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6、一百五十四、鸳鸯离 人不聚 ...
-
次日,北院大王奉旨为大宋泛使践行。
为表敬重,这个在契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破天荒要将沈国卿送至上京城外。
此次出使如此落幕实在是顺利的有些超乎想象,不知是单纯的走运,还是上天可怜两国百姓被战争涂炭多年降下的恩典。沈国卿心里默念,与这位在辽国一言九鼎的王爷一路小心寒暄,不经意的回头却发现白玉堂毫不避讳直勾勾的瞪着他。
早上听驿馆的人说起,为了回朝前的最后一线希望,这倔强的男人昨日不仅在皇宫外又溜溜晒了一天,而且披星戴月彻夜不休。然而一个区区四品侍卫,别说是辽王,即便是这个颇为和善的王爷,与之策马而过却连正眼都不瞧他。
唉!沈国卿暗自叹气,旦夕祸福天注定,世上本就有些事是难从人愿的。如今你尽力了,这份情意展护卫若能得知也定不会怪你。
人马行至城下,突然意外的喧闹起来。
众人环视,原来路右一侧正大兴土木,一座精致的庙堂几近完工。十几日前进城之时这里被布幔遮挡自己并未留意,只不过如今不知为何布幔被撤走了,尘土飞扬,影响了周遭买卖人的生意,而众多工匠并没有因为使团途经而礼貌性的停下避让,人声鼎沸。
见他注目,北院大王驭马前行两步解释道:“这是吾皇替我大辽祥德公主修建的祠堂。公主睿智慈悲举国盛赞,却芳龄早逝,甚至尸骨不存。皇上甚为伤心,故欲赶在今年中元节前完工,替公主祈求冥福,唯此略表寂慰!”
众人惋惜的附和,再回视,却惊见白玉堂居然二话不说飞身下马急急的朝那庙堂冲去!如此出人意料的无理之举,着实吓了在场所有人一跳!北院大王脸色大变,沈国卿当下就暗叫不妙,这无法无天的老鼠莫不是又忘了身份缓急,要在这节骨眼上再生枝节?!
“白护卫?!王爷与本官面前岂容你无礼!!”
他呵斥,谁想那白衣之人头都不回,理也不理!无奈之下他急忙向北院大王赔礼,带着几个侍卫赶紧跟了去!
然而沈国卿很快就明白了,白玉堂的不管不顾的确情有可原。
当众人赶到时,那个让阁老揪心挂念,让整个朝野都猜测不止的开封府侍卫就倒在泥泞的地上,靠在白玉堂怀里,重镣加身,衣衫褴褛,满脸汗水风尘,神色憔悴至极。而两人身旁躺着一个哭天喊地的监工,手臂变成了奇怪的角度,一看就知道是白玉堂干的,身旁丢着根狰狞的马鞭。
一时之间,沈国卿跟所有大宋使团的人都愕然无语,气氛火烫更胜七月骄阳。
“大胆包天!皇家重地你一个小小宋国侍卫也敢造次?!”
北院大王的亲卫大喝一声,将两人团团围住,十几把腰刀‘唰’的抽出半截,随时等着一声令下便动手收拾这蔑视规矩的宋人。
但白玉堂毫无惧色,抬手将画影一横,竖眉立目,一张俊脸杀气腾腾,咬牙切齿不发一语,手臂一揽将展昭更紧的护在怀里!
“白护卫,你休要无礼冲动!还不快放下剑,向王爷赔礼!”面对剑拔弩张沈国卿赶紧出来圆场,可不管是北院王爷还是这白老鼠,脸色都难看的不似活人!
怀中人猝然动了一下,随即张开眼,视野所及满满的杀气,当即就清醒过来!可刚要张嘴又想起,那日之后自己就再也发不出声音。无奈之下,展昭撑着白玉堂的手臂想要起身,意外加重的力道才令眼前这决心殊死一战的人回过神儿来!
“猫儿,他们怎能这样待你…”
四目相对,原本聚集得满满的怒气竟然不翼而飞。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尽带疲累,白玉堂喉间一梗眼眶发涩,情不自禁把脸撇向旁边,但目光一落到那契丹王爷身上就顿时又火冒三丈!
“——卑鄙!!”他咬牙切齿吐出的字令沈国卿大惊失色,也顷刻招来契丹侍卫们更加敌视的眼光。
然而北院大王并未理会他的冒犯,而是侧脸对沈国卿道:“这算什么?管教一个微不足道的奴隶而已,泛使大人的护卫如此紧张,是认得他么?”
沈国卿冷汗‘唰’的顺着脸颊流下来,面色惨白的扫视地上的展昭与白玉堂,极为不自然的回道:“王爷恕罪,此人与白护卫同在开封府当差,也是我大宋的四品御前侍卫,自是认得。”
“哦,你不提起我都忘了。一直只当他是个不感皇恩的败军囚虏,那么说多年来打打骂骂倒是本王失敬了!”北院王爷冷冷一笑将犀利的眼光又落回两人身上,话语带着恨意。
如此有悖真实的言语却如及时天雨浇熄了白玉堂气冲天灵的怒火!他心里恍然一愣,扭头再看展昭,发现后者眼中也是晃过极度的惊异!
难道——
他紧张兮兮的从头到脚再次打量展昭一遍,这猫颜面憔悴身形虚弱的确不假,但好像除了被镣铐磨破的皮肉小伤再无明显伤痕,破烂不堪的衣衫底下也没有透出触目惊心的血色。
真是这样?这老鼠眼中一亮,悬了半天的心砰然落地,砸的自己毫无防备,狠狠的疼,扯动眉头阴错阳差拧的更甚。
可这绝对吓坏了沈国卿和一干使团的同行人!
难怪辽王对放回展昭只字不提,也不理白玉堂的一再苦求,看来自己从驿馆多方打听到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这个契丹新皇的确恨他的固执不降,而今定然又是因为公主之死迁怒于他,罚他为奴在此修建庙堂。
“王爷,此人实是我大宋有品阶的官员,多年前与贵国有过误会。吾皇赏识他的忠心至今不忘,此行前还曾特意叮嘱国卿,命我务必核实他的生死。是日面君国卿曾当面奏请过,并未见御批,恐陛下国事繁多未敢再有叨扰。如今这般巧遇,实属天意。故国卿冒昧,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王爷看在我的薄面上,再次代为奏请陛下,赦了展昭之罪,让他随我等回去吧!”
“放他?泛使大人可知此人犯了何罪,得罪的又是何人?”
沈国卿躬身让礼惶惶道:“这…略有耳闻。”
“既然知道还敢开口要人?” 北院大王冷眼一扫展昭那张苍白脸孔不屑的问道,“若非这不识抬举的东西,公主也不会伤心欲绝出了那般横祸!犯下此等大罪,如今罚他替公主修祠守陵算是太便宜了他!泛使不妨问问,看他还有何脸面求取赦令?!”
屏息旁听,风口浪尖的两人此时更加肯定,一切都是这契丹君臣在沈国卿面前演的一出好戏。然而一提及公主之死,展昭还是心潮难平情不自禁用了力,却生生忘了自己手里攥的其实是那老鼠的手臂!
白玉堂感到痛楚传来赶紧回头,发现这猫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看来为了骗过沈国卿,就算没受过刑罚也定是多日没吃没喝才如此憔悴虚弱。但他为何不说话?
“猫儿,你…可是被人点了哑穴?”担心尤胜,可展昭听闻却只是把嘴一抿,无奈的摇摇头。
那就定是他们对你下药。耶律彦和的脸孔一下子就从白玉堂眼前闪过,原来那个暴君到底肯放你回中原了,却怕你将辽国秘密泄露出去,便下此毒手吗?
结果沈国卿低三下四的苦求,北院大王装模作样的找茬推托责难了半个时辰,才带着他们返回了辽国皇宫。
大殿之上空空荡荡几个人,气氛极为肃杀诡异。
辽王迈进门的一瞬,契丹侍卫在展昭身后猛地一撩,他全无防备失了平衡,膝盖硬生生的磕在金殿的青石地板上,也如刀剑横插进白玉堂心里!
“猫儿——!!”这白老鼠大叫一声冲过去扶他,抬头瞪着龙座上形同陌路的耶律元洪,牙齿咬得暗自发响却是心如刀绞,情难以堪。这么仁义的男人用心良苦安排此般违心的假戏,白玉堂你还何求何怨?!
殿内,沈国卿好话说尽,将一介言官御史的本领发挥的淋漓尽致,与唱红脸的北院大王你来我往唇齿相间,但白玉堂近在咫尺却完全没听进半个字儿去,心乱如麻,满脑子都是前夜这大辽国君不可自己的盛怒。
眼下你会不会比我还心痛?昨夜那番话真是你的肺腑之言吗?你残暴的爹网开一面留猫儿性命却夺其言语,可你竟肯为了成全我这般委屈折磨自己?!
“哼!皇上,臣以为展昭藐视皇威,十恶不赦!不但不能放他归宋,反而应该将他斩首,以告慰公主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白玉堂的思绪也被北院大王冷语惊回现实!龙座之上,辽王保持了良久的沉默,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沈国卿急得满头大汗却再也找不出开脱的说辞,结果把眼一合,只得听天由命。
“此人活着都如此不识抬举,到了阴间没人管束岂不是更令皇妹伤心?”
耶律元洪说罢侧眼一撇地上跪着的展昭,果然不出所料,一提及天玺,那对星眸皓目里还是满溢的歉疚。这个男人重情重义总是不顾自己死活,当日替朕挡下尧音的剑恐怕也是连想都没想。你是朕与父皇的恩人,这一点朕永远记得。可事到如今朕都是被逼无奈,你要恨朕心狠手辣,朕也绝不会怪你!
“既然应允与宋修和,朕也不想再提前嫌,反正他也是铁了心不归降我大辽,留来倒也一无是处!”
明明是峰回路转,这位气宇轩昂的帝王御座踱步时面无表情的冷酷样子还是让沈国卿颇为心悸。结果年轻君主拂袖抛下句话,果然令人不寒而栗!
“他不是有‘御猫’之名吗?那朕今日就看看他到底有没有九条命!来人!将展昭拖出去脊杖一百,若是还打不死,就让他滚回中原去!”
此话一出犹如五雷轰顶,莫说旁人,连北院大王都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脊杖一百?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苦役数日,如今这男人能撑过三十都可谓神仙!就算是要骗过宋使,也不用假戏真做下这般狠手啊!
除非皇上是真想他死…
老王爷想到这儿,表情难为的看了一眼地上的两个男人。他们必是已经猜到苦肉之计,却绝未料到皇上会真的痛下杀手吧?刚刚的话一出口就是圣旨,眼下生死关头,展昭的震惊自不必说,可身边那个白玉堂明显比他还要恐惧愕然!
这个男人舍命入辽全为救展昭而来,定然早有不成功即成仁的决心。北院王爷如是想,手不禁暗暗拂上了腰间的佩刀。就算是我大辽的恩人,若是危及到社稷与圣上安全的话——
外面等候已久的禁军领旨冲进殿来,粗暴的拖起展昭就走!但就在他们步出殿门的瞬间,一直怵愣的白玉堂突然大吼一声喝住了所有人的行动!
果然——!!
北院王爷心痛同时把牙一咬,‘嗖’的白刃出鞘,顿时引得殿内外近百名侍卫也随之刀剑寒光,杀气骤聚!
然而他们等到的却并非想象中的兵金相间,却是那柄银白的傲世兵器铿锵落地,余音清脆委婉绕梁不绝,回荡在死寂一般的金殿里,摄人心神。
众目睽睽之下,原本桀骜不驯的白色身影仿佛被谁人砍了一刀,双膝一弯,千金之重全都压在腿上,直直跪倒在地!隽秀松挺依然不变,唯一令人心颤的是那对漆黑如墨的眼眸里,竟不再是冷峻洒脱的傲视天地,而是蓦然凄婉,满溢无法言语的复杂情感,泪光若隐若现!
玉堂你—— 展昭扭头看见,心如刀绞,却发不出声来,结果眼圈一涩,犹如被人挽扼咽喉一般呼吸困难!
沈国卿自然也被震惊,从里到外蒙在鼓里的他并不知道此间内情,但却能明显感到连阁老皇上都敢惹的那只锦毛鼠眼下这般屈就绝非寻常!虽然比当面对契丹王挥剑来的好上百倍,可他这到底是想救展昭还是在害他自己?!一时间这位被皇上赞誉善言的御史张口结舌彻底哑在了一旁。
这突如其来的一跪,穿金透釜,胜过世上最锋利的刀剑,瞬间戳穿高高在上那颗备受煎熬的心!耶律元洪见状好似被雷霆贯穿,天火焚身,脑中一片白茫茫的惨痛,若非紧靠御座恐怕就会恍惚的跌倒在地!
果然——
救我回朝,助我登基,让我大辽免遭战火延连……
你所做的一切,功比天高,却都一无所求。
如今,普天之下,你想要的就只有他。
白玉堂……
呈你一跪,再苦再难我又岂能不允了你?
拷问人心的沉默持续许久,沈国卿好不容易等得殿上传来一句问话,愠火不假却也好像又含着冷静的不屑一顾,枭戾,但竟不是预料之中的雷霆暴怒。斗胆抬头,其人已完全不似自己早前印象里的那个温儒的契丹君王,而是更似一头安静的猛虎,不怒也威。
“让朕猜猜,你既肯替展昭出头必是与他交情不浅。如今这是想替他受刑?”
白玉堂闻声把眼一合,将头深深低下坚定答道:“望陛下成全!”
如此失控的场面令北院大王暗暗捏把汗,他垂下腰刀望向龙座上的侄子,原本只是担心他没有台阶收不了场,谁知却意外见到一副与兄长极为相似的冷酷表情。王爷心下一慌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这位契丹帝王残忍一笑。
“哼,看在你有这份血性,朕就恩典你!”
侍卫愣了一下,马上松开展昭,过来扭了白玉堂就走。
展昭哪肯松手,急的满头大汗冲着白玉堂使劲摇头,却被这老鼠一把推开跌倒在地,弄得镣铐哗哗作响!北院王爷实在忍不住想要求情,可连唤数声这固执的侄儿竟只是背对,置若罔闻!
然而这道本该令人毛骨悚然的圣旨却让白玉堂悬着的心顷刻安稳下来,如释重负。
他当然清楚,今日这番刑罚绝不仅仅是打在自己身上,定会连累猫儿痛的感同身受,甚至连那个做戏的王爷与一无所知的沈国卿都会觉得心惊肉跳。
但整座金殿上最伤最痛的肯定是他…
白玉堂紧紧地阖上眼,任凭侍卫将身体牢牢缚在刑台上。可他顾不上这些,满脑子都是金殿之上那个人言毕亟不可待转身背对的情景,让人心痛欲碎。
他自认不怕伤痛。但第一杖毫无预警呼啸而下,痛楚远比想象来的强烈的多,将他的意识残酷的锁进身体,死死地困在现实,再也无暇其他!!
在开封府办案见过无数审讯,但受刑是出娘胎第一次。包大人用刑极为审慎,若非必要是绝不会动用脊杖这种杖刑中最易致人死地的刑罚。即便是像白玉堂这般内功非凡之人,硬顶下来也是损伤极甚。
但侠肝义胆一向不畏强势的他,眼下不呼痛不吭声,除了冷傲孤高的天性使然,更是为了殿内那一干揪心之人不要再为自己备受煎熬。可即便调整呼吸,牙关咬紧一杖杖的强忍下来,喉间泛起越来越重的血腥味却是怎么都压抑不住。当脑海中那个高高在上的英挺身影终于变得模糊,痛楚开始不可思议的消退,反倒令他觉得解脱。
我承认是我自私。
老是一意孤行,任着性子不管不顾与你做对。
可你这厚道的家伙,我闯出的祸事何以次次都那么忍让着?
而我这般为难于你,你难道也不生气?
你就不恨?不怨我吗?
耶律小子,这次我定然不再与你争与你闹,也不会再耍赖逃了去。
欠了你这么多的,如今就权当是替你出口气也好…
突然,殿外行刑之声骤然停止!
计数未满怎么停了?众人之心顿时一紧,很快见禁军统领莫敕翰将军派人通禀,说计数过半人犯吐出一口鲜血就昏厥过去,故前来请旨,是释刑还是激刑。展昭听罢当即就觉得天旋地转,恍恍惚惚,几乎把所有重量都抵在沈国卿的身上才算勉强站定!
但是御座之上辽王似乎根本不为所动,依旧背对众人冷冷吐出两个极为咬牙切齿的字:“不赦!”
“皇上!!”
北院大王终于按耐不住,站出来恭敬一礼道:“此人是使团护卫,好歹也是宋廷四品官员,如果再用刑,恐怕他到了汴京都无法痊愈,更别说沿途护卫泛使安全!若是万一失手将他打死,时值两国修好之际,也会令宋廷上下对我大辽的诚意有所猜忌!如今既已教训,天威昭显他人也自当为戒,故臣以为当以大局为重!”
殿外广场上骄阳烈日,灼烧人心。殿内是落针可闻的沉默,闷热,令人汗流浃背,血脉狂跳。
这般煎熬持续良久,直到执掌生杀的君王猛然拂袖,暴跳如雷的吼道:“把他给朕轰出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