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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   天合三年,五月十五大端午日。

      国朝巨贾金朋满金大官人,于其幽州大宅中摆了二十来桌酒,为娶不多时的第五房老婆李香香做寿。亲朋好友来了百十来号人,都聚在金家新修的大花厅里,迎来送往、谈笑风生,那场面煞是热闹。

      香谶坐在次桌靠边的一个位子上,眼看着碟中的大鱼大肉,咽不下去。
      她想,这席上的绝大多数人恐怕还不知晓。金家唯一的女儿、金朋满的掌上明珠,前天大夜里,跟着一个姓权的秀才私奔了。

      权秀才满腹才学,写得好一手风流词章。奈何家徒四壁,科举又不得意,连考三届,未曾中举。他为求生活,也为集资再考,便辗转拜到金大官人府上,教导小少爷开蒙。不知是不是老天垂怜,偏偏给金家的小娘子看上了他。金家小娘子与她三哥同为二房所出,一母同胞,最是要好。于是她便将这女儿心事合盘告与三哥知道。彼时金开正读着《策林》,遂笑话她:“莫不是要「暗合双鬟逐君去」了罢。”

      谁成想,一语成谶。
      转日,金小娘子便以金宝银锭相赠权郎,与他私许终身。两个人相约,于五月十三日亥正时刻,夤夜奔去。待到次日清晨,仆人发觉时,二人早已踪迹全无。仅存一张薄笺于案上,潦草陈情。

      金朋满丢了爱女,又气又急,要将三郎家法伺候。小厮玉童自小服侍三郎,不忍主子受苦,遂自请替罪。金开借此躲过一回,却被父亲赶出门来,说找不见妹子不许归家。可论找人,纵使如金家这般有钱有势,却也并不多么容易。只因近来金小娘子正议亲,男方乃是本州刺史家的大公子。这当口上,若传出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恐怕便要坏事。倘若做得拙些,难保不得罪刺史大人。金朋满因此丝毫不敢声张,只得私下派信得过的奴仆,往幽州城十处城门及两处船埠暗中打听,只求寻得二人尽早还家。然一日有余,尚无半点消息。

      不过,没消息也未见得就不是好消息。金大官人大概还不知道,此刻他要找的人,已只剩一个,而非一双了。

      权郎,已经找见了。

      就在刚刚,金开私托的一位公人前来朱香局告称,已于权郎宅中将其寻获。原来,他正安安稳稳冰冰凉凉地,躺在他家伙房内灶台的后面。脖颈上有一个算不上大的黑窟窿。他身侧那支溺在血泊里金步摇上,缀着十六颗淡金浑圆的北珠。正是金开送给她妹妹的十六岁生辰贺礼。

      ---

      那是香谶第一次见到他们口中的贵人。

      宴后,她原本去到李香香屋里说话。

      她娘现如今有了好大一个院子,在金家虽只能算个偏隅,却比整个朱香局加在一起都要豪奢得多。就连园子里的玳瑁猫儿,似乎也娇养得更肥美些。

      香谶坐在杌子上,臀尖儿着力,腰杆子挺得笔直。
      李香香与几个仆人一边清点外面送来的寿礼,一边说些他们府中的杂事。香谶在一旁听着,有些插不上话。
      倒不是因这家常理短而无话可说。只是李香香一贯对她从严要求。小的时候,一句话说得不讨巧了,便挨得一顿手板。香谶最怕是疼,故而在娘娘面前,她从来不敢多言。久而久之,这母女间,也没有什么话是非说不可的了。

      香谶有些无所适从。
      在这屋里闷了几时,她正浑身难受,忽有丫环进门来报,说是阿郎请香十三娘到中厅小坐。她听了如蒙大赦,连忙拢拢鬓发,辞别娘亲,随丫环往前边去了。

      这领路的小丫头十二三的年纪,看着老实巴交,一路上不言不语,只顾闷头走路。香谶跟着她过了廊桥,又拐过三道角门。刚走到垂花门前,方听见院内有几个男人的说话声。

      正侃侃而谈的那位,声如洪钟似滚雷而过,必是金大官人。答话人的声音听来亦是耳熟。几个时辰前,香谶躲在梢间内,听这人与金开说了约大半炷香的话呢。这么一撮人聚在一起,恐怕也只能是为金小娘子那桩事了。

      好在,这事也并非全无转圜地余地。当初金开托朋友寻人之时,也曾留了个心眼儿,没告诉人家是他妹妹失踪。只称是家里进了贼,丢了几样值钱的宝贝,又说小弟的教书先生也有几日不得见了,不如顺便也帮着打听个去向。那公人听他如此叙述,又联想案情证物,遂以为此案是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权秀才自己谋财,却遭他人害命。因此并未对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金家小娘子,起过半分疑心。

      这一节,香谶匿在纱帐子后面,听得一清二楚。
      当时她还心有感慨,只道这金三郎平日里虽不能口吐莲花,可到了节骨眼上却胜在能憋得住话。万幸他当初托人时,没把事情的内情说尽。不然这位公差上门,便只怕是要来拿人的了。

      香谶徐徐舒一口气,抿了抿唇。只见迎面走来一位穿着体面,颇有些管家娘子风范的婆子。她见了香谶,先道一声万福,遂朗声说:“奶婆我可算把咱们娘子盼来了,官爷正在厅里等您问话呢。”香谶定睛打量她一番,又瞥见厅前站了两个衙役打扮的人,心下有了计较。遂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却立在原地不动。

      既然是他们有求于人在先,那就别怪她狮子大开口了。

      那婆子似是料到她会如此反应,也不见怪。只靠近身来,替她理平襟口,附耳对香谶说道:“三郎说娘子是自家人,端得一颗七窍玲珑心,任凭什么豺狼虎豹都不是您的对手。”说着,拿袖掩着,将一只翡翠镯子推套在香谶的手上,朝她堆了一个满是褶子的笑。
      香谶的腕子被她硌得生疼,却强忍着站定,不肯动窝。婆子只好又伸手来拢她的膀子,兜揽着她,拖往厅里走,并低声劝道:“城东北角那处三进宅院、自桑渠往西百亩良田,并安平街上一间布店一间生药铺子,三郎都亲许给香七娘。小厮已拿着印信,出门去办了,约摸晚些时候便能将契据送到你们院中。”她顿了顿,斜眼偷瞥香谶一眼。
      香谶觉出她眼神中的不屑,可她只装看不出,等着她往下说。
      “还...另备了六百六十两现银为你家七娘子赎身,娘子且放宽心吧。”

      这还像句话。
      香谶终于心满意足。遂莲步轻移,摇摇曳曳地跟着婆子往厅上走去。

      且不论这权秀才到底是不是金小娘子杀的。此刻香谶只要进了那厅堂,替他们瞒住了衙差,日后若官府追究起来,她便难逃一个罪名。吃牢饭算小,搞不好,是要发配充军的。她冒着如此大险帮三郎和金家蒙混过关,总不能只落得一场白忙活,也该图点什么。

      香团对她说过,她想从良。不管是为个什么缘由,这都算得上好事。香谶想帮她。眼下恰好得了这个良机,自然要趁拿捏得住局面的时候出手,先讹他金开一笔。好歹香团真心真意伺候了他几年,这也算不得是贪得无厌了吧。

      金家这间中厅,年前才重新修葺过,古朴大气、宽敞明亮,竟莫名端出些书香门第的雅致。香谶由婆子领着,站在鹤鹿同春锦绣纱屏后边,与那位身着衙差服饰的公人答话。

      公人问她:“小人听说前日府上失窃,娘子的贵重之物也遭人盗取,不知可否请娘子详述一二?”
      香谶不假思索,道:“回官人的话,妾有一件极珍贵的金步摇是平日里常戴着的,如今遍寻不见,想来定是被人窃取了。”
      公人道:“请问这步摇是何形制?”
      早前香谶藏在梢间内的纱帐后面,已将那件宝贝瞧望得一清二楚。因答:“是一件凤戏牡丹花样的黄金步摇,上嵌珍珠十六颗,凤凰所衔那颗最大,日光下发淡金色。”
      公人听了点点头,又问:“敢问娘子,是何时发觉这步摇不见了的?”

      天知道金开是几时央求这位公人帮忙办事的。香谶只记得,三郎昨晚来院里时时辰尚早,满脸写着心事。又想起青环提过一嘴,说他的席上还来了几位面熟的朋友。可这位官爷,是生脸。
      香谶垂眉稍忖,开口答道:“昨日早间,妾本想佩戴此步摇。可妆奁上,抽屉各处都找遍了,也不见那物什。起初,妾还道是丢在箱笼里了,可丫环找了好几遍也没寻见,这才觉着是叫人拿了去。”因怕出纰漏,她只将时间笼统说了,倒把些无关紧要的情节说得细致。所幸,那公人没有刨根问底:“如此便明了了。小人还有一事要请教娘子。娘子收了卢家的帖,昨日晚夕本应至卢家赴宴,却因何故未曾现身呢?”

      “我家娘子昨个儿身子不爽利,故而不曾赴宴。”婆子赶在香谶之前开口。香谶猜,这多半是他们昨日给卢家的说辞。婆子抢话是怕她不知情,露出马脚。只不过,婆子这话说得太急迫,反倒显得刻意了。香谶打眼望去,只见对面那位一直沉默的公人,动了动身子。

      香谶看不清他的面目,可她感觉得到,那人似乎笑了一下。莫非是笑她们做贼心虚?

      香谶有心补救,连忙拉住婆子,故意说道:“奶婆不必隐瞒。”
      转而,又对那公人恭恭敬敬说道,“官人,妾昨日未去卢家赴宴,虽对外称身体抱恙,实则...是因失了金步摇,疑是家贼偷盗,心中郁闷,这才闭门不出的。”香谶语有所略,刻意在此处留下问话的机会。倘若那位一直不做声的公人对她有所怀疑,便该在此时开口追问。她自有说法可以对答,不至于让他存着疑心去到外头明察暗访。若是得了切实的证据,岂不更是麻烦。
      “原来如此。这金步摇竟令娘子这样牵肠挂肚!”开口的,仍是原先问话的那位公人。而另一位,却依旧一言不发。

      不过,他也没闲着。
      他正拿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尽管隔了一层纱屏,香谶仍觉得自己快要被他看穿了。

      她垂下眼帘,强敛心神。只听那公人又追问道:“娘子所失之物,是否仅此一件”

      这她可真不知情。
      金开晌午与公人交代此节之时,说得不清不楚,只知府上确实丢了好几件东西,可一没说是否均为他妹妹的私物,二没提那另几件东西是为何物。香谶怕留下话茬,惹他深究,只好说道:“纵是有别的,也不紧要了。只这一件,是三哥哥送我的寿礼,我最宝贝它。若能寻它回来,便是要我再多拿几件别的首饰来换,我也答应。”

      金开在一旁听得提心吊胆。生怕公人再追问下去,将要露出破绽,遂连忙接话:“好妹妹,这东西并不值得什么!你若喜欢,哥哥明日再寻件新的给你就是了。只是这一件,却万万要不得了!”
      果然,他话音未落,那公人便如他所愿,将金步摇从证物包裹中取出。

      随即,又向众人阐述了发现权秀才尸首的经过。
      这是香谶第二回听这个故事了,心中惊骇不似早前。不过拜那双盯着她目不转睛似要吃人的眼睛所赐,她此刻的紧张还真不比从前少。

      “娘子,”那个人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年轻,但听上去比三郎更沉稳。带着一股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成竹在胸。
      香谶隔着屏障对他微微颔首,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他的发难。

      只见他从桌上拾起那支步摇,起身朝她走来。
      香谶惊觉,原来他的身量这样高大,走起路来有种浑然天成的趾高气昂。一点也不像是个普通的衙差。

      未嫁的内眷女子,不便随意使外人见其面目。三郎开口阻拦这公人,婆子亦挺身站在香谶身前,以广袖遮住她的面容。那人还算知分寸,终在屏风前头驻足,解释道:“小人冒犯。只是此案事关人命,万事当以谨慎为上,需烦请娘子亲鉴此物。因是证物,不好假手于人,遂请娘子在此处辨别清楚便好。”

      他这番话说得在理,任谁也不好推辞。

      香谶只好让婆子退后,自己上前一步。
      只见,他从屏风另一侧,绕过一只手来,三只指头秉住那支步摇。

      香谶又向前一小步,与他靠的更近了,只隔着一道纱。
      她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婉转的甘甜中,隐藏着冷冽的锋芒。
      香谶从来没有在哪家香铺或是哪位恩客的身上,闻到过如此矜贵的味道。她猜想,这一定是很名贵的香料。而此人也绝对不止是一个小小的公人。

      “请官人示以背面。”
      如她所说,那人捻转金柄,将步摇翻转过来。手指翻飞十分灵活,钗柄顶在他的四指上,像极了将要执笔而书的模样。香谶看得出,这是一双写字的手。她不禁微微一哂,正要开口,却听那人说道:“事关重大,娘子可要看清楚了再认。”

      一字一顿,声声入耳。倒让香谶有些犹豫了。

      这步摇虽不似作假,却也没有任何特殊标记印刻其上,若非失主,实在难以论断其真伪。即便此物为真,倘使香谶此刻矢口否认其为本人所有,只要婆子丫鬟不拆穿,旁人又如何能够识破?如此一来,岂不能使金家娘子彻底摆脱与此案的关联?香谶思忖片刻,抚定了心神,轻声说道:“回官人的话,此物虽与妾身所失那支步摇极为状似,但似乎并非原物。”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就连金开也有些慌了神,不知她葫芦里买得什么药。

      “娘子何出此言?”那公人的声音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在她的脑袋顶上响起来。香谶忽然意识到,虽说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纱屏,可纱縠轻薄,他们又如此贴近,她甚至看得清他袖口的织纹。那这个人,也一定看得清楚她的脸。

      香谶轻启朱唇,说话前着意停顿了半拍,方道:“官人有所不知,我那步摇用得多,凤尾的背面不知何时添了一处极不显眼的刮痕,唯有奶婆与贴身丫环知道。您手上这件东西好是好,却没有那道刮痕,可知不是妾的失物。”说着,她只留一个侧脸给屏风那边的人,转身对婆子说道,“奶婆,要不您再替我看一遍,看看是不是咱们丢的那件宝贝。”

      婆子抬眼看她,只见香谶神色坦然毫无异状,心知她这是把担子往外甩。遇见了要命的大事,非要让她这个金门中人来拍板拿主意,便不由得多了几分顾虑。可思及过去十几年来,与小娘子朝夕相处、将她拉扯大的一番母女亲情。婆子实在不忍,也不信她家小娘子会与这等人命官司扯上关系。遂把心一横,咬死道:“依老奴愚见,娘子看得不错,这步摇的确不是咱们的失物。”

      香谶听了松一口气,心中如磐石落地,颇感自如。
      于是回过身来,对那官人略施一礼:“有劳官人。” 抬脸时她着意微挑双睫,聚拢情意于眼底眉间,隔着如风似幻的纱绢,与那人四目相对。

      才一眨眼,她便又低下了头去。

      从前,李善卿同她说过,眉目传情的关键在于把握时机,方可做到媚而不骚。不过她可没讲过,倘若对方长着一双桃花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人看,那该如何是好?这本是她们倡家用来安身立命的本领,怎么到了今日,她用起来竟忽然不趁手了。

      衙差二人没有多作停留,只说会继续追查金家的失物,便匆匆告辞。

      香谶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对金大官人和金开分别行了万福。金大官人对她摆摆手,吩咐婆子替她安排食宿,这几日就先住在金小娘子的房里。

      香谶与金开对视一眼。
      这算是意料之中。于情,知道了人家这么大一桩秘事,为防走漏风声,也该对她多加管控;于理,如今毕竟牵扯了案情,万一官府再来问话,总不能临时换人应付。留她在府上多住几日,也是为稳妥起见。

      香谶并无异议,只说:“奴有一事,要烦请金大官人上心。” 她看着金朋满的眼睛,“我在府上暂住之事,一则不能给我母亲知道,二则不能给我娘家知道。你家五娘最不喜欢我到贵府上来,恐我辱了金家的门楣,若给她知道了,必定要赶我出去,倘若闹出了动静,难保不会走漏风声。” 她悠着劲,将婆子套在她手腕上的镯子褪下来,摆在案上,“至于我娘家,她们逐日里开门做生意。若有客人问起我的下落,哪能不告诉?不若你们置一处小院子,再寻个中间人,就说要包我一些时日。若我家朱姑娘要来看我,便把我悄悄地送去那个小院与她见一面,想来也能蒙混过关。”

      金朋满听她这话里夹枪带棒,似有老大的不满,又似处处为自己留后路,心中颇为不悦。可看了看她摆在桌上那个破镯子,再看看被她板得硬邦邦的那张小脸,他又不禁有些想笑。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跟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的。更何况,他暂时还求于她,也只好点头答应她的要求。临出门时,又想起她褪下那个镯子,觉得煞是碍眼,于是对金开说道:“三郎,你趁早给你妹妹找一副镶金的戴...趁早!”

      直待金大官人走出门廊,香谶方拉着个小脸,嘀咕道:“用不着。七姊的事办妥了就好。你家的东西,我才不要呢。”
      金开别开眼,强忍着没笑。将手头几件事逐一吩咐妥当,便屏退众仆,不提。

      ---

      郎君风尘仆仆回来时,国公府的下人刚好在摆饭。

      他踏着红霞满天闯进内院,那套衙差制服还穿在他的身上。虽不能衬托他尊贵的身份,却也掩盖不住那刻在骨子里的威严。范国公谨小慎微惯了,见他这副模样,心中诚惶诚恐,连忙大礼相迎。

      太子虚扶他一把,径直朝厅上走去:“我是晚辈,舅舅不必如此客气。”
      范国公紧随其后,解释道:“此乃君臣之礼,老臣怎敢怠慢。”

      太子听了也不与他攀扯。待入席坐定,一口气饮下半盏梅汤,才又对他说道:“您为圣人举荐的人,我今日已亲自见过了,是个心中有些计较的。” 范国公听了暗自松一口气,却不急着接话。他默默地等着太子举起瓷盏,将剩下半碗梅汤饮尽,“倒懂得审时度势。”

      “郎君,这恐怕不利于...”范国公故意将话说得慢条斯理。果然,太子立刻张口堵住他后面的话:“利弊兼有罢了,好歹不至于无可拿捏。若真是个连话都不会听的蠢东西,那才叫人头痛。”
      这话驳得好,正中他下怀。看来皇后娘娘所言不虚,太子的确有些识人驭下的本事。敢冒险,也有戒心。毕竟,他们的太子爷虽然自小养尊处优,但也惯见庙堂之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防人之心甚重。别人喂到嘴边的肉,再香,他也是不吃的。

      不过即便谨慎如斯,他仍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论及朝廷上的血雨腥风,也不过是个看客而已,从未身陷其中。不像他的娘舅范国公,未及弱冠之年,便已尝尽岭南的苦寒和家破人亡的滋味了。所以比起太子的慎重,他还多了几分稳妥的窝囊与举棋不定。

      “郎君说得有理。只是这金朋满是否甘心将女儿献与今上,还未可知。” 范国公见太子眉头紧锁,垂着眼不吭气,便知他这是把话听进了心里,遂继续进言道,“国朝未定之时,他便与北夷通商,至今多少年了,从来不受牵制,亦不结交朝中权贵。其中缘由,想必郎君也能猜知一二。”

      范国公顿了顿,只见太子鹰一样的眼睛将他瞪住,“莫非,他家不止做‘袭胡’买卖?”
      范国公略收下巴,答道:“金家势大。据臣所知,这范阳道上,没有不经他手的生意。战乱时,此地无人管辖,他家还曾借机贩卖过胡汉人口。臣初来本州驻兵之时听人讲过,若见胡人,不必问其姓名,只称‘金奴’便是。”
      太子脸色一滞,咬牙道:“一介商贾之流,竟有如此大势?”
      “这恐怕只是其中一桩。近十年,范阳道才置盐铁使。敢问此前,本地百姓又何以食盐?何以冶炼?如此种种,恐难细数。”范国公细瞧太子神情,见他下颌绷紧似怒火中烧,遂收住话头,安抚道,“不过今上既已决意收服,又使郎君亲理此事,想必已有十足的把握。老臣所言,实属杞人忧天。”

      至于是否当真杞人忧天,也只有天知道。
      范国公知道的是,他只有经历一番如此掏心掏肺、不惜触怒的表白,才可换取太子的点滴信赖与交心。毕竟,圣人老了,这大好山河总有一天要交到太子的手上。可惜,太子虽为皇后所生,却不与她亲近,与他这娘舅亦是初次共事。范国公已历尽了人事,深知君权更迭时的狂风骤雨,可轻易将擎天大树摧折,又怎敢不为自己和家人早做打算。

      “舅舅,”太子忽然起身,亲自为范国公添了盏茶。他连忙躬身相迎,却被太子抚住肩膀,按在座上,“舅舅多虑了。收拢金家,已势在必行。得圣人施恩,你我尚且感恩戴德,他金朋满又为何不肯心甘情愿领受?” 太子不愧是圣人的儿子,说起话来字字诛心,一如他的父亲。的确,他虽手握重兵,辖幽蓟十三个州府,圣人一道旨意召见,他的儿子依然要千里夜奔,困身在天子脚下,更何况金朋满乎?贱民而已,岂敢罔视君父威严。

      太子的唇角上挑,眼中却不见一丝笑意,不紧不慢地对他说:“这金小娘子是他的挚爱独女。咱们将她握在手上,便是掐住了金朋满的命门。寡人不懂,如此境况,他当如何与朝廷作对?还请舅舅示下。”

      太子这话,不偏不倚地敲打在范国公的心坎上,激出他一身冷汗。他一时不语,垂首为太子夹来一块他最爱食的河鲈。这样的鲜美珍馐,幽州没有。可因太子喜爱,他便使人设法从陇右弄来。雪白的鱼肉落在碟子正中,范国公放下筷子,望向太子:“郎君安心。国朝有如金氏者,见今上英明神武,国本贤德仁孝,必不敢生非分之想。又何谈与我朝作对?”

      太子闻言一笑,不置可否。厅中霎时静得让人坐不住。
      又过了片刻,太子才说道,“舅舅这话中听,”他拾箸将碟中的鱼肉轻轻搓碎,“但愿言有所衷,表里如一。”

      范国公闻言一愣。
      他总算明白皇后的担心。原来太子从来只是今上的太子,与他们卞家不沾丁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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