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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一百七十五、不知者谓我何求 ...

  •   次日清早,一道圣旨,让开封府的人又喜又忧。

      听说因为奉灵园的误会,九公主大为歉疚,跟太后面前软磨硬泡,非要补尝对展昭的歉意。太后磨不过她,最终跟皇上开了口,结果皇上纳德妃谏言,体恤展昭的不便,恩准他请假一年,先行求医。

      可展昭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就算是十年,这普天之下怕是再也没有人能医的了自己的哑症。

      除了他。

      开封府众人是不知内情的,但也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同一个人。一伙人听完了圣旨先是相觑,而后连句话都不必说就直接拽着展昭去找叶昊天。毕竟自家门里就住着个世间少有的神人,还用的着天涯海角的四处求医?

      多日未见,叶昊天的气色已大好,不再一定要卧床静养,众人进院之时,他正心血来潮的弯腰修剪窗下残败的茉莉与沾满露水的兰草。

      包拯亲自说明来意,厢院堂屋里人满为患却一下子陷入意外的沉寂。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这个端起架子连皇上都得礼让三分的人身上,生怕他一个‘不’字就绝了念想。

      而他的目光也从没有这般明目张胆,众目睽睽之下久久的驻足在展昭身上。那番审视依旧是要看穿人心一般,深邃,却一改平日的犀利敖杰与目空一切,仿佛只是一种罕见的追问,但看得出极为惆怅,以至于连众人都有些诧异。狂慢如他,怎会如此犹犹豫豫?

      “…叶先生意下如何?”见其久久不答,卢方终于忍不住代包拯上前环手作揖,追问一句。

      叶昊天目光一垂果不其然言道:“此次叶某自找的事非已经够多了,开封府的事儿实在惹不起。”

      众人有些措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想起当初四鼠请他出山原本说好只为包拯一人看诊,谁知闹进了宫,不但被逼着去救太后,更出手挽救了天下不知多少人命。这般看来,陷空岛的信誉在这神医面前怕是早就一钱不值了呢!

      包拯见他推脱也是颇为忧心,一品大员居然不惜屈尊降贵的亲自揖礼恳求道:“先生大义,悬壶济世救人于水火,是无量的功德。展护卫虽与先生素昧平生,但忠直侠义之名江湖远播,想必先生当是有所听闻的。如今他历尽艰辛仍有心报国,还望先生能看在吾等诚挚求医的份上,仗义出手。”

      有心报国?若非这般执念又怎会令他落得如此凄惨,受那么多磨难?!叶昊天闻言不但没被打动反而勾起了心火,冷静如他也居然没忍住,怨气腾腾的飘在脸上,狠狠的瞪了一眼这位舍下脸面替下属求情的黑脸老人。

      “叶某没有展南侠的义薄云天,更没有他兼济天下的雄心伟志!一介山野郎中,只求不再惹祸上身已是万幸,怎敢妄想让官家支了人情?”他说的忿忿不平,脸色难看的拂袖转身背对众人又补一句,“如今太后痊愈,已准叶某离京,若是大人也肯高抬贵手,叶某明日就告辞了!”

      这般不留情面的断然拒绝明显超乎众人预料,一时间四鼠包拯与公孙策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再开这个口。只有展昭,依然宁静如水,一点儿也没有生生看着希望绝尘的惊讶或悲哀。因为叶昊天转身时那一反常态的不冷静他近在咫尺看的一清二楚,自然也明白了这男人的一番难为。

      原来他是在怨我——

      怨我好不容易沉冤昭雪,为何还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死里逃生,为何还要执迷不悟领下官复原职的一纸圣谕,绯衣加身再去闯那世间险恶,沉浮于官场尔虞我诈的风口浪尖。

      如此想来,夺走自己的言语的确是迫不得已,否则他来中原的这番苦心必会平添更多险恶变数。而他定然也料到了自己眼下的执拗任性,所以那哑药也算是种武器,是他期盼自己回心转意的最后筹码。

      他只是想放我自由,无忧无虑的过自己的日子,远离奸佞的庙堂鹰犬,不再违心无奈的受制于人,也不要背负这么沉重残酷的命运。

      仅此而已。

      一行清秀字迹落墨,厅堂里鸦雀无声。

      抬眼一瞄展昭墨迹未干的‘不疑、不问、不求’,那不通人情的神医当即就眉头微蹙阖上了眼睑,良久,侧面望着那猫的一脸诚恳突然开口:“你定是叶某前世的冤家!”

      众人一听他口气有缓,不禁欣喜。一想也对,这家伙连给太后看病都敢约法三章,自当只能顺着他的规矩才能成事。如今展昭主动提出退让条件,算是投了他的脾气,在场的连那心眼儿奇多的公孙策都不禁暗暗佩服起展昭阅人的精准细致。

      最后,叶昊天满脸稀罕的无奈,轻轻摆首长出口气道:“也好,反正叶某明日动身,你想来就跟着吧!”

      斜阳正浓之时,夜市景深。一日闲晃的两人心情大好,意犹未尽,遂登台远瞭。

      早上勉为其难的应下差事,这个平时除了进宫就再没怎么踏出过开封府大门的神医好像觉得吃了亏,突然心血来潮要在明日离京前逛逛天朝帝都。王朝怕他人生地不熟便好意主动提出陪行,谁知叶昊天手指一抬,只点不再着那大红官服的展昭,坏心眼儿的谓曰‘不与食俸者行’,让人听了哭笑不得。

      见他能有这般兴致展昭心中倒是高兴,想叶昊天在十几年前就曾到过中原,可能也算故地重游,而找这般招人恨的借口也只是为了能让彼此有个独处的机会。

      出了开封府,溜溜达达过了浚仪桥,顺着御街向南,过舟桥,沿途御廊里市人买卖颇多,熙熙攘攘,羹店饼店茶楼一应俱全。

      出了朱雀门更是热闹,当街店贩比邻不绝,即便无集也人头攒动。展昭每日巡街起始皆由此处,做个路引怕是整个汴京都找不出更好的人选,故连每一家店面都细数的出。

      时值夏末,各色凉果点心数不胜数。不知是脱胎换骨还是中了暑风,叶昊天居然主动要求试试这些市井小食。一路下来,两人边溜边尝鲜,从雪冷丸子到香糖果子荔枝膏,全是南北小吃,能一次吃得如此到位通透的,天下除了汴梁城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处。

      直到晌午,即便已被各色小食填的无甚胃口,展昭还是觉得离京前实在该请这位费尽心机救自己于危难的契丹帝王吃顿像样的席菜。恰巧路过新门会仙楼,叶昊天觉得这处彩翮亭玠颇为打眼,便没犹豫好奇走进去,然而待坐了才发觉对面的展昭看那殷勤招呼的店小二似乎脸色不好。

      他瞄一眼那小二屁颠的背影问道:“……怎么了?这家酒菜难吃还是他得罪过你?”

      展昭立刻尴尬的摇摇头,担心的正是同叶昊天所想相反的事,不禁心道你还真是识货啊。因为这座酒楼是京中名家之尊,甚多奢靡之辈,讲究至极,往往两人对坐也能花费不菲。以前只有被白玉堂拽来过一两次,可席毕次次都是那老鼠一纸银票结账,所以吃顿饭究竟几何自己是一点底儿都没有。

      这一点叶昊天也不知道,只是上来就吩咐小二拣最好的上。半刻时间就见识了中原厨家的精妙,头羹软羊盘兔鹿脯,道道鲜美,加上正肥美的蟹子入市,区区一盘炒蟹膏就要用上三十余只,而且口感还颇讨这辽国君主的欢喜,算得上是入宋以来吃的最合心的一餐,却殊不知,对面的御猫大人已经有些坐立不安的担心。

      果不其然,结账时小二嘴里的那个惊人数字令原本打算请客的他张口结舌。六年未归,这猫自是没想到两人吃一顿午饭居然要动辄一百三十两银子,莫说随身没带,就是在府里都没预备!

      店家迎来送往进门是客,最大的本事就是识人识相。开封府保得一方平安,那个侠肝义胆的展大人就算褪了官服也是绝不会认错,可这却正是眼下最为尴尬的地方。

      眼看着小二等的无趣陪笑的勉强,叶昊天实在是觉得自己打出娘胎以来就从没如此这般由衷想笑!他赶紧把脸扭向一边强忍下来,须臾再转过,还是嘴角上挑不已。

      “你这厮真是不懂规矩,何以知道今日就是他作东?”说着便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甩在桌上。小二打开一看,眼瞪得跟铃铛似的,抹着汗消失一瞬,随即领着当堂大伯过来赔礼,复又匆匆离去。

      展昭眉头不松看看叶昊天,明白在问,你到底干了什么?

      事主一脸无辜的纵纵肩,戏谑言道:“出来随手抓的,我也没用过!”

      谜团大约在两刻之后解开,看着店家找还的数张千两银票,展昭这才明白那所谓‘随手一抓’于他就是几千两!

      “你又怎么了?干嘛没事又皱眉头又发笑?”

      叶昊天见展昭一脸无所是从的表情甚为乖张,眉头一挑笑问。此时日头落山,漫天绛红色的残霞,京城里灯火辉煌,如繁星曜月,登台面街气势宏大,所以两人才挑了城中最高的白矾楼望远。

      ‘没什么,就是觉得居然连顿饭都请不起你。’展昭落笔,早间的尴尬换做他人绝对再难启齿,但如今对面是他,却连自己都觉得好笑非常。

      “难得你能懂得别人一番好意呀!”叶昊天听了打趣一句,笑颜从没有过这般轻松随意,心道原本还担心你这猫会耿耿于怀一辈子呢。

      因为胃里实际早就填满了瓦市中各色杂食,两人眼下根本再无余量,只择了楼中最佳的临街桌子坐了,俯视喧嚣尘上的车马人行,却并不叫酒菜,仅守着店家进门便摆上桌的五六盘蜜煎雕花与鲜食水果。除了焌糟女子添茶换汤,厮波闲汉近前均被悉数打发。

      然而有个下等剳客模样的妇人跟着一长相卑贱的男子始终在店里徘徊,挨桌卖唱,却因那女子貌生丑陋屡屡遭人轰赶。后有客恼怒,叫来店家训责,便被赶撵,两人泣求当堂掌柜留条生路,场面凄凉。

      起初叶昊天并未留意,后见展昭从时不时瞟上一眼演变成了久久驻目,这才回过头去,一看是这场面,怎会猜不出此猫心下的盘算,便又是微微一笑故意激将一句:“在你们大宋,杀人越货需要官家拿人,莫非耽搁了生意店家赶人出门也犯王法?”

      展昭听了知道他在提醒自己少管闲事,况且‘救急不救穷’,不是个长久之计。但自从他入了开封府,深知市井生活难免如此,所以平日巡街若是见了,往往会卖个脸面问店家讨个人情,行个方便给这些可怜人留口饭吃。

      可如今—— 他想到这儿不禁叹气,莫说现在暂时卸了公职,就算没有,说不出道不来的,简直是妄想。

      争执还在,而且越闹越喧哗,妇人泣不成声,搅扰了周遭客官的兴致。但是他们不屈不挠的求,接连不断的拱火,最终惹得店家当堂骂人:“就她这副德行,黄泉路上牛头马面都比她俊,还出来丢人现眼?!你拉到街上问问,莫说是我们白矾楼的贵人,就是路边打边的窝棚都没人会点她的曲儿!!”

      话说的刻薄至极,可也无从争辩,自打展昭进了店的确没见有一人不撵他们。但他终还是不忍见这般没完没了的奚落,眉峰一蹙打算起身,结果却发觉叶昊天将手落在他的腕上,貌似含笑。

      ‘哐叽’一声,杯盘残碎的声音引人注意。小二们都在看掌柜的骂人,听见响愣了一下,然后才溜溜的跑来伺候。然而叶昊天眼睑一抬,冷冷吩咐:“吵吵嚷嚷搅了兴致,去叫你家当堂掌柜来收拾!”

      不一会儿,店家来见,被他一句‘如此喧闹成何体统’噎住,后欲回嘴,却复见此人相貌堂堂威武轩昂,况且旁边陪的居然还是开封府名扬四方的展大人,恐怕来头不小,不是江湖豪杰就是达官显贵,自然就只剩赔礼的份儿。

      叶昊天扫了一眼那两个可怜巴巴的人问道:“你莫不是听过?否则何以得知没人会点她的曲儿?”

      店家一脸薄汗赔笑道:“客官您说笑了,那丑女光看就知道好不到哪儿去,这等陈声滥调怎敢污了您的耳朵?”

      “哦?那就是掌柜的你未卜先知喽?”

      谁知叶昊天冷笑一下,不管展昭狐疑的眼光接着道:“不如这样吧,今日我们打个赌!若她当堂一曲真是不堪入耳,我便包付今夜店里所有客人的花费,搅扰了雅兴算我给大家陪个不是。否则就是你输了,今夜花销你包底,算是罚你有眼不识金镶玉,放着好曲儿不让客人尽兴!”

      此言一出即博得一片喝彩之声,要知道白矾楼四栋三层里外可摆六七十桌,哪一桌不得上百两银?虽说来的主儿都不在乎一顿宴请,但这热闹是要凑的,结果起哄连连,吓得店家汗流浃背的求饶起来。但叶昊天不依,还颇为蛮横的一瞄展昭道:“是你已下断言,甚为肯定的事,算起来吃亏的是我才对,你这厮怎敢先反悔了去?若是耍赖也行,先问问开封府的展大人乐不乐意?”说着桌下却一脚偷偷轻叩在展昭靴子上。

      展昭原本也觉得他有点儿过分,心想难道你的银子不是银子?可被他一踩,又感觉八成是他很有把握的事,故而眉头皱皱不再反对,但那抬眼一望却成了绝佳的帮衬。

      结果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技压群芳,隔着朦胧的轻丝祥帘不见了前一刻的丑陋妇人,却降下乐伎天籁,人间佳曲,叫好声一瞬爆堂。

      那男子领着妇人怯生生的过来见礼,旁边站着几乎晕倒的掌柜。展昭做梦都没想过这个契丹帝王居然会于人前这般自顾自的笑个没完,既高兴又感慨。唉,能如此惬意毫无戒备的与人相处,怕是连他自己都从未有过吧?

      见那店家脸色泛青直冒冷汗,叶昊天终于翻眼看看堂内的雕梁画柱,将早间会仙楼找还的数千两银票拍在桌上怪诞一笑:“行了,认赌服输,这客你今日无论如何也躲不了!不过这些银子算我替他们包个角落安身卖唱,此曲本该天上有,给你撑台面不算丢人。日后万不可再以貌取人,这般有眼无珠!”

      两方千恩万谢的退了去,叶昊天回头就见展昭墨香一溢,‘仗义’二字跃然纸上。然而这一置千金的人却苦笑一下摇头:“这是你们中原人的想法,于我们那里杀人救人都无需那么高的境界!想做而能做,便已是足够了。”

      是么?铁马金戈的攻城略地,妙手回春的济世救人,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世人眼中的功过是非,而于你,万千繁华还是遁匿尘嚣,居然都只需要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

      展昭听了心间五味不绝,却只有心酸最盛。看来老天待你怕是比展某还苛刻,想要统领百万凶悍的北骑谈何容易,必是要时刻强悍傲人。明明是血肉之躯,却要永远孤高如神祗般被人仰视,如何受的了啊?

      而眼下来中原救我便是你唯一想做的事么?只不过这般冒险,怕是你今生都没作过如此没有把握的事吧?

      为了我这般放弃一切的赌命真的值得么?

      而我如此不识好歹的任性是不是伤痛了你,否则那晚你又怎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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