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魔尊的蛀牙》和烟老

4、菩提

　　过了寅时，残月西沉，正是黎明前，天最暗的时候。

　　九方无烬独自行走在空荡荡的街道，黑发玄袍上落满了夜色。

　　“大魔头，我们去哪儿？”跟在后面的丹若，见他仿佛要被黑暗吞没，连忙跟紧了些，她委实有些困顿，拖着灵体仿佛有千金重。

　　她的灵体泛着金炽色的光晕，因之前抵抗了寸小槐一击，消耗了不少灵力，现下略微暗淡了些，将九方无烬的半边侧脸，照得忽明忽隐。

　　九方无烬默了一会儿：“给本座回去。”

　　“啊？”丹若莫名其妙：“回哪儿去？”

　　“你现在不想回，便不必回了。”九方无烬言语里十分嫌弃。

　　丹若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叫她回本体。

　　“回，回回。这就回。”话音一落，生怕他反悔似的，丹若赶紧闪了回去。

　　星星点点的灵力，即刻就从九方无烬的四肢百骸聚了过来，汇入她所在的犬牙，令她整个紧绷的神识，都一点点舒缓下来。

　　“大魔头，你是担心我灵体消散了吗？”丹若坐在自己的一方小世界里发问。

　　“我嫌你太聒噪。”九方无烬道。

　　“……”丹若瘪瘪嘴，这个九方无烬，还有两副面孔。下命令摆架子的时候就自称“本座”，嘲讽人的时候，又变回“我”了。一面自负，一面毒舌，都令人讨厌。

　　她借着九方无烬的视线，朝外看去，却见他脚轻轻一点，整个人已至半空，将整个寿仙场都一览无遗。

　　只扫了一眼，就闪身到了一棵老树面前。

　　恰在此时，天已蒙蒙亮，远处有狗吠传来，人声也渐渐嘈杂。

　　许多人举着火把，由远及近，行了过来。

　　看穿着模样，都是住在附近的百姓，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作郎中打扮。他领着众人，也来到黄桷树下。

　　九方无烬不躲不避，丹若还有些着急，却见百姓个个都径直走过，没有看他一眼，才知他使了隐身术，这才安下心来。

　　这树丹若有印象，树冠遮天蔽日，枝桠错综复杂，看如今落叶萧萧的模样，也能想象春夏繁茂光景。

　　树后有一口八角井，想必这就是潘有所说的那棵黄桷树，多半也就是寸小槐口中的妖树了。

　　只是丹若实在看不出，它是怎么个妖法，在她眼里，就和普通的初冬老树，没有任何差别。

　　却听那郎中道：“昨日来了个天师，他住在我家的客栈里，跟我家娘子说，就是这棵妖树吃人！可怜天师和我家娘子，昨夜原本想要除妖，却都给拖到地下吃掉了。”

　　呸！这说得什么假话！丹若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烧了它！烧了它！给我儿报仇哇！”一个蓬头戴着白花的老妇，哭着跪在了地上，双手握拳捶打着地面：“我的儿呀！”

　　她一哭，昨夜但凡有亲人消失不见的，都惶恐了起来，尖叫和哭喊此起彼伏。

　　却又有人疑问：“这树长在此地一百多年，按年岁来说，也是个有灵的，怎么能说烧就烧。再说了，你的儿不是得花柳死的吗？”

　　那老妇浑泪横流：“你知道什么？我儿吃了严白手严神医一副祖传汤药，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而且乖得很，再也不去寻花问柳，白日都在家中呆着。我的儿啊，你才好了脏病，又叫妖怪抓走，可叫为娘怎么活呀喂！”

　　为首的江湖郎中应声道：“没错，浪子回头，死于非命，这妖树必须烧，才能消我等心头之恨。”

　　“……”

　　看样子，这郎中，就是老妇口中的严白手严神医了。

　　死而复生，白日都在家中呆着，只怕就是活死人了。只是潘有明明说，那些人是喝了黄桷树的汁液才变成活死人的，和这些村民的说法，又完全不同。偏偏那寸小槐临死之前，还说这棵黄桷树害了她，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前因后果，她委实串不到一起。潘有断然没有骗她的道理，倒是这个严白手打胡乱说，把这些百姓都蒙在鼓里。

　　“大魔头，这不会是你要找的菩提仙树吧？”丹若随口一问。

　　“没错。”九方无烬应了一声：“只是没想到菩提仙树，竟然变成了这幅模样，难怪一开始没感应出。”

　　“……你确定不会认错？”丹若好好打量了传说中的菩提仙树。

　　原先没注意，现在再看，只见那树身上，密密麻麻排列着一道道尖刀所致的伤口，每一道都很长。齐人高的地方，伤口叠着伤口，等到了高过人的地方，伤口少一些，也更深一些。

　　树皮因一条条伤口，不能愈合，下面一截大面积剥落，靠近枝桠的一截，也是树皮断裂外翻，看起来很是诡异凄惨。

　　不知怎的，她竟有些难受，灵体也波动不安。

　　“嘶……你给本座安分些。”九方无烬皱眉。

　　丹若只得稳住心神，又听外面那严白手讲道：“我邀你们来，为的正是要降服此妖，只要等到午时阳气最盛的时候，我用向土地借的仙火，将这树给烧了。他定然反抗不得。”

　　看他那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一张白皙的脸皮，透着隐隐的死气，和寸小槐给她的感觉，一模一样。丹若登时心惊肉跳，没想到昨夜并未将活死人一网打尽，眼下这严白手，就是一个落网之鱼。

　　他引得众人烧树，应该是发现这树害得他变成活死人了吧。

　　众人叽叽喳喳一阵，便都答应了。

　　丹若这才想起，昨夜闹那么大的动静，鬼差都出来了，愣是没瞧见这里的土地神。

　　“大魔头，此地有土地没有？”

　　“有。”九方无烬伸手一指：“就在这树底下，被树根缚住，动弹不得。”

　　“什么!？”丹若不敢置信：“我还以为，他听说你要来此地，专门躲起来了。原来这树，真是妖树啊？可你不是说，这是一棵菩提树吗？”

　　九方无烬摇头：“可惜了。”

　　“是挺可惜的。”丹若点点头：“一棵菩提仙树到了凡间，怎么堕落成这样了啊？”

　　“不是。我是说他被人割断灵根，流干灵力，以血为咒，入了魔障，不能为我所用，可惜我白来一趟。”九方无烬道。

　　听他这么说，丹若呆住，她缓缓转头看向那棵树满身的刀疤，总算将这事，想明白了一个大概。

　　“大魔头，那严白手，根本没有什么祖传汤药是不是？”

　　那不过是菩提灵液罢了。

　　“嗯。”

　　此时日上三竿，众人已架好了柴火，又绕着树，浇了一圈狗血和烧酒。

　　眼见着就要烧这树了，九方无烬却准备离开，丹若急得直抓脸。

　　“大魔头，你等等啊，别忙走。你救救他们吧。”

　　菩提树入了魔障，活死人是个隐患，但那些百姓却是受到了蒙骗，总不能看着他们被活死人给吸成人干吧。

　　“为何要救？”九方无烬轻笑一声：“天帝又不给我发俸禄，凡人也不给我添香火，我为何要出手相救？他们本就是自作孽。”

　　“……”好像是这个理。

　　恰在此时，有个穿着短褐的大汉，拿了把斧头，竟要去劈那菩提树。原来是众人担心这树不易烧燃，想要先把树中间劈开一条缝，好让火苗从树心往上走。

　　那柄斧头，磨得极锋利，闪着寒光。

　　那一斧劈下来，丹若眼前闪过了一个不曾记得的画面。

　　那也是一把极锋利的斧头，也劈在一棵树身上，却劈得她好疼，疼得她魂飞魄散。

　　丹若泪流满面。

　　“你在干什么？”九方无烬皱了眉头，一阵牙疼令他怒气上头：“再闹腾就给本座滚出去。”

　　“呜呜呜，大魔头，你欺负人。”丹若伸手抹着眼泪，大声宣泄着内心地不满：“我好歹也是你的一颗牙，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叫我滚，让你拔牙是你自己不拔的，我话不能说，连哭也不能哭吗？”

　　九方无烬愣了一瞬。

　　“别哭了。”

　　“我叫你别哭了。”

　　“本座命令你别哭了！”

　　“……”九方无烬气极，大袖一挥。

　　只见寿仙场刮起一阵大风，那大汉连人带斧头，直接被风卷走，扔出了寿仙场的地界。

　　一众百姓，连同堆在黄桷树四周的柴火，也一齐消失了个干净。

　　九方无烬消了隐身术，自角落走了出来，冲着孤零零的严白手道：“你那尖牙利齿的娘子，是本座杀的，你要报仇，找本座就是。”

　　“你是何人？”严白手眼神警惕，双手虚抓，扭动了一圈脖子，露出一口尖牙。

　　“你不配知道。”话音落下，自九方无烬周身，散发出冰冷刺骨的白色火焰，魔气四溢。

　　严白手感受到九方无烬如山的威压，立马跪了下来：“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看来他是真的不敢。

　　像是猜到他会是这个反映，九方无烬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哦？你动了本座需要的菩提仙树，令本座白走一遭，这一笔账，本座却要和你算一算。”

　　不待那严白手反应过来，已经和他娘子一样，化作齑粉了。肉身消散前，错愕的表情，还留在他的脸上。

　　“……”丹若擦干净眼泪，看着出手|雷厉风行的九方无烬，暂时把方才的疼痛记忆忘在了脑后。

　　九方无烬收拾了严白手，原地跺了一脚。

　　只听“轰隆隆”一声巨响，菩提树前的地面，直接裂开了两半，显出些许腐烂的根茎。

　　以及被根茎缠绕着的，泪眼汪汪的白胡土地。

　　土地早就听到了地面上的动静。好不容易从那树根里挣脱出来，费了半天力气爬上地面，凝神一看，顿时打了个哆嗦，他也没想到，救自己的竟然是那个和沧吾战神大战了七天七夜的魔王，一时不知道是悲是喜。

　　他弓着驼背，眯着眼睛，问道：“阁下真是魔界那个新王九方无烬？”

　　“滚开，别挡了本座的道。”九方无烬不理他，径直走向了那颗菩提树。

　　丹若这才发现，那棵菩提树竟然回光返照，渐渐长出了嫩芽绿叶。一时新奇，从本体中飘了出来，凑近那棵菩提树。

　　“魔尊，那树就要死了。你放过他吧。他很是可怜。”土地因怕了九方无烬，隔了老远，扯着沙哑的嗓子喊。

　　“那客栈的寸小槐，也是小仙看着长大的姑娘，她得了痨病，原本想一条白绫挂在这黄桷树上寻死。这黄桷树原是菩提树入了凡间化生的，不忍她寻死，告诉她可割开树皮，取自己的灵液救命，只说了不能叫旁人知道。

　　这寸小槐救活了，可她回去以后，却发现自己将痨病传染给了相公，于是又偷偷来割树取灵液。他相公本是个贪心的，一番花言巧语，寸小槐就将秘密说了出去。于是夫妻二人假说是祖传秘方，做起了无本的买卖，哎，作孽啊。”

　　土地又接着说道：“菩提灵液原本就是菩提树的血，可以药死人，去大病，可也经不起这没日没夜地索取，他心中有了怨恨，怨恨寸小槐不讲信用，怨恨凡人贪婪无度。于是以血为咒，但凡是服用过灵液的人，都会变成活死人。那些活死人没了灵液，可不就变成行尸走肉一般，到处吸人血。”

　　“小仙原本也是想劝上一劝，却被缚在了地下，才到了今日这般田地。哎，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凡人啊，谁又不想活命，能活一日，便想再多活一日。”土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走向那菩提树，用手杖点了一点。

　　那菩提树中，就现出来一个人来，满身伤痕累累，交错纵横。只是原本俊秀的脸上仍然看得出，有几分少年气。

　　原来，菩提树灵气耗尽，若不是土地渡给他一缕仙气，已说不了话，显不了形。

　　少年菩提睁开眼睛，双眸一片青绿，看来已消了魔障。

　　只是他眼里的光极淡。

　　他开口：“魔尊，我知你为我而来，我有一颗菩提心，修复经脉比灵液有用百倍，却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才能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