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钱满满

4、谢罪

　　厉芸请了几天假回了家。她本以为只要看到了现实，她也许就不会再做那些罪恶的梦了。她期望着，她跟厉绛仍旧可以保持正常的姐弟关系。

　　然而她的这些设想终究是太天真了。她以为这整件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以为自己恶心的心思只有自己知道，直到她跟往常一样收了衣服去厉绛房里，正在穿衣服的少年在看到她出现的那一刻，眼里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提防，连忙将衣服套上了，然后皱了下眉，开口问她：“怎么了？”

　　在这一刻，看着厉绛的表情，厉芸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完了。她的世界，再也回不去了。

　　她就保持着抱着衣服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站在厉绛的房门口，跟他僵持对视着。许久之后，她的手臂都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僵疼，她才说了一句：“你都知道了，对么？”

　　厉绛很明显的愣了一下。他垂着头不答，躲着她的视线。厉芸看着厉绛的表现，逐渐红了眼眶。她咬着牙逼问他：“你觉得我很恶心，对么？你觉得我是个变态，对么？你是不是不明白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是不是想问，是从什么时候，我开始对你起了这种不-伦的心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你的感情开始变得这样扭曲？你是不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做错什么让我误会了？或者，你是不是觉得，这根本就是我自己的错？”

　　“你想知道……”厉芸的眼泪沿着鼻尖滴落下来，她的表情那么痛苦，可是她却没有办法控制，她只能那样哭着看着厉绛，哑声道：“我也想知道……我也想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我也想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走岔了！我从小把你带大，我只是在努力地照顾你而已，我做错了么？我错在了哪里呢？人人都说我是个好姐姐，可是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姐姐和弟弟之间亲近的距离该是多少；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得在什么时候，我们之间就不应该再像小时候那样亲近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原来一直一直那么亲密，最终会让我犯下这样的罪孽……没有人告诉过我，为什么这一切都没有人告诉我！”

　　“对不起……”厉绛开口道，他抬起头来看着厉芸，红着眼又说了一遍：“对不起……”似乎除了道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厉芸变成了这样，都是因为他。如果没有他和他妈妈的存在，厉芸何至于从小就要照顾他，又何至于越过了亲情的界限，受着折磨，让自己变得这么痛苦？

　　“对不起……呵……对不起有什么用？”厉芸笑了一声。眼泪流进了嘴里，那么苦涩。她看着厉绛的脸，从未像这一刻一样，那么痛恨老天的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在承受这些？为什么这段超过了姐弟界限的感情，只有她没有早点醒悟？为什么他就可以那么清醒地认识到了，为什么他就不用跟她一样遭受着伦理道德和感情的拉扯，他就不用跟她一样痛苦？

　　这点愤怒和憎恨，让厉芸变得口不择言。她低低地笑起来：“我原本以为，我可能就是一时的鬼迷心窍，我离你远一点，等时间久了我大概就淡了，就恢复正常了。但是你看，并没有。这半年多的日子，不仅没有让我正常，我甚至晚上还做梦，梦到我们成了情侣，梦到我们在做情侣之间才会做的事情……我有时候甚至会想，是不是因为我们不是亲姐弟，所以我其实一直以来都没有真正地把你当成弟弟看待？在我的心里，我是不是觉得，你是上天送我的礼物？或者——或者就像小时候大人开玩笑说的那样，你是我的童养夫？所以我才对你产生了那种想法，我才想跟你有更深的羁绊。你说，这好不好笑？”

　　“姐……”厉绛看着厉芸眼底的疯狂，唇色苍白的，浑身都发起抖来。“别说了。”他恳求道，“别再说了……”

　　“我们一直当姐弟，不好吗？你是我的姐姐啊，在我心里，你是我的亲姐姐啊……”

　　“姐弟……”厉芸念着这两个字，紧紧皱着眉头，泣不成声。“回不去了，阿绛，我回不去了……”

　　她从来都不知道恋爱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哪怕她跟前男友在一起了一年，她都始终不得其法入门。可是，所有本该属于恋人之间的心思，羞涩，心动，嫉妒，以及冲动，她却都在厉绛身上感受到了。她也知道这太荒谬了，可是等到她弄明白自己的心意时已经来不及了，她想要克制想要停止的，可是来不及了。

　　她克制的后果，就是把自己搞成了一个神经病，就是作茧自缚，把自己越裹越紧再也挣脱不了。

　　她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去想象厉绛不属于她了，没法想象厉绛以后将有喜欢的人，他将恋爱，结婚，生子，组成另外的家庭；她没有办法去想象，有另一个人占有夺走她从小带到大的厉绛。她现在只要稍微想到这些，她就会控制不住地感到惊慌，感到愤怒，她甚至想将厉绛锁起来，锁到只有她知道在哪里的地方。

　　“我疯了……阿绛，我觉得我是疯了……”厉芸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用力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任谁看了都能感受到她的无助。

　　“姐。”厉绛走过去，在厉芸面前蹲下了，拉着她的胳膊，声线颤抖着对她说，“我们去医院，好不好？我们去看医生吧，好不好？”

　　“不！不好！”厉芸闻言却狠狠地推开了厉绛，推得他往后摔在地上。她咬牙盯着厉绛的眼睛，冷然说道：“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疯了吗啊？你是想让我被关起来，这样你就可以摆脱我了，是吗？啊！”

　　厉芸用尽全力将怀里的衣服摔在了厉绛脸上，咒骂他：“我告诉你你别妄想！我不会让他们知道的，我不会让你们有机会看不起我！”

　　这个样子的厉芸，何曾还有以前的端庄和温柔？厉绛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已经不认识眼前陷入疯狂的人了。他看着厉芸的眼神，他突然感到很害怕，就是那种从心底生出来的，让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的害怕。

　　他就那样呆愣地坐在地上，看着厉芸收拾了行李，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有那么一瞬间他起了一个念头，他觉得，厉芸要是从此以后就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也挺好的……

　　厉绛在原地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外头的天色都已经暗下好几个小时，他才慢慢地爬了起来，然后一件一件收拾掉了地上的衣服。

　　厉芸这次回校，就再也没有回来。连过年，他们爸爸三催四请地问她怎么还不回家，她都以跟朋友一起去旅游的理由应付过去了。

　　厉绛也再没有主动去联系过她。他比从前更加冷淡了，除了学习，就是参加一个又一个的比赛，拿一个又一个的奖，然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去了北京上大学。

　　厉绛和孟文辉上大学那一年，厉芸毕业。

　　她是领着男朋友回家来的，回来的那天，她就向家里宣布，她要结婚了。

　　彼时孟文辉也在家里，听到她的话，屋子里有许久都没人说话。直到厉芸当时的男朋友——也就是她后来的老公——拉着厉芸的手磕磕绊绊地向他们爸爸做了保证，他们爸爸才酝酿了好久，招呼他们先坐下吃饭。

　　对厉芸打定主意要结婚这事，爸爸奈何不了她。他知道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顾着赚钱，就没怎么尽好当父亲的责任，他觉得厉芸既然认定了，那就遂了她的意吧。

　　厉绛也对此一直都没有表达看法。孟文辉还不解地问他怎么姐姐要结婚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厉绛只沉默了好半晌，才说，他没有权力对此去说什么。他甚至想，这对他们姐弟俩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只是事到如今，“姐弟俩”三个字，不知道还有没有效……

　　他跟孟文辉是亲自将厉芸送到夫家的。那个三线的小县城，跟京市隔了好几个小时的车程，与京市的繁华相比，整个经济都好像迟滞了十年。孟文辉就一直闹不明白厉芸两夫妻为什么不选择留在京市发展，他问了厉芸，问了厉绛，却没有人回答他。

　　于是，在厉芸出嫁后，他们渐行渐远了，各自展开了新生活。厉绛和孟文辉都对未来充满希望，他们没有收到厉芸的消息，都以为她多半过得挺好的。

　　只有厉芸，她知道自己那几年到底过得好不好。

　　她的老公是个很典型的中国式丈夫，有一点直男，有一点懒，不爱管家事，但胜在老实听话。刚结婚的那个月，他就已经很自觉地上交工资，厉芸使拨了，他也会去做事情。可厉芸却逐渐的，对他越来越没有耐心。

　　她不懂，为什么他的这张脸看久了会让她觉得那么厌烦，哪怕他什么错都没犯，就只是下班了坐在沙发上换拖鞋，她都看不惯要骂他。他的性子其实挺软的，被骂了，就笑呵呵地过来哄人。可是就连他这副讨好的嘴脸，她看着都觉得恶心。

　　刚结婚二人世界的时候，厉芸的这份厌恶还没有那么明显，老公也没有察觉出异样来。直到他们的儿子厉沐辰出生后，厉芸的情绪变得更加阴晴不定。她总是会忍不住地发脾气，发完脾气后就哭，甚至半夜里听到儿子的哭声，她会想要将他从窗户扔出去。

　　那段时间，厉芸的老公被她打出了很多的伤。他觉得厉芸变了，好说歹说的，连哄带骗的，他们一家人带着厉芸去做了检查，然后知道她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医生说，从病历上来看，厉芸在几年前就已经有了一点轻微抑郁，但现在可能是因为产子，她的抑郁症变得更加严重了。

　　厉芸的老公想，既然是抑郁症，那么自从结婚以来，厉芸的脾气变得越来越糟糕，肯定也是疾病造成的了。他觉得他可以谅解的，他也做好了要跟她一起扛过去的准备。

　　他就是这么想的——如果没有后来那天晚上，厉芸对着他喊出厉绛的名字的话……

　　那天是结婚纪念日，他们久违地出去吃了烛光晚餐。喝了不少酒，然后上了酒店客房。当他搂着她的背脊，动作轻柔并吻在她的眼角，她却哽咽了一声，低低地，眼神迷茫地，唤了一声“阿绛”。她老公的神智倏然清醒了大半，他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不敢相信地问了她一遍：“你……你叫我什么？”

　　厉芸贴得他更紧，在他的耳畔，用他从未从她嘴里听到过的那种依赖又眷恋的语气委屈地说：“阿绛，我好想你……”

　　在那时，厉芸她老公似乎一下子把这几年所有违和的地方都想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厉芸对他的嫌弃也好，拳打脚踢也好，或者是对儿子厉沐辰的又爱又恨也好，都不过是因为，她从来就不爱他。都不过是因为她的心里一直都装着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竟然荒唐地是厉绛……

　　他觉得他简直无法想象厉芸会爱着厉绛，他甚至只要一想到厉芸也曾用这样的语气跟厉绛撒过娇，只要一想到他们可能做过什么有悖伦常的事，他就忍不住想要作呕。他从来没有像这样觉得厉芸很恶心，可是，他却又病态地，越加想要得到厉芸。哪怕得不到她的心，他也要守住她的人。

　　一个温柔好脾气的人可以被逼成什么样？厉芸在之后的几年里深有体会。每一次，她老公要跟她上床，她不肯，他都不再跟以前一样作罢，反倒直接强来。厉芸对他拳打脚踢也好，破口大骂也好，他都没有退缩。

　　他冷笑着说她：“你不是想着你的‘阿绛’吗？来啊，你尽管把我当成他的替身啊，这样你就开心了，不是吗？厉芸，你跟你弟弟都能睡，怎么跟你老公就不行了？我哪里不如他，你说啊，你倒是说啊！”

　　厉芸没想到自己的这份龌龊的心思竟然被她老公知道了。她被这么讥讽着，便也顾不得廉耻了，抓向他的脸疯了一样喊叫：“你当然不如他！你有什么资格跟他比！你也配当他的替身？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德行！”

　　这样互相折磨的行为和咒骂，在今后的几年里时时发生着，伴随着厉沐辰从蹒跚学步的小婴长成到了学龄的儿童。而厉芸两夫妻，也总算磨尽了最后的一丝感情，选择了离婚。

　　那个时候，厉芸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了。她也是受了良好教育，从小被人艳羡着长大的。可如今，她却偏执，疯狂，整张脸都写满了阴森和病态，她脸色蜡黄脸颊凹陷，只一双眼跟猛兽一样闪着光，让她看起来如同一个疯婆子一样。

　　她带着厉沐辰回到了京市，来到这座已经变得陌生的城市。她明明是土生土长的人，却在出了高铁站，站在大广场上，觉得自己与它格格不入。

　　她以前爱厉绛，可经过了这几年，她却恨他。她痛恨他。

　　她的这一辈子，都因为厉绛的存在而毁掉了。

　　他变得那么至高皎洁，变得那么成功，被人捧着，宛若明月。而她呢，却成了最底层的，与社会脱节的，一个拖家带口的没有一点本事的黄脸婆。她恨厉绛，恨他用短短几年的时间就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得这么大；恨他在看到她的刹那，看到她这么潦倒窘困的模样，他的第一反应，还是躲避和害怕。

　　她觉得，厉绛合该补偿她的，他合该跟她捆绑，与她共沉沦。明明从小她就对他那么好，他怎么可以不爱她呢？他怎么可以，试图逃跑？

　　而她也成功了，她用她的出现将厉绛困在了自己身边，她硬生生地塞给了他一个儿子，她享受着外人对看到的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幸福场景的夸赞，她享受在这种时候，被人当做厉绛的妻子的感觉。她觉得，她的人生就该是这样的，从她七岁，厉绛来到她家的那一刻起，他们永生永世就该是一家人，他们就该缔连出这世上最亲密、最无法分割的关系。她们是姐弟，是知己，是夫妻，是共生的一体。

　　厉芸觉得，厉绛应该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关系，她觉得他默认了她是他的妻子。她想跟他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她想完完整整地拥有他，也想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他。她说，她想再为他生一个宝宝，生一个，从血缘上将他们连在一起的孩子。

　　可是厉绛却再一次逃了。他逃走了，还骂她疯了。他吼她，用尽了他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怒气和憎恶，让他皎若星月的面容，都显出了魔鬼般的可怕。

　　厉芸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么怕她，那么想要远离她的模样。厉绛从家门逃出去的那一刻，厉芸刚刚建筑以来的她的家，再一次轰然倒塌。她彻底地失去理智了。既然她的家没了，那就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跟着毁灭吧！都去死，他们就一起去死吧！

　　她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砸掉了，连厉沐辰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都没注意到，连左邻右舍听到了动静跑来门口张望，最后都被她发疯的样子吓了回去。

　　最后，她累了，她躺在地上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了很久很久，等到意识再清醒过来，她看到外面的阳光很好。那么炫目，那么灿烂。

　　厉绛和厉沐辰都不在，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厉芸赤着脚走到了阳台上，她伸手接住了一缕阳光，看着阳光穿透她的指缝，让她的手指边缘泛着一点红光。

　　她好像在远远的天边，看到了她亲妈在跟她笑。也真是奇怪啊，三十几年了，她本以为早就记不得亲妈长什么样了，可是此时一出现，厉芸就知道是她。

　　厉芸听到她亲妈在跟她说：“孩子，过来吧。这里很好，你梦想的一切，在这里都能得到。孩子，来吧，来了就解脱了……”

　　厉芸看到在她亲妈身边，还是少年的厉绛拉着厉沐辰，她看到他轻扬起了微笑，晕染得清薄的眼睛里也都是柔光。她看到他向他伸出了手，听到他跟她说：“姐，我们走吧。”

　　厉芸收回目光，看到了不知何时挂在了眼前的套好的绳索。

　　从绳索里望出去，阳光还是那么美好，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个人，都还在对面召唤等待着她。

　　然后她也笑了，闭上眼睛，踢翻了脚下踩着的椅子。

　　眼泪从她眼角滑落的那一刻，她心道：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

　　珍爱生命，也尊重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