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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扬州梦 枕泪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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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遮城,缠绵春雨。
才过了烟花三月的扬州城,应该迎来绚烂如锦的初夏,巷陌间却尽是秋之萧瑟冷落。
连日来兵戈相对,已让这座水媚城郭风雨飘摇,受尽摧残,一旦破城,江山易主,人心惶惶,生命在战争中最是轻贱,满城百姓,连带这座城池,都似待宰的羔羊,在不安惶惑中等待自己的命运。
入夜的扬州亦不复往日风采,一向置身于风云变幻之外的重金勾栏之所也是一派颓埂清冷颜色,如织人群被金戈铁甲的夜巡军士所替代,笑语莺歌换作更助凄凉的风雨声。
明日,雨该歇了吧?
流波沿着廊子一路走到后院,一路都在懊恼,“这样多的雨,虽说春雨贵如油,多了,就不稀罕了。”
院中的几株海棠本来正在盛期,在连日时疾时缓的风雨中摇曳,此时已是一地落英,看在流波眼中,带来一阵心疼。
进了屋回手将门闩住,西边次间内烛火荧煌,沉香袅袅,流波顿觉湿寒之气褪了七八分。进到里面,就见琰秋坐在窗前榻上,就着一对明烛夜读,此时已经换了寝衣,鹅黄云锦的料子在连日阴雨的天气中总有些单薄,却衬得玉肤荧荧,长发松松挽在一侧,腿上盖了夹被,身子斜倚着软垫子,猫儿雪珠蜷着身缩在她脚下,一副慵懒自得的神情。饶是看惯了琰秋的美,这样一幅美人持卷夜读图,落在流波眼中,也让她失神于片刻的恍惚,回过神,只觉心中酸涩无奈。
“这雨怎么下起来就没完,早知道就在建康住久些!才好些的身子,怎么受得?”流波坐下来,将夹被向上提了提,语中带着淡淡责备和深深担忧“小姐,也该仔细些,好容易养好的身子!”
琰秋放下书,笑言道:“建康就没有雨了么?不过百来里路,能好到哪里?”
“去年这时就晴多雨少,从梅花初绽看到海棠花败,时晴时雨,哪像这里,院子里几株铁脚海棠开得正盛,这场雨下来,花落了不算,连花苞带叶子也折损了不少,白费了咱们的心思。”,说到后面,流波轻叹了口气,又瞧见烛火明灭,拔下簪子挑了挑烛芯,屋子里又亮了起来。
“真是个孩子,就惦记着花呀草的…”。
“还说我是孩子,你又有多大,才长我一岁,不过十八…”,眼睛望着窗子,才糊就的窗户纸白得刺目,流波语声哽咽,“我知道汴梁是难回了,不过是痴想着,多早晚才能找个安稳的地方,不这样躲着藏着…”
一句话道出两个人心思,琰秋也湿了眼眶,搁下书揽过流波,彼此静静依靠着,听着窗外的雨一阵急似一阵,啪啪拍打着窗棂。
许久,琰秋似想起了什么,“华伯回来了吗?”
“呃…,还没,雨下得这样密,路上兵又多,今夜怕是回不来了!都过了子时了,小姐也歇了吧。”又引得琰秋伤心,流波心里很是不安,赶紧拭去眼角的泪,起身放下石青帷幔。
通天的幔帐围裹住这方寸之地,竟也带来一丝安心,仿佛外面的风雨纷争都隔开了去,天地间只余她二人。
“没回来?昨儿雨也不小,路上还被巡夜的兵士盘问,不也赶回来了?”琰秋想了想,仍是不放心,微拢了双眉,自顾低语。
“梁军入城已经五日了,虽然街面冷清些,倒也还安静,不至于出什么事,想是有事耽搁了,”流波在里间理好了衾被,放下半副流苏床帐温言安慰着。
琰秋低了头,目光罩在书上,脸上淡淡的看不出所以,心中却百转千回,似堵着什么,说不出的担忧。
若说两个月前吴越国主邓昌终肯放她离开建康,她还不明就里的话,一个月前梁国大军压境,十数日连破四州,七日前兵困扬州,那时她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梁国皇帝亲率十万大军逼城,仅仅两日,守将吴安泰倒戈,郡守自缢,便是改旗更帜,江山易主,不费一兵一卒,扬州轻易划入大梁版图。
这样的迅捷,将士免了流血之苦,百姓省了流离之痛,仿佛征伐并不可怕,杀戮仍很遥远。
城破后,梁军颁布了诸多禁令,扬州似卸去簪环脂粉的伶人失了颜色,努力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变化,城中人虽不敢越雷池半步,脸色却渐趋平和,没有了城破初日的惶恐不安,只有这凄风愁雨仍然继续着,似在为连失数州的吴越国饮泣。
城破之日,琰秋正在微雨初歇的黄昏庭院中赏花,海棠初绽,猩红的瓣在阴霾的天色中极是耀目,闻得变故,只是淡淡的一句,“知道了,”仿佛一切均与她无关。
第二日传来消息,城中一切如旧,只是进出城门盘查严格,进城不究,出城需至衙署办理通行官文,这些举措也属平常,才要舒展些心怀,孰料,昨日的一则消息让琰秋忐忑至今。
梁国大军继续南下,亲自督战的大梁皇帝竟未随军而行,而是到城西的落霞寺赏玩,盘恒到日暮时分方归。
一向视国事重于一切的他,竟然止步扬州?虽然手下强将如云,但曾誓言定要亲手一统四方的他,竟然空放大军南下?琰秋迷惑了,难道扬州真的不该回来吗?
只顾沉思,不防手上一空,流波冷的从她手中把书抽走。
“小姐,别多想了,那边宅子里有事,华伯多留些时候也是有的,你先歇下吧,”说着就扶琰秋下榻,“我再去吩咐大门上的,不论多晚,华伯一回来,就即刻通告,免得大小姐你‘思虑过甚’!”
琰秋转过头,正对上流波一双笑眼,“你这丫头,也拿老夫子的话来打趣,”
去冬,琰秋略感风寒,本不在意,谁料却缠缠绵绵病了数月,先请来的大夫号称‘在世扁鹊’,每次诊脉后总是医理药经说上一长篇,直说得流波想赶人,才开方下药,末了总要加上一句‘切莫思虑过甚’,闹得流波一众丫头最怕他来,直叫他‘老夫子’。
想到此处,再加上流波着意学着老夫子的语气来逗她,琰秋也笑了起来,趿上绣履,向寝间走去,“好好,人没回来,想也是白想,不如先睡个安稳觉!”。
“该是这样嘛!小姐,今日总算见你笑一笑了,”流波安顿琰秋躺下,又牵起她的手,温言安慰,“老夫子虽迂腐得讨厌,这句话却也是实情,冬天你一病三个多月,虽是邪气侵身,谁又说不是思虑过甚的过才时好时坏呢?你快好好睡上一觉,说不定明日天就放晴了,咱们去看莫夫人。”
“好,”琰秋笑着拍拍她的手,“这么凉,快去躺下吧,也不必去吩咐了,且过一日是一日吧。”
床幔垂下,流波模糊身影走远,琰秋渐渐收了笑容,明日,谁知明日又是如何?想起往日承欢父母膝下的无忧岁月,不禁潸然泪下,她只求安稳两字,谁知竟是十万分的难得!
熄了大烛,遮上灯罩子,悉悉窣窣的声音渐渐停止,流波也歇下了。室内一片幽暗,人寂静,雨阑珊,远处几声犬吠,扰人清梦,静夜的扬州仿佛波澜不兴的海面,实则暗流涌动,令人不安。
如今的天下,四分五裂,大大小小十几国并立,朝代的更替充满血腥和谎言,父子相逐、夫妻反目、臣子犯上,一幕幕便似台上的戏码,你方唱罢我登场,却没有永恒的胜利者。大梁却是近几年迅速崛起的佼佼者,首任帝殷通更是一个传奇,虽说英雄莫问出处,但他的发迹却一直令世人津津乐道。
殷通本是大汉的一个小小军校,大汉三任帝景宗没,继任帝明宗遣散后宫,一个未曾有幸的嫔御冯氏在归家路上因大雨阻隔被殷通所救,因缘际会,二人互生情愫遂成眷侣,此后殷通逐渐腾达,夫妻情笃,但郭氏无出,便将未及弱冠的侄儿养在身边,这孩子小小年纪却胆识过人,深得殷通喜爱,就收做养子改名殷澈。
想到殷氏父子,琰秋的心便再难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