪明会办事，知道该怎么做。”庄文月眼见着蒋建英神色变得有些愧疚，心里不禁冷笑，果然当年的承诺都是说给鬼听的，什么“只尽法律义务”，呵，到头来还不是舍不得温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