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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多情自古伤离别(1.心意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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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朗日晴空,轻云漫游,卓茵见身侧的青音明眸低垂,腮边飞红,纯柔静雅,清丽无语,而那一边叶蔚眉宇飞扬,言笑朗朗,忽然心念一动,笑道:“时已近中午,青音也回邈姑峰,一道吃了午饭再走吧。”又对青音解释道:“他是我师妹的儿子,自家孩子一样,我这邈姑峰对他是破例的。叫他叶哥哥吧。”再对叶蔚道:“叫她何妹妹。”青音裣衽施礼:“叶哥哥。”叶蔚忙还礼,口称“何妹妹”,卓茵笑携二人回邈姑峰。
席间,青音听叶蔚与卓阿姨互致家常问候,父母好,那时你多么高等,其间加杂着“阿黛”“阿白”的名字。卓茵说起青音被无影客袭扰的事,叶蔚马上问青音无影客何模何样及当时情形,青音尽回忆说了,也为这叶蔚热心管百家事纳罕。叶蔚说:“我对这几人颇有所闻,正想拿他们呢,一次几乎遇上,只可恨他们溜得快。”
卓茵道:“正好青音要回扬州,我对她不放心,怕再遇上无影客有危险。不如青音再住一晚,明日与你一起走,你顺便送她回她师父那里,若遇上无影客也可一便除掉。”
叶蔚点头应允,再向青音一笑。
卓茵是武林奇人卓凡的孙女,她这里收集有天下的武功秘集。晚间,叶蔚在书房里为卓茵描画这两年新见的一些武功暗器图,便听外面风吹竹梢,青石小路上有人行来,门帘一挑,却是青音。
她手中擎着一枝蜡,微红跳跃的烛光下是清美绝伦的面孔,进来,向他一笑。
便是那样一个场景,窗外夜影疏疏,门际烛光明暗晃动,一个纤秀的少女微微侧身进来,衣衫轻曳,眉目清扬,晶莹如玉的脸上向他现出纯净柔美的笑容——那一刻,叶蔚忽的心一跳,整个人似乎呆住。
这一刻的场景竟好像哪里见过一般!
这样的美丽与温柔,是年少幻想时敲击过心灵的梦。
她说,卓阿姨让她寻一本书来的。
她从他面前经过,那一团烛光的影围随着她前行,光与影里,她的周身仿佛有一种超忽寻常的神韵,吸引了他心魂去,这样的美,柔和清雅,似曾相识,又仿佛早藏在心深处。
她在书架上寻了书微笑道别去了。
他好半天拿笔的手都没动一动。
这样的震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多久没有这样心动过了。仿佛一下子就回到很久以前什么情感变迁都未经过的少年单纯时光。
便想起心深处的伤痕,思绪拉了很远再收回来。
想起前辈卓凡在一篇笔记里留下的话:这世间的女子就是蛊惑人心的,用着美引你爱了她,便折磨你,撒娇、生气、任性、怀疑、探究、无休止的眼泪、吵闹和索求,她只是不满,只是不肯罢休,生生把你的情感四面挖空,将你所有对美好的企望都摧毁尽了,还怨你、怪你、责你、离不开你,真真是有美皆孽,有爱皆债,至此方知,还是不遇不爱的好!
不知当年卓凡是因了什么有感而发,叶蔚笑了笑,慢慢收整心神,将思绪一点点地归之于无。
第二日,他二人从卓茵那儿出来,叶蔚面上一直笑笑的,温和有礼,却也并不多话。
青音便道:“叶兄,在扬州叶小侠曾找寻你。”她叫不出叶哥哥来,便唤了武林中寻常称呼。
叶蔚“啊”了一声,笑说:“知道了。”再无旁言,青音也就不好继续细说,由是二人安静行路。
青音不免忖度其人:这个形神俊朗的少年有着毫不掩饰的年少张狂,虽然那张狂并不过分,但恣意放任的骄傲却尽在举手投足眼角眉稍,锋芒而威风四射,与他的年龄倏不相称。青音知道他有着好武功,然而师父与父亲都曾告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愈是才华锋芒愈不要毕露,所谓珠圆玉润,内敛沉稳才能久长,少年人最忌不知天高地厚,一得意忘形,才情就浅薄了。但这少年却完全的不同,仿若刚出鞘的剑,便要那一刻的锋芒毕现,精彩绽放,仿佛不如此便不能现他的好处,在他那里天性本来就应是这个样子,一切都刚刚好。
青音不知道,这一时天清地阔,风景秀美,叶蔚心情极好。自家中出来,亲情已睦,心境已开,旧情已解,了无牵挂,山野望出去,到处是晴晴朗朗,当真什么都是好的,一切皆可接纳,一颗心廓然无累。
只是他不知和青音说什么话好。路过被青音所缚的藤树处,想她并不是卓阿姨的弟子,自己这么与她开玩笑,可不是唐突了么?眼前的女孩并不是江湖中寻常可见的,精神举止全不似武林中人,倒更似一教养良好的大家小姐,清和雅致,风华明艳,却又端庄衿严,让叶蔚不敢随意说笑,怕被她误会了自己轻浮不端重,倒比和那冷傲的翦冰绡在一起行走不自在得多,眼看天空轻云飘拂,一丝丝一缕缕地散开去,觉得空气里有异样的不心安,惴惴地竟而不知自己怎么了。
天渐阴蒙欲雨,到傍晚时,已是大片大片的层云翻滚上来,转瞬乌云压垂,山雨欲来,这野外空旷少人烟的,哪里去避雨呢?青音心下稍急,不由加快了脚步,哪知叶蔚却仿佛全没看见似的,步履如常,没丝毫着急的样子,好像任何事都不用放在心上又或者任何事都能握在手心,没什么大不了的。
青音心想,这天上下大雨可是无遮无挡,你便再武功高强,这要被雨淋不一样会被雨淋吗?不由心中含笑。
二人出了山路,前面一条大河,岸边正有一艘乌篷船要起行,青音忙奔过去,问掌船艄公:“老人家,我们搭一下船可以吗?”
那艄公答:“船是小兄弟包的。”船上之人忙道:“快上来吧。”
青音见是一朴实年轻人,笑容憨厚实在的样子,便道谢上船,因乌篷中只有两条木凳,那原先坐着的朴实少年便起立相迎,将手中的剑抱在怀中,请青音坐,可能见青音是清秀斯文的一位小姐,就有些局促不安,脸面微红。跟在青音身后的叶蔚便对那站立的年轻人笑着让道:“来,坐坐。”倒像他是主人。
青音注意到叶蔚看那年轻人的一眼瞬间闪过犀利透彻的光芒,他对这持剑年轻人存有警惕!
青音从没见过像叶蔚这样锐利敏捷的人,不过叶蔚很快便与这朴厚实在的年轻人成了朋友,那年轻人叫石大厚,一个与其人再贴切不过的名字。
叶蔚与石大厚闲聊,原来这石大厚是在外学艺满师回泰山的。
“哦,”叶蔚沉吟一下:“泰山冯倚剑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姑父。”
原来这少年竟是泰山之主冯倚剑的外甥,青音没想到这朴厚年轻人竟有这等来历。
“你师父是谁?”叶蔚再问。青音发现叶蔚这人可真了不得,三下两下就要先把人家底细查个清清楚楚。
“樊惊雷。”石大厚老实人,有问必答,有一答一,有二答二。这回不像一开始说话时羞涩脸红了,显然对师父颇为尊敬骄傲。当然,樊惊雷在武林中的名字响彻云天。当年与陶横风、叶云出等人并列为江湖七侠,是何等英名赫赫的人物啊!
“那你与江湖盛名的叶小侠颇有渊源了?”青音道。
“是,我师父与叶云出叶大侠义结金兰,是异姓兄弟。叶小侠是叶大侠传人,侠名传于江湖,我也是仰慕得紧,就是无缘得见。”石大厚道。
青音想江湖真是处处藏龙卧虎,凤毛麟角人物不经意便此现彼现。她看向叶蔚,看这个一向不可一世样子的人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叶蔚果真没星点骄傲的样子,原因却是青音猜不到的,他忽然发现自己比面前少年晚了一辈,要称“叔叔”的。叶蔚不言此。此时船已及岸,铜钱大的雨点快且急地落下来,叶蔚指岸上竹林边的木屋对青音二人道:“你们快去那里躲雨!”
青音与石大厚上岸向木屋跑去,及至木屋,青音发现叶蔚并未跟来,心中纳罕,他还滞留在船上做什么呢?这时雨已倾泄如注,那木屋并无多少房檐可避雨,风狂雨斜,衣衫登时湿了。二人看门,虚掩着,石大厚敲门,无人应,遗憾道:“没有人。”言下之意,只好在外面淋雨了。
青音试着轻推门,门开了,里面不过简陋木床杂物,青音迈步进去,回头向石大厚道:“进来呀。”
石大厚见主人不在,青音竟贸然进人家屋子,一时瞪大眼睛,惊异犹豫,青音笑道:“这屋子这样简陋又不锁门,定是看林或守夜的人,此时纵不在,也不会忌讳路人进来避雨的。一味在门口淋着,不是太见外了么?”
青音的玩笑让石大厚不好意思地笑了,面上拘谨着,倒也跟了进来。
青音站至门处,见叶蔚远远地冒雨跑来,倾盆大雨中转瞬全身上下淋得湿透,进得屋来,将手中布袋交与青音,长出一口气,用手抹脸上的雨水。青音提着手中的袋子问:“这是什么?”
头发湿成一络一络的叶蔚脸上是光明欢悦的笑容:“我见船中有新捕的鱼,就与船夫买了些,晚上就有烤鱼吃了!”
青音这才想到,这雨若一时半会儿不停,晚餐就没有着落了,叶蔚竟细心若此,难为他如何想来!
室内有火盆,当下三人生起火来烤鱼吃。叶蔚竟是连盐都一起从船夫那里买来了。青音从没这般吃过烧烤,饶有兴趣地看叶蔚烤鱼,一会儿就学会了,说:“你们吃吧,我来!”
她轻卷腕袖,认真专注地烤起鱼来。果然是女孩子细心,火候恰到好处,“来,来!”微笑着将两条鱼分送至叶蔚石大厚面前。
叶蔚接过鱼,看着青音,那一刻忽然就有些神思不属。
她坐在那里,微低着头,唇边含着笑意,有如孩童般挚纯欢乐,乌黑的发丝在脸侧拂动,一双眸子黑如点漆,映着火光,亮如天上璀璨的星,让人霎时忘了尘间凡世。叶蔚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峰顶看见她立在那儿看风景,就想也没想地下来与她说话——这个女孩子有着一眼便令人心仪的气质神情。
像一切家教良好的深闺女子,她的一言一笑、一立一行皆自然而然的娴静温婉,可是那样一双明净清澈的眸子灵秀迫人,仿佛要穿透一切的人间束缚,以天性本来的样子,自在前行。那是一种可睥睨人间的精神上的自在,是无忧无虑的纯洁明朗,是良好顺遂的生命历程给予的幸运,是不可再来的少年时光赠予的光明。那样的美好,让人珍爱,也让人感恩生命。
这一晚,他们三人烤鱼吃,并不记得彼此说过什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以记述,可是这一晚却不约而同地留在他们三人每个人的记忆中,不管岁月的长河如何流走,不管异日的情怀如何变转,这样的一个雨夜——外面雨声淋竹,室内火光轻跳,鲜美的鱼,偶或的闲谈,彼此还有些陌生的谦让和笑容——却始终会记得,并每每想起都会心中轻暖,唇边漾起微笑。也许世间每个人的记忆中都会存有这样的一个片断:年少的初相识,单纯挚诚的美好。
叶蔚热情相邀石大厚与他们同行。同是年轻人,叶蔚二人又这般神采出众,石大厚当然答应,朴厚的脸兴奋得都有些微红。
有了石大厚,叶蔚一下子觉得在青音面前自在多了,他让青音在前先行,他与石大厚在稍远处跟着。“免得无影客认得我,就不敢上前了。”他笑呵呵地说。
青音好不惊奇好笑,他以为他是谁,是叶小侠么?天下恶人见了他都怕,躲得远远的?这么想就这么说了,又微笑加上一句:“只怕叶小侠也没有你这般骄傲呢。”
“啊,可能,可能。”叶蔚眨眨眼睛,脸上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