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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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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立夏,夜色晚来。
香谶乘着凉风坐在案前,秉烛翻看金家娘子正读的几本书。都是些生意经,倒不见那些风月话本。桌边晾着的书法,亦写着「势者,因利而制权也。」
前阵子三郎好似提过,他妹妹想和他家二哥哥学做买卖。因近来市井间,正流传着金二郎的一桩厉害事。说的是前些日子,张家初入粮米行当,二郎借金家库存优势,以压价之手段将其排挤在外,又清了仓内陈货。如此想来,许是这回商场博弈得胜令金娘子感慨良多,方写下这句话在纸上。
香谶越琢磨越觉得有趣。她实在想不出,这权秀才是有怎样的好处,才能令金小娘子摒弃万贯家财于不顾,与他私奔。
可惜,任凭怎样的妙人,如今也只剩一摊腐肉了。
香谶轻轻叹一口气。金开踏着她这声叹息,迈进屋里。
见来者是他,香谶并不起身相迎,只幽幽说道:“咱们都是大人了,三哥哥也忒不像话,缘何半夜进我闺房?”
金开听了笑一笑,走到香谶身前戳她的鼻尖,叹道:“今日好险!那衙差...”
“那衙差指定不是正经衙差,”香谶握住他的手指头,打断他的话,“你闻见他身上的香味儿没有?我可没见过哪个衙役还熏香的。”
此话正与金开所想不谋而合,他遂点头道:“我亦疑心。此人举手投足十分气派,口音与中原客商相仿,想必颇有些来历。再说你也知道,我早已向黄皂吏秉明这步摇乃我妹妹之物,他又何必再三追问,问得你改口?”
原来是为这一桩。
香谶怕他多心,早想与他解释。此刻金开既主动提起,她自当直言相告:“不瞒三郎。你与黄皂吏的说法,我今日在梢间里头听得一清二楚,那步摇我也见过了。所以方才问话时,我原没想改口。可那位郎君话里有话,暗示我不要认这件东西。我一寻思,反正那书生身亡已死无对证。倘若这件事真与金小娘子无关,那正好快刀斩乱麻,借机洗脱干系。这我才变了说法。” 香谶顿了顿,言下之意虽已昭然若揭,但她到底没好意思把话说透,“总之,眼下还是找人要紧。”
金开听了怔神片刻,长叹一口气,呆坐在案前。因当初他的一句玩笑话,引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闹出人命不提,他亲妹如今还流落在外生死未卜。这事任落在谁身上,恐怕也难安枕。
香谶见他神情有些恍惚,遂往茶柜上取出蜜罐子,用温水化了一盏蜜递到他的手中,好言劝道:“小娘子是你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样的品行,你不清楚?我只怕她一个女孩子家,独自流落在外,难保不遭人欺负。无论如何,还是先要把人找到。至于其他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世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儿?” 金开闻言不吭声,只拍拍香谶的手,将蜜水接过一饮而尽。
这屋子让金开呆不下去。往昔妹妹的一言一行和着室内的熏香,一个劲儿地往他脑仁里钻。他有些心烦意乱,起身正欲离去,但见蜜罐子还摆在桌上,便随手拿起物归原位。合上茶柜的瞬间,他终于觉出一丝异样。
金开垂首挤了挤眉头,忽然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背对着香谶,他说:“对了,我之前好像把我那本《尉缭子》忘在这里了,你帮我找找吧。” 说完,他默默回过身来。只见香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手指向书架的最顶层。但就在她的指尖马上将要触碰到书脊的那一刻,金开突然从身后靠过来,攥住她的腕子。他的声音咬着她的耳朵:“你对这间屋子很熟悉啊。”
香谶闻言,心道糟糕,金开一定误会了她。她连忙转过身去,对他解释道:“我只是——”
“你只是着意探看,未雨绸缪罢了,”金开把食指点在她的唇上,替她说,“我知道,你心细。”
他了顿,将话锋兜转,“可即便如此也该有所收敛,否则难免令人生疑,以为你有登堂入室之心。”
这话说得...有点意思。
香谶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观察他的脸色。
金开的表情有点不怀好意,但又不似疑她。香谶有些辨不出他这话是真心,还是玩笑。不过有一点她可以确定,金开必然有事瞒她。且这件事十有八九与她本人颇有些干系。
香谶思索片刻,抬眼与他对峙:“那您说,我有登堂入室之心吗?”
“我说?”金开的唇边的笑意快要压不住了。但不同于她所惯见的开怀大笑,他努力压抑的嘴角让香谶意识到,这里面大概还藏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我说你命中注定,要做我金家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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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无事。
一日吃过午饭,香谶与三郎在房中说话。
因府中上下大多还不知金小娘子失踪一事,为防再生事端,香谶也只好成日闷在屋里闭门不出。幸好,金开还算有些良心,得空便来与她说些闲话解闷儿。
香谶坐在案前煎茶。
三郎倚在榻上,拽拽她的衣摆,说道:“我昨日听卢四说,如今宫中又要采选了。”
“他说?”香谶捏起一块花糕,塞进他嘴里,“莫不是要采选他哪个好妹妹入宫,那他岂非又要大哭一场了?”卢四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哭。
金开听了乐起来,道:“哟,他最相好的妹妹可不就是你了?若娘子日后做了昭仪,烦请看在咱们往昔的情分上,千万记得恩施小的则个。”
香谶听了笑哼哼:“三郎且放心。吾一定禀明圣上,封你做个天字第一号的纨绔,你欢不欢喜呀?”
金开闻言笑得忘形,被糕点卡住喉头呛咳不止。香谶连忙起身替他拍背,两人正在手忙脚乱之际,玉童忽在窗下叫道:“郎君,门房传话说有贵人来了。阿郎等着您过去呢!”
“贵人?什么贵人!”金开腾地一下站起来,推开窗子,把玉童吓了一跳。见香谶还站在他家三郎背后,玉童只好抿了抿唇,含糊道:“就,就是那位火命的郎君啊!”
金开听了大喜,不及把鞋穿好,便匆匆推门而去。
香谶立在原地愣了一愣。环视屋内,见他的冠子还摆在茶几上,忙捡在手中追他去也。没等她追出院子,却见三郎又折返了回来。金开一把将她的腕子拉住,气喘吁吁道:“与我同去。”
香谶一惊,心中千万思绪翻涌而起,竟也有些跃跃欲试。可金开先前的警告言犹在耳,她怕此人只是一时兴起,倒要与她秋后算账,遂迫使自己定下心来。香谶伸手抚住他的胸口,踮着脚不紧不慢地替他将发冠簪好,轻声道:“君子死,而冠不免。” 她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谒见贵人,哥哥当何言以对?”
金开不作声。四目相对之下,再唐突的心也能沉静下来。
“既见尊者,当不矜不伐,以退为进,以守为攻。”他的目光平和了许多,“你且等我。”
香谶坐回案前,望着案台上的纸笔,忽然有些怅然若失。
她隐约觉察或许有事将要发生,可纷繁的心绪却让她难以相信自己的判断。真不知玉童口中所说的那位贵人,会否正是今上派至民间采选的花鸟使。若当真如此,可知卢四所言不虚。那前日造访金府的两位衙差,只怕也是因采选一事而来,查案亦不过是个借口。实则,是为借机评查金小娘子的行止,以备充入掖庭之需。如此想来,今日贵人降临,或许意味着香谶已替金娘子蒙过了暗查这一关。倒也算是没有辜负金开的一番托付。只是金小娘子至今仍不见踪迹,倘若花鸟使今日便要提人——
真不知,该不该替她作这个采女。
香谶胡思乱想起来,心思如一团乱麻。琴弦触她,遂随手拨弄几句《阳关三叠》。
其实她有点羞愧。只因她也不知,此刻她心中究竟是盼望着金小娘子快点回来,还是希望她永远都不会回来。
“娘子这曲,”窗下来了个男人。
香谶倏地站起来,背过身去。
那人似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到,顿了顿,才又开口。
“是我唐突了,娘子莫怪。”
香谶垂首,隔着半开的窗子侧身对他行了个礼。
既在意料之中,又是预料之外。眼前竟还是上次那位奇怪的公人。难道这个所谓的贵人....就是他吗?
香谶低头掐弄着指头,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好。
“郎君请上,”她本想请他屋内说话,可话讲了一半,她才觉出不妥。不行,这太像是招揽生意了。香谶懊恼,正想着该如何端得那闺门仪态,窗外的人却又开口了。
“娘子竟然知道我的身份?” 他炯炯有神的双眸目不转睛,罔顾礼法地盯着她的眼睛。香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觉得此人简直莫名其妙。说的话也莫名其妙。他的身份?什么身份?能是多么了不得的身份?她只不过是叫了一声“郎君”——
“娘子何时洞悉?”他又追问。
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敢这般嚣张。
香谶忽然觉得想笑,却不得不压住心中激荡,屏息走到廊下向他行一大礼。
“小人叩见皇太子殿下。” 她可真糊涂。这天底下的男儿,人人皆可称‘郎君’。可若论全天下人的「郎君」,却唯有皇太子一人当得。
怪不得玉童说这个人命里带火。
当今太子单讳一个「烈」字,可不正是光耀山河的一簇熊熊之焰吗。这么要紧的事,她竟然没能时时记得。
“拜太子殿下亲口相告,小人方知殿下身份。叩拜不及,还请殿下恕小人失礼之罪。”
香谶伏在地上。李烈高高在上地站在她面前,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她听见他笑了。这个她有生以来见过最尊贵的人,笑起来与常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尽管如此,能博他一笑,还是令香谶颇感志得意满。
太子弯下腰来,向她伸手。
香谶满心以为他要扶她起身,遂把手递将与他。可不知是不是成心,他只是掸了掸膝上的尘土,扫了她一鼻子灰。她只得暗骂一句自作多情,顺势躬身,毕恭毕敬问道:“不知太子殿下何故光临寒舍?”
“怎么?这回你倒不知情了?” 李烈绕开她,往东廊去。
“随我来。”
“还有,平日里用不着拿这么大规矩。”
香谶称是,慌忙起身跟上。
他大步流行转过垂花门,头也不回:“日后称我‘郎君’便好。”
竟还惦着日后?香谶撇撇嘴,没做声。谁知李烈忽然转过脸来,吓她一跳。
“你这几声‘殿下’叫得阴阳怪气,谁知你是不是在暗地里骂我。”说完瞪了她一眼,面露凶恶,可语气却只像是戏弄。香谶屏了屏息,壮着胆子同他没话找话:“前方是千鲤荷塘了,郎君此去是为赏荷?”
果然,他顿住了脚。
虽然她此刻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但香谶知道他的脸色一定不好看。
“我是来提你入宫的。” 他顿了一下,突然没头没尾,说了这样一句。
“不过令尊有些顾虑。”
“他说你不懂礼数,恐怕将来会冲撞了圣人。”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李烈转过身来,垂眼看她。虽明知他是故意出言羞辱,香谶的双颊却还是不可自控地烫了起来。她想她的脸一定红透了。
“你是否要讲辩白的话?”
看吧。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圣人下诏,哪里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又怎么会在乎金大官人的意愿?李烈这点小心思简直昭然若揭,无非是想借机卖香谶一个人情。待她将来入侍天子,自然有的是机会要她回报。
这些达官显贵办事,从来不做无用功。
香谶看着他那副表情,心中莫名生出些邪火,一时提不起好好说话的兴致。只因顾忌他的身份,才压住脾气回禀:“郎君洞若观火,小人不敢辩白。”
李烈皱了皱眉,看着她的眼神像在看耍猴戏。
“你不愿意侍奉天子?”
这话说的。真是咄咄逼人。
谁敢说不愿,那便是以下犯上,罔视天子威严。顺便还能坐实她不懂礼数的毛病。
“小人不敢。”
不就是一句软和话吗?自香谶开张,好话说了没有上千也有成百,怎么会吝惜这一句。
“圣人传召,何等荣耀,岂容父兄不许?”
“还请皇太子殿下开恩,引我入禁中,见天子。”
“这还差不多。” 李烈没什么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扭头走了。刚走没两步,他突然眯起眼睛:“你又在心里骂我是吧?”
香谶听了连忙谄媚假笑,待他回过身去,才忍不住悄悄翻了个白眼儿。
“我听说死人最会翻白眼。” 李烈背对着她。
真是奇了,这世上还有他不清楚的事吗。像是早就料到了香谶的疑惑,李烈笑眯眯凑到她脸前,好心地解释:“毕竟,这宫中人人都长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