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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七月流火,暑气尚存,阿金吃着桃树上新结的粉桃,翘首等着跟着商队入京的萧靖予回来。她恢复法力不久,但却再没有想过离开他身边,甚至琢磨挪个新居再租个商铺,免得萧靖予因为青城并不繁荣,来回奔波卖货。
      当然阿金并不打算告知自己已无需他来照养的实情,他外柔内刚,又是个一家之主,劳碌着总比闲着去寻死好。
      只是她想着月前他临走时沉郁的神色,心里有点捉摸不定。
      萧靖予推开门时,见到的便是阿金愁眉苦脸的模样。
      阿金知道萧靖予心里想着事,她数天来拐弯抹角,他也不答,就像刚醒来那月余一般内敛着不说话,甚至隐隐躲着她。她的耐性有限,直接去找了城中和他一起前去的同伴。
      或是因为心中有了个打底,当萧靖予提出他要离开时,阿金面上并不慌张,甚至还装作一无所知问他为何,“边关动荡,圣上派遣的官员并无将才,连连败退。”
      “便只是如此吗?”
      萧靖予垂下眼,“还能如何?”
      阿金端着茶杯吹了口气,“比如陈氏被抓做人质,而圣上并不愿意用三座城池换她。”
      她看着他惊异后转为默然的姿态,磨了磨自己的虎牙问:“你还会回来吗?”只要他愿意回来,她还可以帮他。她所求不多,只要他心里有她。
      “金姑娘,一年之期已到。”
      阿金听着这疏远的称谓,怔怔地看着他问:“……难道,你便全然对我没有感情吗?”
      他漠然应对:“金姑娘,你我之间,不过一求一应,你借我修炼,我还你再造之恩。”
      “修炼?”阿金望着他,萧靖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直在服避子汤药,也知金华猫妖,最擅迷惑人心,日日盘桓,蚕食元气,我之种种意乱情迷,可是称你心意了?”他眼色不明,“想来你法力已经恢复,我也算功成身退了。”
      阿金的心沉了下去,他是多么骄傲的人,为了陈氏,为了离开她,甘愿折身,将自己说成一件玩意儿,逼她放手,修炼?什么修炼,会将一颗心和半颗内丹修炼进去?到头来是她太傻,错将他的作戏当真情。
      眼中模糊起来,她低下了头,咬唇克制地说:“莫说起死回生必被当作妖物,便是你来历清楚,圣上也不会再容忍你。”
      “萧某必不会牵扯出金姑娘。”
      阿金望着他起身离去的背影,喃喃道:“萧靖予,我不许你走。”他没有回头,茶杯被捏成碎片,扎透手心。
      多么可笑,他萧靖予这条命,这条被这个王朝所抛弃,又被他亲身所舍下的命,她却付出半身,从十殿阎罗里拉回。如今,她要看他再度赴死?
      她站起身来,愤怒和哀戚沿着四肢游走,“我不许!”
      狂风忽地大作,柴扉应声倒下,阿金看到萧靖予终于回过身来,眼中不知是恐惧还是什么,那黑瞳中清晰倒映出一个唇角染血、猫耳纤毫毕现的女子,如此凄厉。
      她心中一颤别开眼去,流血的手却将光芒打入他的身体。
      院中花树折断,神情呆滞的男子静立,阿金无力伏下身,两行泪滚落下来,“萧靖予,你为什么要逼我?”
      江南三月,柳塘春水环绕的一条街衢,正是人声喧哗,有俏面公子一路拂花分柳而来,直至一处紧掩的幽僻院落。
      院门在他站定之时缓缓开启,绯色桃花酡红如醉,花影之下,一个窈窕女子转过身来,她蹙眉要走来,手却被一个青衫男子拉住,那男子不满地阖上门扉,徒留公子在门外呆呆出声:“皇叔……”
      一朝天子一朝臣,眼前龙气氤氲的便是南昭大败后,根基未稳、前来寻他臂膀的新任帝王。
      阿金扫了眼自她延请进来,便面色强作镇定的少年,或是早已知道自己面前的并非凡人,少年一直在思索,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如何软硬兼施,利用客栈那支甲兵,诱使她将南昭战神还给亟需他的子民。
      他尚在出神,便听到女子清脆道:“你不似你的父皇……这是好事,如今你来得正好,将萧靖予带走吧。”少年愕然看她,她垂目轻笑,“你不必担心,如今他黏我,不过是因为我施了惑术,等我解开,他自然是巴不得离开的。”
      一枝桃花被剑眉星目,却动若稚子的男人递过来,她把玩下放在一边,语气叹息,“再好的花,看了三年,总是会厌的。后日一早,你来接他吧。”
      萧乾和萧靖予离开的时候,那门扉后并没有声响,只有一夜落了满地的桃花,随风飙起,零落了一路。
      萧乾与幼时敬仰的皇叔马背上攀谈了半晌,终于从他的心不在焉中回过神来,试探问道:“那位金姑娘,可要派人护送至王叔燕京府邸中?”
      他因从小不得父皇喜爱,为了生存,善于察言观色,世人都传战王并未死去,而是被妖魅胁迫,隐于山林,甚至连所爱也被妖魅斩杀。萧乾见了金姑娘数面,却觉都是谬言。
      萧靖予无波无澜,“不必,她说她想去青城。”
      三年已恍如隔世,他的皇兄面对压迫而来的蛮族,为绝后患下令焚烧数城,以致民怨堆积,未待国破,便被叛军斩于马下。之后数城分治,群豪并出,各个地方拧成一股势力,竟也抵挡了凶恶蛮族两年有余。直到这位新皇被旧臣拥立登基,他颇有手段,一面收复国土,一面整治军队,出击蛮族。
      萧乾似是无意道:“先皇实在太过薄情,不仅赐了被送回的陈贵妃自尽,而且裹挟珍宝南下,丝毫不顾北边城池百姓易子而食。”
      萧靖予神色未变,并不应和这番有悖孝道之语,恭敬道:“圣上不必担心,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忠的并非君主,而是南昭子民。”
      少年终于坦然一笑,萧靖予心中却不由得想开去,陈贵妃被送回,被何人送回,他恍惚记得,阿金带他南下前,曾有半月未归,她必是将他心系陈氏的传闻当了真……
      萧靖予并未归朝,而是直率帝王手下一支亲兵向北疆而去。北疆形势并不严峻,只是久久僵持不下,他的到来,无疑使得士气大作。
      最后鏖战之时,萧靖予依然振臂一挥,率先冲入了黑压压的敌军扭缠在一起,然而或是因为心中多了牵挂,不能忘死一战,一个侧身躲避之后,对方将领阴恻恻一笑,他闷哼一声,一只箭镞穿胸而过。
      仿佛天道轮回,萧靖予叹惜此身终要折殒沙场,心中反而落定,嘴角笑意森然。
      他拧眉反手折断箭身,驱马而上,越战越勇,直到截断退路将对方挑下马,终于筋疲力尽摔下马来,怅然闭上眼前,明明是金戈铁马,他却恍然又见那金色一团坠了下来,化作一个少女的生动模样,他起身去接,最后入怀的却只有轻飘飘桃花似雨。
      数十天后,萧靖予终于从高烧不退中清醒过来,他抚摸着胸口深刻的伤痕不得不承认,哪怕他如何怨阿金骗他一年,后又困住他三年,他不甘折辱不过因为情难自已,他终究放不下她。
      圣上亲到燕京城门,迎接浩浩荡荡的队伍。萧靖予被封摄政王,修葺一新的府邸山水环绕,它的主人未曾看一眼,风尘仆仆策马返回有故人等候的青城。
      萧乾醉后与萧靖予谈到他两次的大难不死,“说来叹息,自皇叔法场不见后,先皇屠尽了那日的围观百姓,痴迷起长生道术,有一位道士便很受他的宠信,这道士确实是有些本事的,我亦是逼他耗尽心血,才探知到躲藏不出的金姑娘下落。然而他心术不正,编造谣言,他还说,三年前,他在燕京曾见过你,并挑拨你现身,好解除我父皇的困境。”
      “他如何挑拨的?嗯,似乎是扭曲了那位金姑娘的什么事。”
      从若颠若狂的道士颠倒言语中,萧靖予才知道那些话是什麽,没有什么长生之术,只有妖寿相抵,她将内丹分了他,而她避子一是因为妖体不稳,二是他起死回生阴气太强,命中无子,如果强要孩子,必定九死一生。
      那她解除惑术后对着自己那软媚一笑是什么意思?
      细雨披身,萧靖予不眠不休,抽断了马鞭,终于立在门前。
      他已有三月未见她,手有点发颤,自燕京遇到那道士后,他以为她那一年里缠着他说想要个孩子,左不过是图修炼。
      如果她之前只是想寻个借口,将并不热衷亲密的他卷入红尘,那她这一次临行前轻描淡写说“既然你不会回来,给我留个孩子”,又是什么样的心思?
      他不敢想。
      只是恨不得将三年前把她逼到血泪满面的自己鞭笞千万遍。
      隔壁吱呀传来声响,面目越发慈祥的阿婶蹒跚着腿,用浑浊的眼睛望这个踟蹰的男子,“是阿金的男人吗?”
      他点头,阿婶笑眯眯地说:“阿金可念叨你啦,你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她等得桃花都结果子啦。”
      萧靖予嘴唇一抖,几乎喜极落泪,“我知道,是我的错。”
      他迫不及待推开门,然而屋内空阒,他看着那棵早已枯朽的桃树一片茫然。
      一个少妇举着伞匆忙出来,拉住屋檐下的阿婶,不敢看这个气势逼人的男子,“对不住,老人年龄大了记事混乱,老是逮着过路的人说些胡话。”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看着打开的门,“你是来找阿金吗?”
      萧靖予听着她说道:“那个姑娘是个命苦要强的,一个月前咬牙一声不吭产下个孩子,只是实在憔悴得不成人样,撑着口气拖了两天便没了气了。死前将后事交代得清清楚楚,说是有疾不祥,尸身和屋内东西都烧成了灰,埋在了坟山。我一个人照看两个孩子,虽然事先受她托付,但也实在分身乏术,小城的镖师未归,找不到人护送孩子到燕京的什么府中……”
      剩下的是什么,萧靖予全然听不见了,那个皮肤粉嫩、不哭不闹的婴儿是什么时候入的他的怀,他又是怎么走出那条街,将孩子交给赶来的亲随,也全然不记得了。
      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假的,然而脚步却不自主往荒草萋萋的郊外走去。
      萧靖予跪在坟前,远处撑伞的人不敢近前,看着这个铁马将军额头贴着冰冷的石碑。
      那总是傲然的脊骨微微弯曲,雨水顺着挺直的轮廓滑入微微张开的嘴边,粗粝的声音破碎地从喉头滚出,哽咽得近乎孩提,雨雾似女子的手臂笼住他,枯叶轻轻抚摸他的背脊,风声中那熟悉的童谣飘渺如梦。
      手指慢慢抚摸上铭文中她的名字,仿佛在抚摸她湮灭成灰的脸庞,“猎户萧氏之妻,”他喃喃念出,似哭似笑,“阿金,来世我为狸奴,你为主人,可好?”
      来生他绕她膝,卧她怀。若他来得早,看她夫妻相合,为她衔一枝花,若他来的晚,伴她子孙满堂,替她藏起白发。
      这一世她以为他厌恶她,纠缠之后终于心如死灰放手,这一放,就是天人永隔。
      来世就让他辗转寻她记她,不求结缘,不必相知。
      世传金华猫妖能惑人,却不知它左右不了人心。他如此留恋她,原是一生只此一次的钟情。遇见是比翼连理的缠绵,错过是碧落黄泉的相隔。
      风雨凄迷,他终于起身,脚步沉沉,伸出冰凉的手指虚虚靠上亲随怀中那眉眼憨甜的婴孩,却并不敢贴近。孩子似有所感睁开一双明澈的琥珀眼瞳,萧靖予恍惚望着,眼尾轻颤,满面的风霜再也承受不住,洒落长身如灰。
      他与她的缘分,起于这短短一生。此生她以身以情为引,牵绊他留驻,死后也怕他孤寂,为他留下一个孩子,可是他又要怎样度过,再无她的漫长余生。
      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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