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意令》琵夜霓

2、华溪玉容

　　年少的安定张的很是俊秀的面容，但是在西厢看来，总是有一丝阴柔参杂其中，配合着安定那张阴沉的脸庞，形成了瑰丽的一景。
　　“你怎么看我总是笑？”安定问她。
　　西厢说：“因为你面善。”
　　安定对她种种匪夷所思的回答充满了无奈，于是不做声的扭过头。片刻之后，却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太过薄情，便又扭头看向西厢，发现西厢是在无所事事的拨弄头发。
　　“别玩儿头发了。”安定突然说。
　　西厢看他。
　　安定又扭过头说：“我看着眼乱。”
　　西厢退下，然后安定仍旧是能留意到她又在何处开始拨弄头发。
　　心乱如麻。安定丢下玉盏站在水塘边吹风。吹的他的发丝也混乱成一团。

　　白日里，虢东王领着皇帝给的俸禄，窝在自己那屋子里吃吃喝喝，他吃着喝着就会叫来些西厢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面善是什么意思？”
　　“就你这样的。”西厢回答。
　　“我又怎么了。”安定不屑一顾。
　　“我看着你就想乐。”西厢回答。
　　“屁——”安定脱口而出。
　　“殿下！”西厢也脱口而出。
　　于是安定说：“知道了知道了，不能说这样低劣的词语。”
　　西厢那妖精一般冶艳的面容上露出了慈爱的微笑——这远远要比安定乖乖的听人说话更加恐怖。

　　黑夜里，虢东王府内是格外热闹。
　　西厢在府里时，一定是灯火通明的呼唤家丁寻找丢失的虢东王，西厢不在府里时，布丁一定是在叫嚷为什么捉奸又不带着她。
　　安定偷溜到那章台秦淮，总是会被尾随而来的西厢追到。
　　他刚刚一脚迈上船舫，西厢就会跟在身后说“我来替你问话吧。”
　　安定一回头，就看到那灯影绰约之界，西厢一身蓝紫衣衫捧着妖艳的脸，在夜色之中像一道惊雷划破他迷离的眼。
　　酒色眯眼，但总是被她一本正经之中的妖娆姿态所打乱。
　　“你怎么在此？”安定站在船头回首看她。
　　西厢仰着脸，那虔诚的仿若是殉葬者般怜悯的脸上，丝毫不见笑容，只是例行公事问他的需要。就像在王府之中的问话一样。
　　“你回去吧。”安定皱着眉说。
　　西厢只是睁眼看他，用凶狠绝情的双眼看的安定心猿意马，慌了神乱了心。
　　“那你留在这里好了，我回去。”安定甩袖而去，西厢面前视线豁然开朗，一下子就与原本站在安定对面——船舫上的那位姑娘对视了起来。
　　那姑娘穿着一身朱红色的衣裳，斜倚在蓬边，一只手摸着脖子看西厢笑。
　　西厢恭敬的微微顷身说：“打扰姑娘了，还烦请姑娘切莫见怪。”
　　朱红色的姑娘摇摇手，哈哈的笑了两声，依旧不动身的看着安定和西厢。
　　安定一把抓起西厢的手腕，拖着她下了船舫，直接丢进了岸边的马车里。

　　两个人一路上不曾说话，安定最后问：“你和她看什么呢？”
　　西厢说：“你一离开我眼前，我一下子就看到了她，偏巧她在看我，所以我就看她了。”
　　安定说：“不要和别人一直看来看去的，你知不知道你看人的眼神很不正常？！”
　　西厢问：“哪里不正常？”
　　安定气的扭过头掀起帘子看窗外，他平生最怕和西厢对话，西厢的每个正经的回答都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你看人的眼神像是往他的骨子里投媚药，无意却深情，像芳香四溢的花朵，怎样吸允都拢不住香气。
　　安定回身瞪了西厢一眼，这突然到来的仇恨目光，让西厢无辜委屈的露出兔子般的表情，再度招来了安定凶狠的目光。

　　熙宁四年。
　　安定一直都未曾认真的旅行虢东王应尽的职责，西厢一次次的被传唤进华韵宫中接受苏太后一次次的训话。
　　布丁在入府的几年之后便因病而逝，她很伤心，但却觉得自己更要坚强起来，如今不仅督促教导虢东王，就连管理王府事务的职责都要她来承担。虢东王太过桀骜，凶恶的像是头老虎，狡猾的像是狐狸，从来不曾好好的进宫问安，靖宗薨逝的几年后，他更加变本加厉。
　　苏太后难免有些强人所难，西厢受过委屈后总是跑到观音祀去冲着白玉观音像哭上几个时辰，再施施然的回到虢东王府。
　　这一日，她回到王府就碰巧遇到安定不知为何突然脾气暴做。他砸了府里的古董花瓶，撕了传世画作，拆了食桌。
　　西厢耐着性子俯下身问：“怎么了？”
　　安定正在暴怒中，转身就撇过了一方砚台，砸在西厢的肩头，“咚”的一声，响亮的让整个府中都安静下来。
　　西厢忍着疼痛看安定，安定问她：“你又去观音祀了是不是？！你一天不去就闷的慌是不是？！你一整天呆在那，是不是特别的中意那？！”
　　西厢哭过后头胀的厉害，她的肩膀被砚台砸脱臼，半个身子都是麻酥酥的，她皱着眉说：“我只是去散心而已……”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苦闷？！”安定喊道：“是不是这府里委屈你了？那你走吧，你去观音祀吧，你不是喜欢那么？直接过去好了。”
　　西厢垂下脸说：“照顾您是我的职责，我并不想离去。”
　　安定站起身，停止了暴虐的行为，他伸脚踢走脚边的碎片，说“那你留到死好了。”
　　西厢坐在地上，没有说话。

　　头上散开的发髻，黯淡的脸色，萎顿的神经，西厢的整个左半边身子连睡觉翻身都办不到，安定丝毫没有探视她的意图，她自己躺在床上，用右手翻查着王府的账册，拿起笔勾了几处。
　　风从支起的窗外吹来，刚刚笔墨未干的那页纸张被风吹过了页数，直接将墨迹印在下一页上，西厢放下笔去翻页，一动身便疼的龇牙咧嘴。
　　安定突然推了门进来，走到她的床前说：“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西厢抬眼看他。
　　“你很闲是么？一定要给这王府找个女的来是不是？！”安定喊道。
　　西厢依旧不动声色的看他。
　　安定说：“你回去告诉苏太后，我不要王妃，永远也不要，这王府里不要任何一个女眷——现在，连你也不需要了。”
　　西厢忍了气说：“我并没有向苏太后进言要为您找一位王妃。”
　　安定喊：“那你每次去那里去的那么久是干什么去了？！她一个老太婆没事哪有那么多话和你一个四品女官说？！”
　　西厢想起了苏太后和她说话时的厉声厉色，她想到了自己在观音祀大哭过后还要回府被安定丢来砚台砸肩膀，她想到自己在这里看账册还要被安定诬赖。她咬着嘴唇掉下眼泪说：“给我鸠酒。”
　　安定阴柔的脸上突然浮现了难得一见的空白神色。
　　“我不要再在这里了，但是我哪里也不会去，给我鸠酒。”西厢流着泪说。
　　安定的脸瞬间涨红，他颤抖着手指，指向西厢说：“你怎么还在逼我？”
　　西厢突然没了力气，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她闭上眼说：“给我鸠酒，我不想和你说话，从现在开始，你不是我的殿下了，我不再信奉于你，滚吧，我不要再看到你。“

　　当夜，虢东王从尚药局的沈内丞那里拿了一整瓶的鸠酒回来，当面倒了一杯给西厢，眼看着西厢咕咚咕咚的喝下去，然后他转身把酒壶递给家仆说：“放在书架上，当个东西摆着。”
　　管家问：“王爷，西淑柔的……遗体怎么办？”
　　安定说：“送到观音祀，她不是喜欢那里么……就放在那里好了，玉泉山也不差这一个了。”
　　家仆连夜将西厢送到了玉泉山的观音祀，沈内丞站在夜色之中，一袭白衣仿若是鬼魅，虚无缥缈的看着西厢的身体被人抬进祀内，经过她身边的那张脸上，分明写着刻骨的寂寥。
　　沈内丞留住了家仆说：“回去告诉你们王爷，好好的反省一下，王妃是太后和内命妇拟定的，西厢毫不知情，西厢最为了解果冻，怎么会和他拧着劲儿去找个劳什子的王妃回来？他但凡是有点脑子，就不会蠢到去指责西厢！让他收起他的脾气，不是所有悬崖都会有人在后面把他拉走，他早晚是会将人逼上绝路的——”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姑射山的？”被她一直训话的家谱突然丢下帽子，露出了那张阴柔的脸庞。
　　沈内丞冷笑着说：“就是说给你听的，告诉你，回去好好儿的反省，四日之内过来把西厢领走。”
　　她说完拂袖而去，将安定一众人关在了观音祀的大门外。

　　四日之后，是入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在地上盖了薄薄一层，浅浅的白色被车轮一碾，就露出了黑色的土地。
　　沈内丞和安定说：“我上次从姑射山带回的三颗华溪玉容散给了西厢一颗，解了鸠酒的毒性，这药本来是——”
　　“行了，把王府里那翡翠缸给你了，明天就送到你的姑射殿去给你装雨水，别废话了。“安定冷着脸打断她。
　　沈内丞“哈哈“的笑起来，安定问：”西厢呢？“
　　沈内丞说：“身子有点虚，你可以去里面接她了。“
　　安定甩了她，走到观音祀里屋，看到西厢垂着脸看地上的鞋子。
　　安定走过去，拿起鞋子套在西厢的脚上说：“我来接你了，穿好鞋，回家吧。”
　　西厢忍住了眼泪，笑的像开在王府里的蓝色鸢尾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