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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一百五十、轮回道 日月为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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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别走....”
展昭断断续续挤出这个字,依旧感觉胸痛欲裂。他越心急就疼得越甚,手足无措,直到有人握住了他伸向空中乱抓乱挣的手,随即感觉到经由那手传递而来的涓涓真气注入体内,温暖传遍全身。
很久,他才攒足气力睁开眼。四周恍惚一阵,然后清晰。
“醒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想起,沉稳而富有磁性,令人听闻不忘。展昭侧过脸,借着清晨透过窗棂射进的微弱阳光,果然见到那个令他忧心了许久的人影,就坐在榻边,凝视自己。
耶律彦和身着一身素色长袍,古朴大气,没有往常华丽,脸色也颇为和缓,不似展昭记忆中的肃煞。见展昭缓醒过来他长出口气,手抚上汗津津的额头测试温度,起手的时候还顺便将展昭散落在额前的几丝乱发理顺。
“还有些烧。”他蹙眉微笑,眼中透尽关切,“你这贪睡的猫,一觉就是三个月,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醒过来了。”
君王说的轻描淡写,但敏感的展昭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的称谓,眉头一簇,满眼惊异不解。他的疑惑耶律彦和一目了然,但仅仅嘴角微翘望着他道:“饿了吧?想吃些什么?”
他没有像以往那般霸道的替展昭决定,而是悉心询问。可惜展昭醒来就感觉前所未有的心力交瘁,似乎不仅仅是因为上千里的狂奔和身上的伤口。面对眼前这男人,无法将天玺带回来的愧疚不甘像洪水猛兽翻涌心间,令他嘴唇微颤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耶律彦和见状若有所悟,轻叹一声再没说话就径自起身开门离去。
独处的时间给了展昭一个串联记忆的机会,他记得清楚,耶律尧音当时那一剑直中心肺。但是自己何以还会活着?而那条徘徊了许久的鬼道到底是真实还是发梦?那梦中的白衣女子到底是不是公主?
他合上眼就是东胜州外的遍地赤红。怎么可能呢,公主已经葬身火海,那高贵善良的灵魂是从自己的手中生生滑落的,死在红莲火焰之中,尸骨无存!而现在想起来,展昭都责备自己当时何以会毫无防备,为何不能早一点儿想到,再快一步将她拉住。更令他追悔莫及的是为什么会脱口而出骂她‘傻瓜’,让这两个违心的字眼儿成了与公主诀别的最后一句话。
抱憾终生吗?心痛欲裂,展昭猜想那里一定有一道深刻的伤口,鲜血淋漓。他深吸口气,手臂挡在脸上久久不愿挪开,直到门扉开启,来人又坐回自己身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鸡汤香气。
“起来吃些东西好不好?再这样下去受不了。”口吻和善,一点儿都不像北国的寒冬,仿佛初春乍暖冰雪消融,是展昭没见识过的耶律彦和,商榷,而不是他熟悉的强迫命令。
见那双深潭凝眸再露华彩,这个傲视天下的男人毫不吝啬面露笑意,留下漆盘便将侍候的人悉数屏退,然后出人意料亲自上手扶展昭坐起。展昭连忙尴尬回谢,低头一看,与以前受伤时一样,依旧是一盅生血补气的浓汤血燕,外加一碗赤黄的红枣小米粥。
“米粥加枣子才有益养伤。御厨说你也喜甜,我调了些许白蜜,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饥肠辘辘的胃里填进食物,展昭才觉得体温慢慢恢复找回些许气力,紧绷的神经似乎也在粥水见底的时候渐渐松缓下来。一个不经意的抬眼,见耶律彦和近在咫尺盯着他吃饭,顿时情不自禁脸上犯热,放下端到唇边的燕盏尴尬的抿了抿嘴,不知该如何打破这男人的目不转睛。但与此同时展昭又有一丝疑惑,因为从他醒来就感觉不到这枭戾强势的帝王一贯出类拔萃的咄咄逼人。而这,定不寻常。
即便现在看来平安,一想起那种蓝紫色的诡异血色还是令展昭感到有些心有余悸。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彻底求解自己最担心的问题。
“你的毒…”
耶律彦和似乎早等着他问,迅速笑答:“千钧一发,但托你的福,‘解魂砂’立竿见影。”
“…我还以为来不及了。”展昭点点头挂带一抹苦笑。虽然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救这个嗜血的异族暴君,但可以肯定,如果眼前的男人没能熬过这一劫,现在就算自己死里逃生活过来,也断不会是此番情景。
但劫后余生提醒了展昭金殿上的一片鲜红,是自己的血,以及大有一剑穿心之势的辽国二皇子!想到这儿他又紧张莫名,不知太子是否平安,人间是否还太平。
“你错过不少时间,自然也就错过些事情。元洪已经不再是太子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入耳就令展昭心肺骤紧,胸间狠疼一下。耶律彦和见了连忙解释道:“你莫要担心,他现在是我大辽的兴宗皇帝!”
“嗯?”
禅位?你?谁知这次展昭更是一怔,那对再现华彩的明眸里清清楚楚的闪现着‘你还要耍我到何时’的怀疑。
这样绝对算是明目张胆的冒犯招的昔日帝君半晌才抬头,装模作样责备一句:“你这死猫是不是从来就没信过我的话?”
谁知展昭毫不迟疑的点头,耶律彦和见状不禁哑笑出声,连连摇头。
阳光从门窗缝隙洋洋洒洒投射进屋,夹杂着偶起的清脆鸟鸣。见展昭张望,耶律彦和起身开了窗,室内空气顿时清新起来。原来已是初春,窗外的迎春抽芽吐蕊,嫩黄的沁人。自己这一觉居然真的就是数月。
应该是在契丹第六个春天了吧?命运这东西实在是无常的很,把人命像孤舟一样推上风口浪尖,下一刻却不知会飘落何方,更别提掌控旦夕祸福。展昭心中如是默念,酸楚油生,眼下可能是时来运转的大难不死,但随时可能化作另一场疾风骤雨,转眼要命。
——等等!玉堂呢?!
一睡数月难免脑子昏昏沉沉,可眼下周遭太安静,静的令展昭心中不详。那张不羁笑脸从眼前闪过的瞬间,他才好一通责备自己何以现在才想起问这老鼠的下落!
见他问起,耶律彦和看着窗外头也没回:“走了,元洪即位后就把他押回大宋了。”
走了?!以前不管是在开封府还是在险空岛,哪怕再小的伤,只要听说,这老鼠都会第一时间赶来,围着自己上蹿下跳。他肯甘心回中原?展昭想到这儿心尖又痛一下,更是顷刻间升腾一股不详预感,眉头顿时就拧成了麻花!
难道那日在金殿上他以为我死了?
展昭你还真没记性!这个男人就算和颜悦色依旧是那个杀人无数的契丹王,是满手鲜血不通人情的暴君!
“你瞒了他?”他横眉冷目怒气腾腾而起,却忽略了自己伤了心肺动不得肝火,顿时就胸痛欲裂,一身冷汗。但他把牙一咬:“耶律彦和,你利用展某扫平异己还不满意,现在江山已定却还不肯放我回中原吗?!”
这次耶律彦和没有近前,只是默然的看他一眼,眉头微蹙哼道:“我还以为你会感激我放他回去。”
展昭火气大涨,顿时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从胸前扩散全身,猝不及防疼的他措手不及,扪心之际,喉间没忍住的一丝闷声硬生生被紧咬的唇给挡了回去!
“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眼前的男人见状好像有些后悔,唉,不管如何他现在还受不得刺激。于是也不辩解,轻叹一声就知趣的朝屋外走去,临出门还禁不住扭头嘱咐道:“你不要想太多,等再好些我自会告诉你,但是现在万不能劳心动气....”
“出去——!!”
自那日离去,展昭就再未见过耶律彦和,但从冯老御医他们每日前呼后拥的小心伺候就知道这男人其实寸步不离,只是不想再露面。起初只要一想起他在四周就烦的展昭莫名其妙,后来慢慢又觉得有些没着没落,试探的问起众人却支支吾吾推三阻四。他到底是个暴君。反正是祸躲不过,展昭心想,也就干脆安心静养,懒得多动脑子。
可等到雁群掠日,春暖花开的时候,展昭伤已大愈,武功也恢复九成,但却还未见其现身,更怪的是也并未见加派一兵一卒的看守。这多疑的猫一颗心终于反常浮躁起来,不是说要如实相告吗?人呢?
“你误会父皇了呀!”
终于,透露口风的是多月来首次得空探他的耶律元洪,只不过与展昭记忆里的太子形象大不相同,一身华丽龙袍,金冠绶带意气风发,周身尽透王者威严,初见着实令人意外。
花园树下,临渊而坐,春风和煦微凉。没了旁人,这个契丹男人还是展昭认识的那个温和皇子,几句寒暄,数杯浊酒,终于将困扰了展昭月余的迷雾拨开。
原来他并没有禅位,而是名正言顺的‘死’在了木叶山….
“尧音对我怀恨但对父皇并无反心,我已有愧于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得寸进尺。但正因为保全了他的封号,玉堂一个宋人当众取了皇子性命却是朝里朝外落尽口实。”
“好在父皇并无意要他偿命,反倒是借口大赦天下让我把他押回中原。我不放心你那大宋皇帝,暗中派人盯了很久,结果玉堂只是因为擅离职守被关了几日天牢,最后由开封府尹作保,罚奉三年就给放了出来。”
耶律元洪边说边将面前空盏斟满,与那老鼠待得久了,他也渐渐喜欢上这种口感独特的南国女儿红,今日特意带来新进的贡酒与这御猫同饮。只不过展昭此时只是捏着杯子走神儿,被自己伤重昏迷后发生的天翻地覆惊愕的久久无语。
怎么会这样....
这契丹皇子连这种关系社稷的天大秘密都如实相告,可见的确信得过自己。相比仇恨,生性仁厚的他还是更愿意相信那个舍弃一切守护他身世秘密的男人。就算此刻一无所有,恐怕他还是会选择做他的儿子。
而那个金戈铁马的男人拼上性命想要保护的,也是这个唯一能托付江山的儿子。多年内外征战,狠下心来杀戮无数,都只是为了让他日后能安心坐稳那席皇位。于公于私,君恩父爱,何甚如此。
展昭看着这个辽国新君自斟自饮,知他心中苦闷异常。上天对他到底是厚爱还是残忍?坐上那张龙椅算不算是赶鸭子上架?威风八面的同时耿耿于怀还是有的吧?至于他到底是不是这万里江山的真命天子,除非耶律彦和愿意开口,否则一辈子都寻不着答案。
但自己却的确错怪了那人,展昭眉头紧锁,想到这儿心中酸溜溜的。
没想到叱咤风云的帝王骨子里竟还是个这样重情重爱的男人。只不过他的爱太深太沉默,如果不是这般天意弄人的难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让人知道。毕竟心无仁慈成不了神医,残忍,伤人更伤己。骂他没人性似乎有些冤枉他了,否则丧子之痛何其深重,就算玉堂是恩人也未必会手下留情。
“…承蒙陛下不杀之恩,展昭替玉堂多谢。”他轻叹,向这位契丹新君举杯敬酒,入口却苦涩的令人咋舌。不管真相如何,那男人的判断一向精准,希望这次他也没有看错。老天保佑眼前这温儒的契丹皇子能作个心怀仁慈的好皇帝,不要再轻起战乱,涂炭生灵。
傍晚,侍女们递送的膳食展昭留着不碰,只是让她们向挂念的人传句话。梗在心里的那根芒刺既已拔除,何必一再的难为彼此。
门扉一启,展昭就站起来,心里莫名紧张。
“你找我?”朦胧暮色,来人问的平静,一袭素袍被门外宫灯映的金黄温暖。
原本想了很久的言语一见面竟被展昭忘得精光。耶律彦和见他不语,扫了一眼纹丝未动的饭菜,眉头一皱:“不合口就让他们重新做过…”
展昭见他误会,有些尴尬的岔开话题:“太子…啊,不,陛下他今日驾临…”
“嗯,知道。”他眼帘一垂扫过桌上的酒壶。没有客到,这只警惕自持的猫又怎会无缘无故主动饮酒。
“玉堂的事我也听说了…请你来是想向你赔罪。”他终于想起来,脱口而出。
室内一时沉闷。
“你又没做错事,赔什么罪。”
片刻之后耶律彦和才开口,完全没有被人误解的愠色,也听不出任何想要澄清的期待。只不过展昭近在咫尺看的眼明心亮,这个冰封千年的冷酷男人在不自觉的逃避他的目光,言语中夹带无奈哀婉。
烛火闪烁,两个人就这样默默而立,静听风吟。
一代枭雄,风云半生傲视天下,而这般繁华,你竟然毫无眷恋说放就放。是心痛,还是心死?抑或这才是你,雷霆偃息,本就是扩纳百川的深邃宁静?展昭凝眉,心潮翻覆,却意外的不是憎恨,令人措手。
许久,虫鸣依旧,人声轻叹。
“是我执迷,将汝等牵扯进来并非本意。你恨,是人之常情,我无话可说。”
听见这般出人意料的话展昭颇为惊讶,对视,被那双平淡如湖的眼眸蛰的心慌。里面少了时刻压人一头的凌傲霸气,却也淡泊的没给他自己留下什么期望。
一个天生的帝王,那份骨子里透射的强悍即便刻意隐忍,也难免锋芒锐利动辄伤人。
也许这已经是他根深蒂固的习惯,不想伤害就要远离。
展昭望着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倔强孤傲,心间闷痛,似乎已经痊愈的伤口又崩出血来。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衡负江山之时对人冷酷强硬何其可恶;但好不容易卸下重担却又丝毫不懂善待自己,残忍,一如既往。
就像顽疾,来如山倒,去,却难如抽丝。
可悲,莫过心死;而心死,也无非如此。
这又怎么行....
如今老天爷都肯放你涅槃重生,你又何必执意跟自己过不去呢?
展昭无声暗叹,再抬眼星眸如炬,语气轻和,微带笑意。
“今夜月色大好,陛下赐了好酒,不知叶兄肯否赏光陪展某小酌几杯?”
言毕,被邀请的人全无准备,愣住,迟迟无言以对。
室内又是相当持久的沉默。咫尺之遥,窗外芳春清月,寂灭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