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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扶郎 ...

  •   一只白鸽悄无声息地落到了江郡外的营帐之中——那个被外派的侍从没有回来,只用飞鸽传来了一封书信。

      信中提及疫病来势汹汹,那位先前还搂着美貌丫头的半大老头子已经死了。

      方祯蹙眉,她料想此次疫情不小,可依旧觉得意外——这才两天,那个满脸红光腻的出油的老大爷就没了。
      那跟在他身边的填房呢?他身边的小厮呢?

      下面再写,更令人心寒。

      他们被当地匪帮劫持,死生不明。

      “怎么了?”方祈今发觉异常,抬手按在了那凝在方祯眉心的不平上,他搭眼一看,心里也跟着咯噔一下。

      那些被掳走的人没病还好,若是有一个染了疫病,那匪帮的人……

      “我去帮你叫来秉宸。”方祈今觉得,这时候应该让他们见上一面好好谈谈。

      方祯拉住了方祈今:“哥哥等等,再容我想想,我从陵江园里带出的人或许可以去匪帮……”

      “你说什么?你还去了陵江园?”方祈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冷脸道,“你敢去那种地方!”

      ……说漏了。

      方祯心虚地低下头,暗自后悔不已——她怎么就把这事给兜出来了。

      方祈今怒无可恕,他从没想过这丫头会这么不知死活跑到那种关着一群疯魔的是非之地。当年,他跟着身为宰辅的父亲去过一次,只是在园门口远远地看了一眼,他就吓出了一身的冷汗——那里是天地都要忘却的人间地狱,一个小孩子怎会不怕。即使是现在,他依旧记得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死气沉沉地感觉。
      吊着一口仙气的尚书大人现在是气的浑身发抖,他用自己都觉得生硬冰冷的声音斥道:“你当真觉得我不会管教你吗?你真觉得我拿着家法是跟你玩呢?你如今多大了还跟小孩子一样无法无天了!怎么,以后你是不是还想上天捅个窟窿啊?”

      那倒没有,县主殿下悄无声息地瞄了一眼,她知道这个哥哥是真生气了。

      她自知理亏,瘪着嘴眼看就要掉泪。

      方祯不是矫揉造作的小女儿,她自幼不在京城,求尘谷更是不会趋炎附势,对那里的人来说,天潢贵胄和布衣百姓没什么两样。在师门被罚的最多的就是她和小师弟,挨打的时候总也少不了她,可是唯独在哥哥这里,她听不得一句重话……即使这些也算不上委屈。

      方祈今咬牙咬地脸酸,末了还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哥哥错了,不该凶你的。”

      他叹了口气,抽了半身力气才再次开口:“可是祯儿如今大了,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任意妄为,那种地方……不要再去了……算我求你了。”

      方祯蚊蝇儿一般:“知道了嘛……”她揪了揪方祈今的衣角,巴巴地求饶一样,若是她头上能生两只兔耳朵,恐怕现在都看得到那两只大耳朵能耷拉到下巴了。

      正在这时,没眼色的阿越抱着一个大筐怼进营帐,嘴里还嚷嚷着:“殿下殿下,快过来干活啦!外面有个好大的雕找你,会说话的!”

      “……你慢些。”方祯扶额,她觉得太后娘娘就是派他来折磨自己的,但凡是他在人事上多长点心,也不至于天天被人当成小傻子。

      阿越倒是不以为意,他生于何处不详,但自小长在宫中,终其一生本就只是奉命太后和皇帝的,就连皇后都驱使不得。如今他被赐给玉门县主,那便是她一人的死侍,其他人的说辞和看法都与他无关。

      方祯搭手接过藤筐,搭眼一看,里面装的竟是满满的赭砂石——那东西极轻,一筐才一块半臂粗细的木桩那么重,一两入药可治经年不解的咳疾,而且是阻断“莫欺”的一味重要引料。

      她又惊又喜:“那大雕……那人呢?”

      阿越指了指门外:“候着呢,他太大了,进不来。”

      方祯放下赭砂石冲了出去,正对上那只半路遇到了顾充的“斗鸡鹰眼”。

      “十三师兄!”一团淡影扑到了“大雕”身上,不老实的手使劲在大雕脑袋上扣了两三下。

      方祈今随身出去,瞪着一双秀目愣神——裹成这样她是怎么认出这是十三师兄的?

      那位身着“大雕”的十三师兄嫌弃地将小师妹搁置在一边,弯腰弓手给方祈今作了个揖。

      这次倒没有飞沙走石。

      方祈今回礼,尽量对着这具大雕露出和气的微笑:“师兄一路奔波劳苦。”

      “不辛苦,不辛苦,我这身飞衣省力地很。”那位“大雕”傻笑着,倘若拿掉那斗大的雕首,在此的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绯红如血的脸——没错,他喜欢方祈今,喜欢了很多年。
      但是“雕兄”很有自知之明,从未逾越半分。
      “雕兄”是求尘谷的第十三座弟子,名唤颜晖,自取单字昑。
      当年他被同门捉弄,窝在树上瑟瑟发抖时,是方祈今抱他下来的。大概也是那时起,他开始倾心。

      是夜,颜晖去了身上的累赘,只一身窄袖的袍子束着坐在离营帐不远的大树下。仔细看他,任谁都会不由得暗自惊叹一声——因为他长的美。
      那种美不属于男人,几乎是近于女子的明艳,他还瘦削,手上的青筋裹在凝脂般的肌肤里。

      正是因为他的相貌,多年前在求尘谷时,总被师兄弟们那群调皮捣蛋的孩子欺负。

      方祈今出来递给他一件素氅,说道:“颜师兄也是得到传书才来的江郡吗?”

      颜晖点了点头:“二师兄他们游历到此,偶然发现的,只是当时传书之时并没有那么严重,而且他们已经控制住了,不知怎会……”

      “所以祯儿怀疑有人从中作祟其实不无道理?”如此,那就不好了,谁会没事给一郡之人下毒染病呢?

      颜晖看了方祈今一眼,挤到唇边的话又被他硬生生地噎了回去。
      恰巧梁贲巡营路过,见方祈今身边有一“女子”披着白日里尚书大人穿着的衣氅,厚着脸皮凑过来嘴快来了一句:“夜深天凉,大人还是和夫人早些回去吧,可别闲逛,听说这山里有狼。”

      方祈今一愣,对上颜晖的视线又看向梁贲,一时间不知是该先笑还是先解释。

      颜晖听此一言,耳目霎时充血,脸红了一片,站起来往外挪了两步解释道:“将军误会了,我是白日里问路的那只鹰。”

      近八尺的身长蓦然站起,吓了梁贲一跳,借着月光他才发现这是一位男子。

      “……这,呵呵……这位公子海涵,实在是……”实在是你长的太像女人了。梁贲磕绊着憨笑两声,随便撂了两句闲话便抱拳逃离了此地。

      方祈今站起来也要离开,颜晖忽然叫住了他:“丞古兄,当初我问……问你的那件事,你还是不同意吗?”

      哪怕他委屈求全至此,他也不愿吗?

      方祈今回头笑了,温煦如三月春风:“师兄,求尘谷的弟子不该委身在尺寸之地,我也不想辱没良才。”

      “可是……”

      “师兄……”方祈今打断了颜晖的话,“你能告诉我为何非要如此吗?别说‘懒回顾’是京城最大药楼,即使方某孤陋寡闻,也知道这楼还没求尘谷的藏书阁大呢。”如此一比,高低立现,方祈今相信他更没有理由反驳自己。

      那种世外桃源般的医家圣地,不是谁都能进去,颜晖当年也是被师父千挑万选相中的,一如方祯一般,所以方祈今更加不会草率地同意他屈身在那一方楼阁之中。

      颜晖攥着拳头,几次差点将汹涌澎湃的情感一股脑地喷薄出来,可是他还是忍下了。因为他比谁都清楚那位心里的人是多么的不可撼动,他的情系在那一人身上是那么决绝。

      当年他们尚未及冠,方祈今一介从未习武之人单骑三百里独闯“髅底”,一股作势要陪别人同生共死的模样颜晖至今忘不掉。

      早在他们尚在孩提之时,他就知道了,方祈今心里眼里,只会有那一个人。

      颜晖回去,彻夜难眠,只要他一闭上眼,这些年的种种便历历在目。

      十几年前,他还是个没现在腰高的稚子。那天师父留下的课业少,师兄弟们都早早做完了功课聚在一起戏耍,他向来腼腆,只会蹲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旁人。

      这些毛手毛脚的小东西也不知在哪里弄了一张花布围成的破袍子,几个女娃娃挣着抢着要当新娘子。
      突然,抢过花袍的洋洋得意的方祯冲向他:“美人师兄,这次你来当新娘子吧!”

      众人哄笑。

      他又羞又恼,推倒那笑脸晏晏的小丫头就匆匆逃离,身后的哭闹声和责备声撞进他的心里,让他恍惚间想起被师父领回求尘谷前的往事。

      颜晖的名字是他的师父赐的,在来到求尘谷前,他叫颜小四,家中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
      当初出生前他的爹娘就去街上算过,说是本该是个女命。
      结果后来一看,生下来是个男孩。没过多久他的三哥哥就夭折了,他的爹娘迷信又去找了那位“半仙” ,那人掐着手指头抚须而言,说他抢了颜小三的命,才托生成了男孩。
      那薄情的爹娘至此待他就极为苛责,等到他不足六岁的时候,就要为了那三分薄田把他配给当地乡绅的死鬼儿子过阴婚。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那混账爹的嘴脸——不顾阿娘和小妹的哭闹,扯着他的头发把他装进花嫁衣里,嘴里还净是那些不干不净的腌臜话。
      幸好他的师父路过,趁乱抱着他就跑,最后是躲在一棵大树上藏了一天一夜才幸免于难的。

      躲在树上的颜晖很快就被他的师兄们找到了,他们叉着腰“训斥”小颜晖不懂事欺负师妹,可是没人知道他的那些委屈。

      他就搂着树干哭,从白昼哭到黄昏,哭的精疲力尽。

      他长个晚,十一二岁的年纪了,又小又瘦,比八九岁的小丫头大不了多少,藏在茂密的树叶之中不仔细找都看不到他。

      没有师父,这么高的树他不敢跳下来,眼看夜深了,有那么一个人救星一般地出现了。

      那人也是少年,也一样看着羸弱清瘦,可是他就是有那么大的力气抱着颜晖从树上下来。树下站着低着头哭鼻子的小丫头,大着舌头抽泣着一遍又一遍说:“师兄……对不起……对不起师兄……祯儿错了……”

      “傻丫头,爱哭鬼。”颜晖躺在床上把玩着求尘谷的腰配,浅浅地笑了一声,他知道那事不怪她,也从未放在心上过。

      方祈今在营帐外徘徊良久一直没有回去,顾充恰巧经过,鬼使神差地就凑了过去。

      “尚书大人怎么不回去歇息?这外头又黑又冷,你不怕灌二两东风吃不了兜着走?”顾充可是一点好脸色都没给他。

      方祈今掸了掸袖子,淡淡道:“顾秉宸,你为何而来,缘何到此,意欲何为,想必正如我心中所知所想,可是你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吗?”

      顾充歪头,揣着明白装糊涂:“方大人这是何意?”

      “谁知道呢。”方祈今斜睨,阴暗处的嘴角悄悄勾起微妙的弧度,“人贵有自知之明,还有,切莫痴心妄想。”

      顾充还未起来的笑意瞬时凝固在了脸上,他听出了对方的话里话——这是在告诉他不配啊。

      “可是有的人从一开始就输了,不是嘛,方大……哥,哥。 ”顾充拍了拍方祈今的肩膀,末了扔下一个轻飘飘的“嘁”便走了。

      一股夜风攒着劲儿顶过来,撞的方祈今胸口生疼。

      可是那又能怎样呢,只要她不开口拒绝自己,那么他方祈今就不算完败。

      “哥哥?”

      方祈今转身看去,正对上方祯。

      她散着发出来,怀里抱着一件轻氅:“哥哥站在这儿发呆好一会了,出什么事情了吗?”方才她过来寻人,一头撞在了顾充肩膀上,看这情形,少不了是那人又给方祈今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话。

      “祯儿……”方祈今开口,他有些忍不住地想要剖开他们彼此,但却被方祯打断了。

      “哥哥,说好的,不许你再提我的婚事了。”方祯低下头,佯装不悦,“难道连你都不想要我了吗?”

      怎么会呢,他可是做梦都想要呢,而且不仅仅是简简单单地要……
      方祈今揉了揉眉头,突然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是那么地混账,可是那种情谊在心中滋生漫长了这么久,他又能怎么办呢?

      无声地叹息了一气,方祈今接过轻氅披在方祯身上:“穿那么薄就出来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不让谁省心。”

      方祯一吐舌头,麻利地把手塞进了自己兄长的手里。一如十几年的每一次并肩而行,这次方祈今也紧紧地握着方祯的手,慢慢地,二人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顾充站在营帐后,手心里捂着冰冷坚硬的剑柄。
      梁贲本来只是巡营回来眼尖看见了自家的大统领,他溜溜地窜过来本想着和统领逗逗闷,结果看到了方家的二位亲昵的模样。

      身为顾将军的郎将,梁贲恨不得自戳双眼以明志,他心里就嘀咕,怎么每次这种倒霉事都能让自己碰上呢!

      “你和你妹妹也这样吗?”顾充突然发话,吓得梁贲一个激灵。

      他战战兢兢道:“卑职没有姐妹。”

      “……那你的夫人呢?”顾充不甘心。

      梁贲战战兢兢再答:“贱内没有兄弟。”

      “……”顾充回头瞪向他。

      梁贲战战兢兢又道:“卑职母亲走的早,岳丈没得也早。”

      顾充抿了抿嘴,憋足了劲赏给梁贲一个“滚”。

      骑郎将高高兴兴接过“赏赐”屁颠屁颠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等顾充回到营帐里时,梁贲正张着嘴大打鼾声,被子都被他踹了下去。

      他甩起地上的被子扔在梁贲身上,然后随便找了点地方躺下,开始回忆起让他初动凡心的短暂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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