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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一百五十一、轮回道 清月为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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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使团的人马浩浩荡荡一个多月,终于在离了汴京三十二日后到达了辽上京临璜府。
一国之君在城头便装微服静候多时,终于老远就看见队伍中那一袭耀眼夺目的白衣。
这老鼠真是无法无天,哪有奉旨出使也不着官服的?他摇摇头,转身悄然离去。
舟马劳顿加上时值盛夏,到了驿馆,使团的上上下下几乎热倒累翻。但是白玉堂不一样,就像椅子上订满了钉子片刻都坐不住,一进门就惦记着往外跑,引得众人侧目,也包括此次递送和书的泛使沈国卿。但这位沈大人是包拯的门生,对开封府上下都招惹不起的锦毛鼠深知厉害。此次听说是他自荐阁老保举,否则自己就是再多一个胆子也不会想到劳驾这位白五爷随扈。
次日谒君,一切顺利。
辽国新君器宇轩昂,睿智潇洒,风度翩翩。听说他年纪轻轻却在先帝遇刺之际力挽狂澜,明辨忠奸,短时之内就几乎兵不血刃平息了萧墙内乱,令原本打算趁虚而入的西夏无功而返。而其言谈举止颇显帝王威仪,为人却并无咄咄逼人的傲慢,接纳和书时得体大方并无为难,着实令沈国卿暗松口气。如此温儒达理的契丹人可是不多,有他为邻看来是个好兆头,但愿此次议和能多保边境几年太平。
当然,如果没有这锦毛鼠就更完美了。
沈国卿如是想,回了驿馆就看见早被重兵押解坐在大厅里的白玉堂。唉,阁老啊,您是如何管教这惹是生非的江湖浪子的,怎么就没教导教导学生呢?他赶紧向押人的将领行礼赔笑,但愿能息事宁人,毕竟是这老鼠莫名其妙跑去独闯皇宫门禁,虽然没有伤人,却是件可大可小的麻烦事。
“泛使大人不必担心,末将与他们并非押解白护卫,而是奉旨在此等候大人回来,好向大人请示。”那契丹武将立即还礼道,“皇上听说了白护卫的事,料想他也只是想参看我大辽宫城,故特命末将来请人,作个接引让他尽兴,免得日后还是好奇。”
只有没和他打过交道的才会如此引狼入室。沈国卿脑子里咻的闪过这个想法。
晌午刚过,骄阳似火,烤的上京城像只硕大的蒸笼。皇宫里也热,热的人浮躁,火气旺盛。
“耶律小子你这言而无信的混蛋!!”
偌大的‘宝鞨殿’不见人踪空空如也,只有怒气冲天的吼叫,伴着阵阵砸东西的乱响。白玉堂气鼓鼓的骂,直砸的无可再砸才抹了把汗一屁股坐下!
“嗯,还差这只…”耶律元洪见他安静下来顺手把自己正在用的那只杯子也递了过去,“整套紫翠钧瓷都砸了,独留一个好不尽兴?”
白玉堂没有胡子,否则一定是吹须瞪眼的典范。他一扬手就把那只可怜的杯横掀出去叫道:“耶律元洪——不是说伤好了就送他回大宋吗?人呢?你们到底把猫儿弄哪儿去了?!?”
“是玉堂你耳背还是朕口齿不清?他的确伤愈,一直住在父皇那里。”
“可是你那天杀的老子住哪儿?为何扣住猫儿不放?!?”
耶律元洪听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手总归是‘啪’的落在桌子上,冷眼一挑他的叫嚣教训一句:“白玉堂,你怎么胡闹朕都容你,可你要是再对父皇出言不逊,别怪朕不客气。”
白玉堂一听挂上冷笑:“哼!爷就是要骂你那个机关算尽的爹又怎么样,他一个‘死人’还能把爷下狱问斩!?”
“你若真想进天牢朕倒是可以帮忙。”耶律元洪托着下巴撇他一眼,貌似颇为轻蔑的挑衅,那眼神看的白玉堂一愣。
呦,爷倒忘记你已经是大辽皇帝了!白老鼠眨了眨眼才想起来,然后发现这般天摇地动却没见半个人进来。原来这小子早就料到爷憋了恶气,定要口无遮拦发泄一番,恐怕早早将整座寝宫的人都遣开了。
的确,毕竟已是一国之君,哪能还当他是好捏的软柿子?在世人眼里这老实小子已经是个呼风唤雨,雄踞北方坐拥重兵的霸主,连朝廷都不得不小心应付,而自己此次来还是代表朝廷兴师动众的议和修好。这么想一下白玉堂倒是冷静了些,眉头一皱垂眼就看见遍地杯盘残碎,诶,搁在自家皇帝身上哪块都够治爷一个以下犯上的不敬大罪吧?
见这老鼠居然没还嘴,耶律元洪挑眉侧目,还是记忆中挂念的那副精致白皙的相貌,高傲不羁,不染尘俗。这世上怕是再没人敢与我如此打闹了,他会心一笑,除了你。
也只有你。
终于,白玉堂哼了一声,把脸一扭,身子一侧,貌似怄气,不再理他。耶律元洪见其脸色绯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热的,总归心下好笑,重温心喜。
“你放心,展昭一切都好。朕传了书,他知道你来,应该不日就到。”
“可你为何就是不告诉爷他住哪?”
“朕若是告诉了你,你还不现在脚底抹油就溜了去?玉堂,你可是大宋泛使的护卫,莫不是忘了上次擅离职守你家皇帝是如何罚你的?”
他语带调侃,笑意可能是被误读成了冒犯,顷刻就让白玉堂心生怨气。“哼!只要猫儿能平安无事,罚俸坐牢爷都认了!”
“你愿意朕可不准。”辽国君主冷哼一声脸色不悦,“朕不许任何人再伤你,也包括那大宋皇帝!”
白玉堂一愣,回头,发现耶律元洪的眼中还是印象里的那汪淡色,只不过多了些看不太懂的影子,真真透着霸气。
他这是发梦说胡话?不可能,定是爷热糊涂了。他明明什么也没说过。
这个男人已是契丹皇帝,从登基那天起,眼中就只能有辽国的社稷江山。世人在他面前只有敌我忠奸,用与不用,杀或不杀。就算是再温良仁儒的性子,一旦背甲成龙,也注定步上他爹的后尘。
情意,终归是帝业的拖累。他是个聪明人,前车之鉴,不会看不明白。
是夜,辽王大宴,整座禁城灯火通明,笙箫不绝,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沈国卿本是文官,哪见识过草原民族的粗狂,早早就被灌醉。但辽王似不尽兴,醉意浓浓迟迟不放他归去。使团随行众人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得罪,不知所措的结果是推举随行中酒量最好的白玉堂留下奉陪,才架着他们大人脱身回去。
这小子有意的!白玉堂望着高高在上的耶律元洪恨的牙根痒痒,皮笑肉不笑的应付着饮酒,心里却左思右想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果然,没过多久这家伙就原形毕露,借口酒醉散了席,而白玉堂离开大殿才过一道宫门就被人拦下。他当然戒备森严,无奈众目睽睽碍于官干,又无寸长在手,还是不得莽撞行事。好在禁军将他领回内城就止了步,换做内侍引路,似乎没那么多凶险。
结果还是回到了白日里来过的那座宫殿,只不过内侍引他到殿外就无声退去。宫门一合,万籁俱寂。
爷没记错,这里好像是初次遇上那暴君的地方,白玉堂环顾,看见那对一人高的铜炉心下自语。只不过现在该是他的寝宫了吧?深更半夜把爷带到这儿来干嘛?他心里警惕却莫名慌乱,眉头紧锁不知会发生什么。
突然,内室‘咣当’一声碎响,吓了这胆比天大的老鼠一激灵!
难道是有人不轨?!他头脑一怔,心头一沉,几步蹿了进去!
“耶律——”
话未全语,人就愣住。内室里安详宁静,檀香冉冉,催人欲睡,那个久候的人已不胜酒力,俯于案上,守着几碟小菜,一坛陈酒。女儿红。
时间似乎倒流回太子府里,那间厢房,那张方桌。
那个故人。
窗外月色清丽,透过精致格棱,蜿蜒于案,和风鸢逝,唯有虫吟,撩拨人心。白玉堂微微蹙眉凝视,心头千味,独胜寂寥。须臾,他无声近前,于旁静静端详这契丹皇帝的一张睡脸。
炎炎夏日裹在这么一身厚重的龙袍里,脸庞上附着的微卷发丝已被汗水浸湿,脸色也因酒精而绯红。扫过案上,原来竟是刻意一番的黄酒醉鸡等江南菜色。
提壶琼注,酒香四溢沁人心脾。果然是十八年的陈酿,一杯入喉,甘冽醇香。白玉堂嘴角一挑,心意更浓。
耶律元洪听见有声,这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嗯?…玉堂,你几时进来的?”
“等你待客,怕是爷也要变成只夜猫子才行。”白玉堂见他醒来,轻轻一笑打趣调侃。
青丝墨彩,明眸熠熠,皓齿如贝,那笑颜精致的令耶律元洪一时以为还在梦中。如果与你相遇真的是场梦,我倒宁愿就此不醒。他如是想,心却痛了起来,眉峰也不自觉的蹙起。
白玉堂眼尖,擎壶的手顿时停住。想他在金殿上为了尽快灌醉沈国卿,的确喝的凶猛,莫不是现在不适起来?
“怎么了,哪不舒服?”
话音带尽亲和,除非对那只猫,否则这老鼠何来这般关切。耶律元洪感觉自己的确酒醉发昏,太阳穴腾腾直跳,胃里的烈酒翻江倒海扯得阵阵心慌难耐,他赶紧下意识的把手拂在嘴上,汗水一下子就滑落下来。
“唉,不是爷瞧不起你,你这酒量比爷差远了。”白玉堂见状轻笑,又是一杯下肚。再抬眼见他还是难受的紧,终于眉头一皱起身道,“你稍等,爷找人给你传御医。”
“哎,玉堂——”谁知耶律元洪一把揪住翩然白袍,脸色依旧难看眼中却透着满满的固执。四目相对,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只是刚刚喝的急了些,并无大碍。我半载有余才盼得你来,这般不易莫要让旁人扫了兴致。”
盼我?白玉堂目光又落回揪扯的袖角,原来这一整夜你费尽心机等的就是此刻,只为与爷的这杯浊酒。
他眼帘一垂,居然有些心疼那张汗津津的脸孔,便转身取了龙榻宫轩上的一席轻薄睡袍递给耶律元洪道:“天气太热,这里没有外人,你…把那袍子脱了吧。换好了爷跟你到院子里透透风去。”
夜深人静,弯月如钩,灯火星煌。‘宝鞨殿’琉璃金顶上,整座禁城一览无遗。
这座困住猫儿的异域宫城本是爷最痛恨的地方。可是短短数月,故地重游,却居然不再有想一把火烧光它的念头。因为这里住的不再是那暴君,一砖一瓦,一花一木都已是他的东西了。
白玉堂望着天上繁星点点有些自嘲,笑意也不经意的爬上面庞,溽风轻拂,干涸的坛子再也嗅不出酒香。他深吸口气,感觉有些乏力,但是一低头却又想起不能妄动,因为耶律元洪酒醒了又醉,终于还是熬不住,枕着这老鼠的腿昏昏睡去。
看着这个眉眼深刻的契丹皇帝神情安详,居然睡得如此平静,白玉堂不禁苦笑。爷到底是个宋人,你现在是一国之君千金之体,怎么就这般毫不戒备?在异族面前呼呼大睡,养成了习惯那还得了?
不过听说他天资聪慧宅心仁厚,广纳贤言,注重农耕,外联邦交互结修好,即位半载就博得举国赞誉。白玉堂想到这儿,心里突然涌起毫无预警的痛楚。可是指点江山运筹帷幄是不是累坏了你?前有父辈恩怨为鉴,你是否依旧无法释怀那扑朔迷离的身世?高处不胜寒啊,是不是因为身边连个能真心以对的人都没有,你才会在爷一个外姓人面前这般放纵自己?
你这命运多舛的傻小子,救过爷也救过猫儿。可爷却杀了你的兄弟,尽透你们辽国天大的秘密。于公灭口于私报仇,你为何不杀了爷?都说人心隔肚皮,可你这般信任,死穴命门都不避讳,当真愿意与爷生死以付?
梦中人猝然翻个身,迷迷糊糊更近几分,干脆把白玉堂的腰当成了抱枕,脸也紧紧贴在他腹部。隔着夏装轻薄的腰围护带,很容易感觉到气息的热度,由腹腰传遍周身,盛夏之时都能让人不由自主的一哆嗦!
这老鼠下意识想要挣脱,但才一动,却明显感觉对方力道更甚! 这可如何是好?即便四下无人,白玉堂脸上还是腾地温热起来,可是左思右想,就是狠不下心惊醒怀中那张睡脸。
整整一夜,喃喃自语听来似乎只有‘玉堂’二字。
夜风吹散余音,却吹不散这白老鼠的惊愕。
你梦到的…竟也是我吗?
整整一夜,那袭白衣动都不动,直到僵硬的手脚维持那极不舒服的姿势,最终彻底麻木没了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