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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朱弦已绝 ...

  •   “柳副将。”
      听见称呼的柳庆齐转过身迎上前去,不卑不亢一揖:“王子殿下。”
      苏理棠扶他起来,湛蓝眸中含着笑意:“真是你。万年一别,不想如今得以相见,果真是少年英才。”
      “王子谬赞,劳您记挂。”
      “你在等奴族人?”见他在岗时面色肃穆,而并不因自己的示好表示亲近熟络,苏理棠也不责备,只站到柳庆齐身旁,朝着远处无垠草原瞥了一眼。这次由大成牵头的月氏与奴族和谈会盟设置在成朝和奴族的边界草原上,约定时间即在今日当晚,但没想到奴族虽派遣使节答允会盟,却到了近午还未见半分人影。柳庆齐心急,便亲自到了迎接的帐前等候。
      “正是。”柳庆齐与人对视一眼,“此处风大,殿下何不回帐?可是下人有何招待不周吗?”
      苏理棠摆手:“他们很好。是孤早前来时已经骑了十来天的马和骆驼,如今再不能坐着了。”他当然是在找借口。不过是看清了这次代表成朝主持会盟的虽然有更老资历的一位蔡姓将军,但与万年世家相连的,却是眼前的柳庆齐。实际上早先他虽然在江瓛组织的宴会上曾见过柳庆齐一面,但两人根本没有说上什么话,更妄论记得。是方才他仔细问过了此次成朝的与会人员,这才出来找人的。他也自然领会得柳庆齐岔开关于奴族话题的意思,不过却仍未觉察似的扯回去:“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贵国礼仪之邦,想必要比寡国更厌恶这样的国家,更知道养虎为患、恩将仇报的道理吧?狼可不是狗,给几块肉骨头就能让它摇尾乞怜。”
      他话问得尖锐,显然也不似面上表现的一般温润。柳庆齐也意外于人的汉文造诣,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恭敬拱手道:“小人不器。依某拙见,列国之交,君子之交也。尚周而不比,尚和而不同。”
      苏理棠听懂了,上下打量他两眼,终于赞许一笑:“我听闻令正乃国朝大儒,将军果真不辱家学啊!”他说话间平易许多,“此前我以为贵国又会派江子玉来,到了这儿还好一会儿失望。不过如今看来,成朝卧虎藏龙啊。”
      “某岂敢与江将军并论。不过他另有要职在身,把诚惶诚恐的我取来忝列罢了。”
      “非也,是我鼠目寸光。不过是身处外疆,早前常闻‘帝国双戟’的赫赫盛名罢了。”苏理棠仔细觑着他的神色,“这其中之一便是江子玉的父亲,另外一位呢,缘着常年在南方作战,我们并不熟悉,但也威名远播,是姓……”
      “姓许。”柳庆齐顺着这话,忆起故人。他虽与许由相处不久,但却也觉得对方真情不造作,故而引为朋友,如今便难免真情流露,唏嘘不已。
      “对对,”苏理棠颔首,“我正记得上次宴饮,那位小许侯。”
      柳庆齐沉声道:“如今已是许侯了。”他见苏理棠一怔,便转头正色,“老许侯许正楹薨于去年末,已该称‘淮阴定侯’,如今其子许容与已经入万年受爵了。”
      苏理棠闻言短暂失神,强笑着掩盖过去,并不与人对视,而伸出手掩在口旁,轻轻咳了咳:“英雄远逝,可叹。”两人沉默良久,终究是他忍不住又抬起头来问,“那么这位新受封的淮阴侯,想来该颇得贵国皇帝青睐吧?”
      是么?柳庆齐想想万年内诡谲的政坛,又思及许攸宁后半生数十年几乎被软禁于淮阴的经历,不置可否地笑笑:“虎父无犬子。想寡君必不使明珠蒙尘。”
      “是了,我当初就看他有胡人血脉,也只贵国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了。”苏理棠颔首似是赞许,实则眼尖地盯着人微微挑起的眉尾。
      未察觉其中深意的柳庆齐只以为人是要挑拨挤兑,便和声回道:“虽然如此,我倒未听他提过这分毫。想来他自幼长于汉土,是个完完整整的汉人。”
      “这自然……”苏理棠见好就收,还要圆场,却见人忽然侧过身去,目光追逐天边一线,下意识也随之看去,见得深秋落日余晖中,草原与晚霞相接的一线,吹荡起薄薄的纱……不对,他定睛一看,这才见得赤色的纱雾中裹挟着颗颗米粒大小的黑,旋即放大,见得是数十匹飞奔的骏马,其上伏着头巾飘扬的人。
      柳庆齐那面已经转身命人通报,等回过身来,对着苏理棠含笑抬手:“远客姗姗,筵席将开,还请王子先上座吧。”

      对面的乌恩其已经是第四次长久地盯住这边了。
      柳庆齐不露声色地与人对视。那少年没有被抓个现行的尴尬,反倒挑唇笑了笑,端起了眼前酒具,对人遥遥一举。柳庆齐也不扭捏,与人饮了一杯,放下酒觞却听身旁端坐的苏理棠笑了一声。他转过脸去,便见人含笑冲自己举杯。
      此次和谈行至尾声,各项盟书都已订立,算得上是月氏和奴族各退一步的结果。柳庆齐到了此刻也总算松了口气,也感到不辱使命的隐隐兴奋,在最后一晚的宴会上放下了官员的架子,方才还替人奏了一曲助兴。琴是他从家里带来,李如云常用的那一把。
      和苏理棠饮过,他感到有些热,又不由得想起李如云,想到行将回去,便感到安心。
      也正因这片刻失神,他没注意到乌恩其何时离开座位走到了面前——准确地说,苏理棠的面前。因此次宴会由大成托举,月氏与奴族都不欲在此方面争执,便将代表成朝的蔡姓将军让到了首位。作为副将的柳庆齐和另外一个使者便分列两旁,陪伴下首的苏理棠与乌恩其。
      此番那奴族少年手持酒觞站到两人面前,微微遮住投向这面的灯火。柳庆齐抬起头,正见他耳上狼牙晃荡,渲出玉白的冷光,勾勒出的侧脸线条冷硬。他此前并未见过乌恩其,几日相处下来,只觉这人看着年纪虽小、沉默寡言,气质却如刀似剑凛冽逼人。
      这人现在杵在案前,先与柳庆齐对视一眼,而后转向苏理棠。柳庆齐听人说过乌恩其少时是奴族送去月氏的质子,后来不知怎么私自跑回了奴族,又因奴族换代,两国交恶,这事便翻过篇去了。不过如今看着显然认识,目光交错似还有火花的二人,柳庆齐很难不觉出其中剑拔弩张,便示意侍者满杯,想要打个圆场。
      谁知刚要站起,那面乌恩其却忽然微弯下腰,手中酒觞一推,对苏理棠说起柳庆齐听不懂的话来。照理说两人语言本也不通,但一众月氏使者却显然听懂了这少年不低的声调,好几人投过来的目光并无善意。
      柳庆齐下意识转头去看翻译,却又听见苏理棠清清淡淡地回了一句,三指执杯,转头用汉话唤:“仲正。”乌恩其也看过来,柳庆齐应声,对要倾身的翻译屏手,端了杯上满酒,直跪起身,要跟着苏理棠一齐与乌恩其碰杯。
      三国的代表握着三只酒杯,相撞时的琼浆满溢,被灯火染得金黄,旋即坠下润入柳庆齐指缝。下一瞬“咣当”一声脆响,乌恩其似是没能拿稳,相连的酒杯尚未飞开,便骤然折翅陨于案上银盘。酒液倾倒,珠玉乱溅,柳庆齐与苏理棠下意识往后躲开。
      正在此时,眼角见得白光一闪,柳庆齐心中一紧,将手中酒觞一掷,即刻便听金属相击与尖锐划过之声连响,这才看清乌恩其此前垂于身侧的左手袖中飞出的一把匕首被打掉坠落。
      “王子殿下这是何意!”柳庆齐心头警铃大作,抚上腰间,才意识到为表共求和平之意,自己将佩剑留在了帐外。饶是如此,他还是一步跨到了苏理棠身前,目光紧盯乌恩其。
      乌恩其不知道是否听懂了,只是上前一步拾起被打飞的匕首。变故一发,他身后的奴族人竟应声而起,全部站起身来。柳庆齐看见他们从怀中摸出匕首,微微咬了唇,与上首的蔡姓将军对视一眼。
      那人会意,立时站起身来:“啊,想必是有什么误会,两位……”话未说完,一旁已经有人走上前去,一把推开了阻拦的人,刀子正对着人喉咙。
      “汉人,退出去。我只杀月氏人。”柳庆齐没想到乌恩其竟会说汉话,见人直勾勾盯着自己,有些不自在地攥紧了身侧的拳,微微张口还欲说话,却听人骤然高声暴怒喝道:“滚出去!”
      柳庆齐沉了眼,藏在身后的手对苏理棠示意人在围上来的月氏人中间后退,一面出声朝外:“卫兵!”
      但乌恩其显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甚而还抿起唇笑了一下。那笑意和自己出声后满场只余压抑喘/息的寂静让柳庆齐毛骨悚然,下意识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
      他没想到奴族人已经与成朝和亲,竟真敢似如今这般,但知道这事恐不能善了,眼角一定,下一瞬矮下身去,长腿一扫,绊倒一个跟在乌恩其身侧的奴族人,一踢他手腕,应声接住飞出的匕首,回护身前,一边带着月氏使团往门口退去,一边冷声道:“王子殿下,请您克制。”又一面视线锁定这边,一面对苏理棠说:“我会清理门口,请您出帐之后,立刻取刀自卫。如果可能,尽快上马离开。”
      他这举动让围上来的奴族人一“嗡”,却止于乌恩其抬起的手。那充斥戾气的少年似乎挑了挑眉,老神在在地一步一步踩着他们后退的脚步上前,一直退到已经被奴族人把守的门前,好似围猎的群狼的戏耍猎物一般。
      柳庆齐几乎为这恶劣作呕,牢牢攥住身后苏理棠的手腕,别开人群走上前去,眼尖地锁定了门外不远拴着的马匹,手下微微用力三次,示意人看。
      苏理棠的腕脉狂跳,不着痕迹地颔首。柳庆齐便攥紧了匕首,深吸一口气,下一瞬松开人手,手肘上抬一攘,便将一个月氏人推向把守的人。苏理棠会意,用月氏语喝道:“散开!”那数十人组成的包围便骤然如鼓风的袋子,此消彼长地膨胀陷落。得以脱身的柳庆齐飞向拴着马匹的树桩,利落翻身上马,手起刀落割开绳索,另一手已经握上苏理棠手臂,狠命一用力将人甩上马来,又一刀刺进马臀。
      一切不过眨眼功夫,柳庆齐听见身后人吆喝与马蹄声并作,下一刻余光中已见乌恩其飞身上马,紧咬着追上来。他脑中弦绷得铮铮作响,却还是意识到自己与苏理棠同骑一马,必定很快就会被追上,于是冷静道:“王子殿下,我会去挡住奴族人。向北不出五里便是我军哨站,接下来还请你务必自行脱身。”
      苏理棠一急:“那你……”
      “他说不杀汉人。”柳庆齐打断他,俊秀眉眼全是结冰的冷意。也不待人回答,将手中匕首插到马肚带里,身往后一拧,在空中一个筋斗,稳稳落地后,又左脚一踏,躲开迎头而来的乌恩其马匹,狠命一推人腰腹,便使那奴族少年落下马来。
      乌恩其似是不防,落地抱住头滚了两周,这才跳起身来。柳庆齐看着那脱缰的马已奔出老远,总算松了一口气,回过脸来,却见那少年也没有动作,只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狠命盯住自己。他的脾气也早上来了,但仍克制着朝人走了两步,声音平直:“王子殿下,此次是三国会盟,这般意外,恐怕有损贵国单于英名吧?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殿下给大成和月氏一个交代。”克制地对人拱了手,向大帐的方向示意:“请吧,殿下。还请及时止损。”
      他走了两步,却发现乌恩其仍定在原地。那人也不知道是听懂没有,只见他颊上薄肉微微耸动,带着那小指长的伤疤也蛇似的颤抖。柳庆齐看他年纪也小,觉得这事八成是他受人指使而做,因而也放松了些,反倒是常年习武的感受,让他在人骤然飞扑过来时猛地后撤。
      饶是如此,那身量并不算小的人扑到身上,柳庆齐还是不可避免地坐到了地上,一手下意识扶住地面。下一刻,便觉腰间剧痛,柳庆齐愕然垂首,才见乌恩其右手的匕首,已然没入自己的腰腹。
      再抬头时,面前的少年一双眼眼尾下垂,森森绿意染着一圈涌动的血丝。他似是未听见面前人的吃痛闷哼,又一把将刀拔出,旋即提肘,匕首横向,捅向人颈。
      血飞溅到他面上,像狼食用猎物。他面无表情,似是纯粹泄愤,一刀下去,又是一刀,直到对未好全的右肩传来的剧痛后知后觉,才将腕一翻,将匕首重新收入袖中鞘里,站起身来。指尖的浓血滴下,正坠入那尸体腰间一块剔透的玉佩纹路,缓慢黏腻地勾画出一个“云”字。

      柳氏家臣将信件纳到袖中,有些担心地又看了阶上的素衣女子一眼,又似是不忍见其眼下浓黑地敛下眉目:“请娘子放心,奴婢定将信送到,但……娘子莫怪,奴婢尚有一话。”他见李如云无言,有些无奈,“娘子查公子心意,奴婢不敢妄言。但柳氏百年名门,公子为国卒,礼法家国,奴婢都恐家主不会如娘子所请。娘子不若与灵柩一同归江南,还有小公子,也算是寄托。”
      因为一路见证两人,他说得动情。但李如云也不知听没听见,只是直视中天白日良久,直到眼前弥漫上浓重乌黑,才垂下眼来:“‘礼法家国’?他这一辈子都被困在其中了——葬在边关是他所愿。妾如其意,所请已尽书简上。还请阿翁替我夫妻敬告大人。”
      那家臣听她说来说去也只这几句,暗暗叹了一口气:“就算相公如娘子意,您也是要归楚的——小公子还得要娘娘啊。这些日子,多少保重吧?”
      “我不会离开他的。”
      家臣一怔,也不知她说的是谁,就见人已经一礼,转身走进房中。身后乌门阖上,他只来得及见那素色衣袖一闪即没,似是沉重叹息。
      他叹一口气,颓然走下空阶。院内本地的奴仆已被尽数遣散,甚至无人备马。他走出大门,才见拐角中几个小兵正往车上装着什么,近了一问,才知是李如云吩咐他们将想要的家具拿回各自家里去。
      十多个年轻的兵士在偏门来来往往、抗上抗下,那家臣却眼尖瞅见了堆在一旁无人问津的物事。他见着眼熟,定睛才见得是一把被拦腰折断的古琴,满身木屑陈灰,仍遮不住故有光华。
      不过朱弦已绝。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220704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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