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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手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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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善,你还真是没变。这句话,我不是第一次听。姨母们吞云吐雾,睨着眼睛斜靠在软榻上,我听过;毅丰远去留洋,走之前留给我一纸休书,我不明白自己哪里做的不好,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不曾接受过新式教育?他也曾这样说过。
可是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
我坐在母亲的床榻旁,手上不停地绣着东西,脑子里却觉得混沌。
“享善,绣错针了,小心扎手。”果不其然,血珠从食指冒了出来,沿着纹路滚落了一两滴在绣面上,很快地晕开了。我快速地将食指放入口中,口腔里充斥着血腥味。
这一针,真是刺醒了我——我现在是在干什么,想什么?
享淳今日破天荒地早回来了。久不见他在家用餐,这么往前一坐,竟让我与母亲有些受宠若惊,生怕他吃不惯。
“享淳,这些年都去哪儿?”母亲对着享淳说话,总是小心翼翼并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让我有点不太舒服。
“远渡重洋,无非是交了些朋友,见了些世面。”他毫不在意。可我仍记得他走的那天。父亲生前是个再严肃不过的人,我孩提时期曾有一日与享淳调皮不小心闯入父亲的书房打破了一块砚台而被父亲大骂,若非享淳替我担下了错误与母亲的掩护,我恐怕真无今日。
父亲顶看不上留洋的人,也曾多次无意间怒斥过朝廷主张向西方学习的大臣,称他们不配为父母官。而爱子享淳提出要留洋,更是父亲所不能容忍的,他甚至以将享淳从族谱中除名为挟,逼着享淳就范。五年前父亲因肺病去世,享淳站在父亲墓前,站了很久,第二天便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我那时一点也不惊讶享淳的这个决定,甚至心中陡然升起了快感。只是母亲自享淳走了之后就偶有神志不清,而我身为她唯一的女儿,叶赫那拉享善——我只能支撑着这座府邸。
母亲今日的话比之前多了许多。她拉着我的手,嘴里一直念叨着:“我们享淳终于回来了。我就说享淳哪是什么不孝子,你说是不是,享善?等享淳和他舅舅一同去见了太后和陛下,一切就都好了,就都会好的···”她的声音渐渐弱了,最后转变为轻浅的呼吸,嘴角一直扬着——我太久没见过母亲的笑容了。
因为母亲的话,我竟也宽慰了许多。享淳回来了,我的担子自然也轻了不少。我走出母亲的房间,见到享淳的屋子里还亮着灯,正要走过去,突然听到里面传来茶盏落地的声音。
“享淳?享淳你在吗?”我使劲敲门,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母亲。半响没人回应,要是急得不得了,心一横便推开了门,见到的是享淳趴在桌上,右手臂上衬衫卷的高高的,露出精壮的胳膊,桌子上散落着针筒,针头以及一玻璃瓶的液体。
我看向享淳,对自己见到的场景有些不知所措。
“享善···姐姐···”享淳迷糊中睁开眼,我听得出来他的语气虚弱,完全不是我平日里所见到的享淳。更令我震惊的是,我真是头一回见到她唤我“姐姐”。
“你生病了?”我看着一桌子的瓶罐,有点触目惊心,尤其是那泛着寒光的针头。
他直起腰来,放下挽着的袖子,说:“生病?也许吧。只是这个,能让我更有精力。”他着手收拾着,又仿佛是变了一个人,或者说是恢复到了这些天的享淳。瓶子上净是些西洋文字,我不晓得,可又担心他,就犹豫地问了句:“要不让陈大夫来瞧瞧?”事到如今,我却只能依靠医死我父亲的陈大夫。
“哈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说道:“享善,你太会说笑。”
“我不觉得我在说笑。不过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白说。”
享淳将药品尽数收入到一个箱子中,放在了柜子里,才坐下来给我倒了杯水。“享善,你太过战战兢兢。除去你打碎父亲砚台那次,那真是痛快哈哈哈···不过,我倒想不出你其他的样子来。”享淳靠在椅背上,惬意的很。
“我倒用不着你来想。报刊办得如何了?”
“报刊?什么报刊?”他似是很疑惑。
“你之前写信找我借钱,难道不是为了这个?”
“啊——”他换了个坐姿,又说:“劳什子报刊···应该还可以吧。不过你知道我,不太信文人那一套,今日说这,明日说那,每个定数。我倒宁愿,拿上钱上药店去酒馆,喝上两口···”
“所以你尽拿去喝酒了?”我提高了声音,有些生气。
“一小部分罢了。大部分作为我的精神支出。这世道,没点支撑,真是难熬。西方,要我说,药品真是顶顶好用。”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
我总觉得享淳今日不太对劲。
“你,你早点休息吧,我累了。”说罢,我便准备起身离开。
第二天一早,又不见享淳的踪影。我真是怀疑家里只是他留宿的地方。
我正得了空闲,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却见到舅舅急匆匆地进来了。舅舅与我父亲的走路步伐真是像,带着一丝傲气。皂靴踩的仿佛不是青石板,而是宫里的黄金殿,一步一顿,我儿时曾暗地里嘲笑这是‘鸭子步’。
“享善,你母亲呢?享淳在吗?”
我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朝他行了个礼,说道:“母亲尚在房间里休息,自那日宫里回来,身体便抱恙。享淳···享淳今晨去了报馆寻他朋友。”享淳去了哪儿,自然是我胡诌的,若是实话告诉了舅舅,他非派人押享淳回来不可。
“有要紧事要与你母亲商议。享淳不在既也罢,只是他若是回来了,你切记通知他最近不要出门了,在家里躲过一阵风头,随他去喝酒还是鬼混,我也懒得理了!”
这话说的我“咯噔”一下。
“可是宫里下了什么命令?”我头次大着胆子问,舅舅盯着我看了会儿,叹了口气:“享善,你是想问毅丰吧···此事你不要多问,舅舅看在你的面子上答应你保毅丰不死,但旁的,你就当没听说过,老实在府上呆着罢。”不等我回应,便绕过我走了过去。
原来,我的心思大家都看得出来。独独他,不知晓;知晓了,也只留给我一纸休书。
可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不想让他死。而现在,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得去找享淳,让他平安回来,让他老实在家呆着。
找人,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怨恨起自己只会在家里呆着消磨时光。我又何尝不羡慕那些剪了短发又朝气蓬勃的妙龄女子,他们似乎很快乐,即使她们不安逸;她们能与毅丰谈天说地,而我不能。我看不懂他,我不理解他。我头上高高顶着的发髻,是压在头上无法磨灭的印记。面对镜子,我无数次想要拿起剪子断了它,但终究,我背不上罪名。我瞥了一眼日头,它虽高悬于天空,可我似乎看到了它落下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