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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六十八、鬼魅夏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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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没见过像你这般不识时务的傻子!还当自己是太子吗?居然敢胁迫王爷,要不是前方军报紧急,世子非折断你所有的手指不可!”
段巧依一边把他折断的四只手指固定在夹板上,一边狠狠的数落道。咫尺之遥,挨骂的耶律元洪垂着眼睑,紧闭双唇,虚弱的靠墙倚坐着,默默忍受着十指连心和鞭挞过后的痛楚。
“为了你自己好,何以就不能说句软话?不过是认个错,当真就如此难为你?”她甚至情不自禁的埋怨这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男人,但是他惨淡的一笑代替了所有辩解,却足以令她的语气甚为和缓。
见他一头汗水,巧依终于停了骂,长叹口气。明明是个敌人,可眼看着世子一根根拧断他左手手指时,这个见识过李元昊无数暴行的亲信,也忍不住心如针刺,不能直视。
“我去给你煎些止痛的汤药!”段巧依起身欲离开前又转过脸来对他说,“王爷已被我下了迷香,日落前都不会再来缠你。你稍微休息一下,能睡就尽量睡会儿吧!”
“…多谢。”她虽是个敌人,但是却肯顶着天大的风险替自己疗伤,道谢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逆着阳光,耶律元洪恍惚的望着她倚门回眸的明丽瞬间,但吐出的这两个字却轻微的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被听到。
整座寝宫没有了那无事生非的疯癫王爷,其实安静的瘆人,只有光影交错勉强令人感觉的到时光的流逝。
虽然是初秋,可是耶律元洪却感到寒冷的出奇,即使是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也似乎快要僵掉。他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在宫里被李元昊下过狠手封住了周身血脉——自己精通点穴之术,解穴的功夫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这是血流不畅,沉血之状的前兆。仔细算来,断服‘焱犳’这已经是第二十一日,不知道自己的寒症到底离发病还有多久。
想到这儿,他望天无语。
十一年前被刺客追杀,慌乱之中落入冰冷的河水中几乎被漩涡吞没,使得年幼的他第一次感到对死亡的恐惧。当时若不是父皇派来接应的克硕汗王叔及时赶到将自己从河水中救起,恐怕早就随母后共赴黄泉了。
没死,却落下了这永远都无法治愈的蹊跷绝症。如若不是有个医术绝顶的父亲以毒攻毒,大胆用药,自己也早就是一捧尘灰,三尺黄土而已了。
为了保暖,耶律元洪只得拽着镣铐蜷缩到墙角,心里却尴尬的期盼着身为敌人的段巧依能快点回来。倒不是真的因为他娇生惯养,禁不了□□上的苦痛,而是身处如此凶险的环境,任何在常人看来也许微不足道的关心却都可以成为帮助他熬过艰难痛楚的心灵寄托。
但是当夜送饭与药的不是巧依,而是一个年纪更轻的小侍女。耶律元洪心中一悸,莫不是她替自己疗伤的事被李元昊察觉而被降了罪?
“不,巧依姐姐随世子去了军前,临走时吩咐我来替你煎药送饭的。”那名小侍女胆怯的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契丹男人,一直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不敢太近前。
“姐姐说你懂得医药,若需更改动方子尽管讲,我照办便是。”但是回答她的却是这个看似英杰的男人无奈的摇头。
“现在什么药也救不了我的命…”耶律元洪冷冷一笑,平和而坦然。但是片刻之后却又突然问那女孩儿道:“你可听说她去了何处军前效命?”
那女孩儿微微蹙眉一下道:“好像是丰州某处吧…姐姐走的很急,我也没听清楚。”
丰州虽为宋辖,无奈地处三国交界,自古就是辽宋西夏征战的风口浪尖之地。而依仗黄河天险已御西夏的必争之地非雄勇安丰保宁莫属。若非战事急转之下或是出现了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李元昊是绝不会如此仓促的亲赴前线指挥。
莫非是父皇亲征?耶律元洪心里一震,但是随即便自嘲一笑。巧依那句‘还当自己是太子吗’恐怕还真难保不会变成事实。毕竟在父皇眼里,自己到底还算不算是个儿子都难说,更何况如今这般沦落成江山社稷的累赘。
冰冷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入夜之后更甚,使那碗巧依临走前特意吩咐过的生姜活血汤都无甚作用。耶律元洪迷迷糊糊的睡到半夜,突然惊醒却仿佛再次置身十一年前那漫无边际的冰冷漩涡之中。直捱到次日的黎明终于有一抹温暖洒向他所在的冰冷石板地时,西夏王那张喜怒无常的脸孔却又再次出现在眼前。
恐怕是被耶律元洪昨日的举动吓到了,今日他安静的反常,不哭不闹,只是远远裹着被单坐在地上看着这个被锁链缠身的人时不时的浑身颤抖,不明所以。过了好一会儿,他终还是靠近过来,怯生生的将手里的被单丢在耶律元洪头上,转身逃了出去。
“………”耶律元洪无言以对的看他疯跑,依旧满是不明事理的迷茫,毫无起色,不知他到底是为何才做出这种反常的亲近举动。
难道他并非灭失人性,只是受了刺激落下了类似自己寒症般的病根?
整整一日,耶律元洪始终默默冷眼旁观这个时而怪笑,时而蹦跳的疯癫王爷,发现他虽疯言疯语,手忙脚乱,但是所言却真的暗含玄机。特别是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不要杀我,我不敢’,几乎可以肯定是有人威胁过他。
但是到底是谁能威胁一个疆土千里,国力雄厚的封疆王爷呢?
即使不愿相信李元昊所说是自己父皇下的手,但耶律元洪却也不得不对父皇长久以来安抚西夏的政策心存疑虑。毕竟党项异族不同契丹血脉,穷山恶水却百年不降,尤以父皇的脾气,招安是无奈的缓兵之计,难保早晚不会兵戎相见。但关键在于父皇真的会对他下毒?何况还是借着在上京的机会下手,这样做也未免太张扬,实在有违父皇一贯的谨慎作风。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那个凶恶冷酷的西夏世子李元昊。若那日西夏王所言不虚,真的将李元昊的女人进贡给了父皇,这个城府极深的一代枭雄极有可能因此怀恨在心,但是否便会痛下杀手却又不敢肯定。而且依那日李元昊的反应来看,他对这个疯癫的父亲虽然诸多的鄙视与不屑,却也算重视。得报后不但毫无耽搁的及时赶来,而且那一脸的怒气并不像是作给旁人看的。
知道真相的恐怕只有这个西夏王么?
耶律元洪闷咳一声,喉咙涌出些许腥甜。这是身体逐渐接近极限的表现。
时日无多,空有一身医术却救不了自己一命,实在是讽刺至极。但是他随即将目光再次落到在院里上蹿下跳的西夏王身上。如果真是外邪所致,对自己没用的针药,也许对他会多少派上些用场吧?
自己一定也疯了!
耶律元洪向殿外尽量挪了挪身子,好不容易才引诱心有余悸的西夏王再次靠近过来。但是他的手一触上西夏王的手腕便引得这个疯狂的男人被雷击般全身一怵!
“……别杀我!我真的不敢——”
“我没有害你之意,只是想替你把把脉,聊聊天。”耶律元洪死死抓住他的手腕,生怕他一溜走,便要再等上数个时辰。
西夏王似懂非懂的看着他,惊畏一目了然。耶律元洪为了安抚他的恐惧,尽可能的对着那张暗黄苍老的脸孔和善一笑,虚伪的连自己都有些愧疚。但是凭借一点儿上天垂怜的运气,他这一笑却成功的抚慰了这个崩溃了的灵魂,甚至勾起了他记忆深处某些尘封已久的感觉。
于是微笑成了耶律元洪与这个疯子之间建立信任的开始,他不能停也不敢停,生怕这个来之不易的沟通机会瞬间消逝。入夜时分两个宫人替这位王爷送来惨淡可怜的晚膳,都满脸惊讶的看着侍奉了许久的这从没片刻安宁的主子,奇怪他何以会老老实实的陪在这个昨天还差点儿掐死他的契丹人身边。
接下来的几日,耶律元洪一有机会就哄着给他按压三门,风池,翳风,委中等活血醒脑的穴位,也替他打通 ‘龙’穴,心窍,心包,膻中诸穴,最重要的是骗那递送药食的小侍女按照自己当年在父皇手札里见过的一剂方子,多煎出一副安心宁神的猛药‘末化宁神汤’给他服了。结果这个没日没夜哭闹疯跑的西夏王真的大有好转,不但不再动不动就哭笑无常,打翻饮食汤膳,而且有人讲话也会多少能做些反应,甚至还能答出些合情合理的简单字句。
“本王知道…”那日四下无人,西夏王静静的端详了他那张轮廓突出的脸孔好一阵子,突然嬉笑着冒出一句,“你也中意昊儿的女人——”
耶律元洪听了顿时吓了一大跳!我?李元昊的女人?
“莫要胡说!我何曾见过李元昊的一妻半妾?哪来什么女人?!”
“本王见过,你和那女人亲热的很——”
西夏王依然笑的怪异,但是却似乎知道他在否认,将脸一下子凑到耶律元洪的跟前神秘兮兮的说:“本王只告诉你,千万别让耶律彦和知道…”
“那个女人…是个妖孽!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他眼中含着恐惧,甚至脸上的肌肉都紧张的颤抖。
“……所以爹才将他进贡给了辽王,昊儿乖,不要怪爹,啊…?”他话锋一转,又是迷惑的看着耶律元洪,仿佛记不清自己的儿子到底是不是应该这副长相。
他到底在说谁?!?
“爹可记得那女人的名字?”为了弄清这个与父皇生死攸关的枕边人,耶律元洪只得将计就计详装李元昊追问下去。
西夏王眨巴着昏黄的眼睛好久,终于摇着头挤出一句话来。
“她从天而降,浴血而生,记不得…没有名字。”
一个从天而降的女人,没有名字,但是却在父皇的后宫里?他明明说我也中意这个女人,也就是说我应该认识她?
耶律元洪心里层层的疑云不但没有慢慢遣散开来的,反倒如雾色正浓的山林,朦胧的令人窒息。
难道是——?!?
最终,他想起了一个人,然而这却是耶律元洪另一场噩梦的开始。甚至多年后每每想起,都令他后悔何苦多此一举,最终惹出日后的无尽惆怅与止不住的哀伤。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突然伸出右手狠命的在折断了四根手指的左手上一捏,钻心的疼痛令他‘啊’的一声叫出声来,也吓了围在他身边的西夏王一大跳!
但是尖锐的疼痛并没有如他所愿的赶走脑海中的那个可怕念头,而他最在意的那个妹妹的影子仍旧是一遍一遍如鬼魅般在脑海中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