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荒木流河

31、第031章

　　司徒空内心挣扎了许久，还是决定回东宫吊唁。

　　此时天色渐晚，莫时雨本想陪他走这一趟，不料被总管太监拦下，宣他进宫面圣，司徒空只好只身前往。

　　进门时，司徒空看到白绫高挂，白色灯笼将东宫映照成白昼，太监宫女着素衣站了五六排，队伍中间跪了四人，一个个鼻青脸肿的，衣裳上血迹斑斑，看到司徒空后纷纷趴在地上，作丧家犬模样。

　　走进灵堂后，他看到莫寒云站在棺材边，神色黯然。

　　“回来了？颜儿等你很久了。”

　　莫寒云看起来很疲惫，像是很多天没合眼了。司徒空还当容颜突然香消玉殒，对他来说不痛不痒，毕竟那封休书写得那样痛快。没想到杀伐决断的太子殿下，也会有夜不能寐的一天。

　　但迟来的深情一无是处，正如司徒空在梦里说了无数遍对不起，没能得到她的原谅一样，终究是晚了。

　　“殿下节哀顺变。”

　　“那些冷眼旁观的，我已就地格杀，只将主谋带了回来。”莫寒云拔出长剑，扔到司徒空跟前，“门外那四个畜生是留给你的。”

　　司徒空眉头轻蹙，莫寒云这是又唱得哪出？

　　“我不过一介草民，怎敢越俎代庖？”

　　莫寒云目光凛冽如寒冰，让司徒空感到一阵寒毛卓竖。

　　“去杀了他们，否则本宫便叫院中一干人等陪葬。”

　　杀四个十恶不赦的歹徒，能够救一百个无辜的人，该如何选择，结果显而易见，司徒空最终提剑走出了灵堂，可真正要下手时，他畏怯了。

　　他这双手是棋盘上布局的手，只会利用棋子自相残杀，从未亲手杀过人，难免跼蹐不安。但莫寒云向来说一不二，若不奉命唯谨，后果可想而知，院中百人皆会因他的怯懦而受到牵连。

　　“殿下饶命啊殿下——”那四人边磕头边苦苦哀求着。

　　“心慈手软，可不像你啊。”

　　莫寒云不知何时出现在司徒空身后，握紧他执剑的手，一剑贯穿了其中一人的胸膛，那人双目圆瞪，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般面目狰狞。

　　司徒空慌忙闭上眼睛，感受到剑抽回来的刹那，有温热的鲜血撒在他的手上，那种感觉好似滚烫的热油，泼在他的皮肤上，吓得他连连后退，犹如神逝魄夺般，一时呆若木鸡。

　　但莫寒云杀红了眼，岂会顾及他的感受？非要握紧他的手，丧心病狂地将那四人一个个捅成筛子，才肯罢休。

　　这哪里是在处刑罪犯，分明是在处刑司徒空。

　　莫寒云松开时，长剑掉进了血泊里。司徒空看向满地血淋淋的尸体，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血液开始蔓延，他逃也似的踉踉跄跄后退，可鞋子上沾了血，一步一个血印。

　　他再也忍不住泛上心头的恶心，俯身呕出了几滩苦水。

　　“别紧张，那不过是几具臭肉，我这就命人收拾去喂狗。”莫寒云递给司徒空一张手帕，“擦擦。”

　　司徒空没领情，“我能离开了吗？”

　　莫寒云亲自帮他擦拭手上的血迹，“不去看颜儿最后一眼？”

　　司徒空抽回手，落落穆穆道：“不了，我身上脏。”

　　“你帮颜儿报了仇，她九泉之下定会感激你。”莫寒云忽然通情达理，态度转变得毫无征兆，“我知你受了惊吓，回去好好歇息。”

　　任凭他说得天花乱坠，也抵不过莫时雨一句话，这点莫寒云心知肚明。山雨欲来，老狐狸有意将局势搅得天翻地覆，但他不忍剥夺司徒空最后一丝欢愉。

　　司徒空直勾勾盯着他看，仿佛要从那双深邃眼眸发现些端倪，却一无所获。他始终戴着一副假面，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真面目。

　　“告辞。”

　　或许师父能够为他解惑，司徒空离开东宫后，没有回永乐王府，而是直接去了画音坊。

　　奇怪的是，今日画音坊冷冷清清的，没有乐器声，也没有人。司徒空推开门，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地上躺了三五个乐姬，血迹是新鲜的，尸体上还留有余温。

　　“师父！师姐！”

　　司徒空惊愕失色，急匆匆往楼上奔去，台阶上有血，他在慌乱中脚底打滑，膝盖磕在台阶边上。但他顾不上疼痛，连忙爬起来，一具具去翻地上的尸体，终于在丝竹阁里看到了师父。

　　苏何趴在案几上寂然无声，地上有滩血，从案几下一直蔓延到司徒空的脚边。他还未靠近，眼泪便夺眶而出。

　　“师父？”

　　司徒空跪在了血泊中，血液将他的衣袍浸染。他颤巍巍地伸手探了探苏何的颈侧，发现恩师的身躯已然冰冷。

　　“师父，我听你的话，我们回巫族去，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丝竹阁里万籁俱寂，只剩司徒空的啜泣声凄入肝脾。

　　司徒空望着满地伏尸，感到如坠深渊。他觉得这是场噩梦，可痛贯心膂的感觉是真的。屋内的血腥味灌入口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斯人已逝，闭目塞听不过是在掩耳盗铃。

　　他伸手阖上苏何的眼睛，猛然发现他手上似乎攥着什么东西，打开一看，竟是枚银铃，铃上刻有一个婉字。

　　眼泪滴在银铃上，一声脆响直击心灵，司徒空记得这个声音，此铃乃是巫族圣女曲小婉之物，五个串成脚链，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隔着老远都能听到，让他印象颇深。

　　圣女只听从族长号令，而族长正是他的父亲。一股透骨的寒意顿时弥漫四肢百骸，这比恩师抱恨黄泉，更令司徒空难以承受。

　　“不可能。”

　　父亲刚正不阿，岂会是残害同族的阴险小人？

　　司徒空不停告诫自己，此事定是有人挑拨离间，断不能被幕后黑手牵着鼻子走，可泪水还是不断滴在银铃上，那清脆悦耳的声响，此刻成了可怕的魔咒，在他耳畔萦绕，扰乱他的心绪。

　　就在此时，司徒空听到一声细若蚊吟的呜咽，从隔间处传来。

　　“师姐？”

　　司徒空跌跌撞撞地往隔间奔去，看到了躺在毛毡上奄奄一息的周南枝，她的手脚筋被挑断了，伤口触目惊心，因失血过多，面目惨白。

　　“对不起师姐，我来晚了。”

　　周南枝吊着一口气，强撑着抬起眼皮，看向司徒空，想将一切和盘托出，她张了张口，喉咙却跟吞了刀子似的疼痛难忍，咿咿呀呀的说不出话来，顿时心急如焚，哭得肝肠寸断。

　　“师姐别怕，我带你走，有话我们以后慢慢说。”

　　司徒空扯了身上的布料，简单地替她包扎后，将人抱了起来，往最近的一家医馆赶。

　　“大夫，救救她。”

　　大夫见二人浑身血淋淋，心中一怔，赶紧吩咐徒弟取了药箱来。司徒空将周南枝抱到床榻上后，眼前突然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再次醒来是在永乐王府，莫时雨出宫后，便派了人来寻他，动静闹得很大，侍卫挨家挨户地搜寻，将整座京城翻了个底朝天。

　　医馆大夫还当他们犯了事，惹得全城追捕，窝藏朝廷钦犯可是死罪，为了不受牵连，便悄悄将二人藏了起来。还是侍卫搜出了血衣，再三追问下，大夫才道出了实情。

　　“师姐呢？”

　　司徒空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周南枝是否安好，莫时雨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深感愧疚，负荆请罪不足以弥补。早知如此，他就算抗旨不遵，也断不会让司徒空那样孤立无援。

　　可细细想来，皇帝宣他入宫，却只讲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当时莫时雨便怀疑老狐狸不安好心。没想到他前脚踏进宫门，杀手后脚便摸进了画音坊，此事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周姑娘已无性命之虞。”

　　司徒空攥住莫时雨衣袖，手背青筋暴起。刚开始是在饮泣吞声，后来渐渐压抑不住内心的悲痛，抽抽噎噎的。

　　“哭出来会好受些。”莫时雨将人搂进怀里，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袍，流进心窝里，“我向你保证，不管凶手是谁，我都会给你个交代。”

　　画音坊地处勾栏瓦舍，热闹非凡。即便到了夜晚，也会有人来往，发生这样的灭门惨案，凶手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杀掉坊里几十口人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而无一人察觉，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嗯。”

　　千言万语道不尽心头的苦楚，司徒空想要弥补过错，却每次都弄巧成拙。黑暗中仿佛有双眼睛，始终盯着他，他的每一步计划，那人都了如指掌，且轻而易举地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明知道那只银铃有蹊跷，却不敢对莫时雨坦诚相告，生怕调查结果，让他陷入更深的绝望当中。

　　师父与父亲，皆是司徒空难以割舍的亲人。一枚小小的银铃，成功让司徒空自缚手脚，不敢去窥探迷雾背后的真相。

　　而莫时雨心中也对自己的父亲种下了怀疑的种子，非是他不愿承认，而是那人是天子，他没有把握成为屠龙的勇士，不愿让司徒空失望。

　　二人各怀心事，有苦难言，明明紧紧相拥，却无法将彼此温暖。世间最无可奈何之事，大抵便是如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