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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酒客的谈笑声从隔间外传来。

      “……这天色一暗,我可都不敢再从市中过。这酒醇香,来,满上。”

      “这是皇太后的娘家,怎么说砍就砍?”

      “那等谋逆大不敬的罪名,不也是说反就反!”

      “胆大妄为!胆大妄为!店家,再来一坛子!”

      “可恨那楚贼纵火,把我兄弟家焚个精光!……走一个,喝了这杯!你们不知道,现在那城南都有军爷在守着呢!”

      “沣京近年可死过这么多人?”

      “死人么,先帝在时打仗,难道就没死过?”

      “那也不是京城啊!”

      “好酒!——先帝不也没弄死过自己嫡母娘舅。”

      “那可是先帝亲娘,想什么呢?倒是如今,这不是一家人,又哪能吃到一个锅里去?”

      “这些天你们可见着了?血流得和下雨积了水一样,行刑的刀都钝了断了,怕人还没砍完,砍人的就先累死。”

      “继续喝继续喝。我听说那什么公羊先生公牛先生,给天子当老师的,据说也在狱里自杀了?”

      “干了——我说你也是榆木脑袋,这舅舅都砍了,还差个老师不曾?”

      隔间凭栏,桌上摆着两坛酒,酒液略显浑浊,味道也刺鼻冲人得很。桌上几样肉菜、糕点、果脯,买相倒还过得去。

      在姬钺动筷之前,赵安武、张籍与符喜儿都先把案上菜肴试过一遍。现在时间不满一刻,赵安武还不允天子有任何酒食入口。

      姬钺出宫微行,一身世家勋贵子弟的锦绣衣,连符喜儿都披了身小厮短褐的皮。

      赵安武穿着朝服来迎,跑得鞋履都掉了一只,苦口婆心劝了又劝,还是被姬钺逼着换了常服带他来逛沣京的市坊。

      这家酒肆赵安武常来,与掌柜的相熟,打点好了掌柜又要的隔间,本来以为能万无一失,结果却忘了只要有酒的地方,总少不了妄议天下的狂徒。

      “沣京集市,一直都是如此热闹?”

      姬钺伸手揭开栏边垂下的竹帘,向着楼下看去。自酒肆二楼下望,市井内正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正是一片热闹繁盛之景。店家货郎的叫卖声、交谈声、嬉笑声,偶尔车马行过,马蹄声掀起尘土,在日光之下,种种声响交织一处悠游飘荡。

      酒肆里喝了几盏酒水的谈天论地,细纠起来,也没多么不顺耳。

      赵安武一路上就只恨不得立刻把姬钺给拎走送回宫禁,现在耳边醉客胡言乱语更是听得他肝都疼,假模假样地咳了一声,“那也不是……等天气再热一些,出门的人也少了。这里是沣京集市最繁华的一条街。”

      “舅舅常来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姬钺回神,“舅舅爱这里的酒食?”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天子大义灭亲,砍了舅家。赵安武听着姬钺一口一个舅舅,虽然知道此舅父非彼舅父,心情也是有些微妙。

      姬钺问起酒食,赵安武回神瞅了瞅桌案上的盘盏,忙为自己最爱的酒肆鸣冤,“此处酒菜确实比不上宫中,但市井之间,已是上上之味了。”

      姬钺却并没有在仔细听他说些什么。他依然卷着帘,长久地看着此日此时的沣京。

      这不过是最寻常的一个夏日,既非节庆,天下间也没有什么喜事,沣京此刻的喧嚷只是一种常态。明晃晃的光束落在姬钺脸上,半明半暗间,姬钺的眼神渐次幽深起来。

      隔壁的酒客,已经在说起哪处的游侠儿行侠仗义,又有京郊何处出了山魅狐妖,夹杂着些吹牛骂娘的话。赵安武偷偷观察他外甥的脸色,发现他可能并未留心在这些市井言语,这令赵安武这个当舅舅的松了口气。

      然后他便发现了姬钺的眼神不对。这不是观景的眼神,也不是任何可以挨得上“心情愉悦”的边儿的眼神。一丝太重太沉的怀念从姬钺眼底蔓延到他的面庞,陡然间让他的眼角眉梢都多了些沉沉的暮气。

      他才多少岁,怎么会有这样混合悲哀与缅怀的眼神?

      姬钺问:“舅父今岁,而立过半?”

      赵安武回答:“臣……啊不,我,舅舅我今年都三十有七,快不惑了。”答话时,他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外甥,总觉得可能这桌上三十七甚至更大的该是姬钺。有那一瞬间,他竟然觉得对面坐着的是一名垂暮老者,在看着自己年轻时的画像一般看着楼下街景。

      “舅父可有过什么后悔事?”姬钺仍不回头,边看景边问,“有么?”

      赵安武道:“人生在世,哪能没有后悔事。舅舅这三十几年,后悔的事多得论箩筐装。”

      姬钺把目光从他的沣京上收回,眸底泛起丝丝笑意,“母亲曾与我说,舅舅小时带母亲去玩,掏完鸟蛋就把母亲忘在了树上?”

      “啊这……你娘怎么这种事都给你说。”赵安武有些臊得慌,唉声叹气,“舅舅可被你外公一顿好打,现在都忘不了。这也是件后悔事。”

      姬钺道:“我倒还没有后悔之事。”他思量片刻,又说,“起码现在还没有。”

      赵安武听他老气横秋的一句话,怔了怔,“舅舅的外甥才多大?秋末才十八,你这小小年纪,还能有什么事能后悔?”

      一刻已过,在座三人没昏迷也没吐血,符喜儿才给天子筛了一碗酒。

      姬钺喝了一口,被那带酸又带甜的怪味呛了一下,咳得脸色绯红。符喜儿忙给天子顺气拍背,姬钺挥开,又接着问,“你呢,符喜儿,你可有过后悔的事?”

      符喜儿苦着脸,几乎是要哭了,“奴婢最后悔的事可不就是没有劝住您。”

      “后悔也没法子了。”姬钺被他的苦瓜脸逗得哈哈大笑,他又转而去问赵安武,“舅父,可有人给你送礼送上一味后悔药?”

      送后悔药的倒是没有,送能练长生不老药的方士的人倒有几个。话里话外都是想进宫搭上天子的关系。

      姬钺神色辨不出喜怒,只是饶有兴致问:“若客献不死之药,客食之而吾杀客,是不死药还是死药?”

      赵安武想了想,哈哈笑着含混过去。

      直到日暮时分,姬钺方才回宫。

      他逛了小半日沣京市坊,像所有长在沣京的少年人一样对集市里粗糙的玩意物件挑挑拣拣,蹭了看杂耍的位置,还看了俳优侏儒水平不怎么高的戏。身边扈从怀里,有一个算一个抱着铜制的马、木雕的簪子、买相不佳的笔墨等等零碎玩意儿,空不开手,若真有人来行刺,刀都拔不出来。

      一路微行下来,身边众人提心吊胆,倒并未出什么危险。

      赵安武本想一路送他入永明宫,却先被姬钺送到侯府门前。

      “陛下千金之躯,再不可如此任性。”赵安武回府前殷殷切切叮嘱,却不知天子到底听进去几何。

      车架摇摇向宫城行去,快上宫城驰道之时,姬钺忽然下令车架改道。到城南平民聚居的闾里,列侯规制的车架太宽,随从护卫太多,竟将街巷堵得水泄不通。

      符喜儿扶姬钺下马车。正好巡逻的禁卫卫卒见一行骑士都劲装佩刀,又未在马车上找到公侯氏族的徽记,前来盘问,看到锦衣华服、一脸病容的少年公子哥,他们心中戒备略微散了些。

      “何人在此?”

      张籍拿出玉牌在卫卒前晃了晃,又止住了他们下跪的动作,“吾等为颍川侯府中人,尔等继续巡逻罢。”

      “诺。”

      姬钺看着此处百姓聚居之地。数日前纵火案留下的残骸已经被清扫干净,在残骸之上又新起房舍,运送木料砖瓦的百姓来来往往。

      姬钺吩咐:“把马车挪远一些,别挡了路。”他抬脚向着市坊内走去。

      因天子特意关照这些走水之处,虽小部分房屋还在修缮,地面略有杂乱,也能想象修葺完毕后街巷的齐整规制。

      张籍带着众卫卒围在姬钺身边,一行人浩浩荡荡,惹得坊间闲人偷摸着暗中观察。

      此时迟暮时分,余晖如血染,天地间赤金华光挥洒。姬钺罗绮衣上金丝银线的绣纹熠熠生辉,他人生得俊美,却苍白消瘦,有些弱不胜衣的飘逸感,像极了方士吹牛时描述的仙人。坊间的女娘看他一眼就红了脸,不敢多看,等人走过了又对背影后悔。

      张籍道:“闾中一片按照陛下安排,迁入了少庭卫家人。”

      姬钺见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很想问我为何来?”

      张籍低声道:“是。”

      姬钺淡淡道:“为了你的前途着想,别问。”

      符喜儿最近体会惯了天子的专断独行,安静如鸡地陪在一旁。

      姬钺走到闾中,停在路上,远远地看着不远处一户人家。

      张籍亲自安排的战死同僚们家人住所,略一回想,又看了看房舍排序,“这应该是越家或是季家。”

      “季家,朕记得季庐。”姬钺道,“还有季陵。”

      张籍没想到天子还真记得自己上报的细节,但这几年下来,他已不会因天子对少庭卫的重视而感到惊讶,“是。季陵与越戎奴都在少庭苑。”

      姬钺唔了一声,仍看着。

      前面人家都是门户紧闭,因刚搬来不久,倒没什么墙上挂把干菜、房门上悬个布袋子的居住痕迹。暮色里有嘈杂微弱的行人声、交谈声,夕食时间,锅碗瓢盆哐当作响。空气里弥漫起了焚烧柴禾的气味。

      姬钺长久不作声,只是干站着对那片房舍发呆,张籍小心翼翼问:“陛下?”

      “……都好生照看着。”姬钺轻叹一声,再看最后一眼,转身离开,“这要是禁军良家子,荫封个爵位也不过分。”

      张籍:“诺。”

      姬钺:“有你认为可用的,就好好练着罢。”

      张籍:“诺。”

      除此之外,一路再无话。

      姬钺神色莫测。一行人跟了一路,稀里糊涂地来,稀里糊涂地在原地等,又稀里糊涂地返回,竟是大都闹不明白天子想干什么。

      等车架上了驰道,将入宫门,姬钺才又掀起车帘,对守卫在车边的张籍道:“张卿,禁卫、议卫、巡卫,朕身边的卫卒够多了。再加上廷卫,沣京内的卫卒也够多了。”

      张籍心头一突,摸不着头脑,“陛下。”

      “你要好生对待那些人,不管是少庭奴隶还是战死军士之后的良家子。”姬钺眸光悠远,说道,“朕接下来这把刀有多利、又能对准何处,可先要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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