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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萌芽 ...

  •   暗门后是一间石砌密室,密室与文品轩铺头一墙相隔,室内灯光晦暗,摆设简陋,不过只有一桌一椅一床而已,与前面铺头的堂皇敞亮形成鲜明对比。在进入这阴暗的密闭空间里的一刹,由于内外光线差异太大,人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只看见混沌的一团黑,隐约能觉着有一黑影不断晃动。过了一会儿适应之后,才看出那黑影分明是个人,正靠墙伏案描画着什么。墙上凿了几排萤萤小孔,引进些许外头的光亮,但仍旧浑浑噩噩辨不出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祁掌柜将手抄在背后,直向那画工而去。那画工只一心描画着手中作品,埋头飞速地持笔舞动,对周围声响毫不在意。祁掌柜走至画工身旁,也不说话,只屏气凝神地细看着,待到画作基本完成了,才赞道:“惟妙惟肖,跟真人无甚分别。”

      画工收拢好画笔,将画轴展平递与祁掌柜:“掌柜的谬赞了。我这画虽算不上好,但要凭这画去认人却是够了的。”

      祁掌柜接过画,细看了一会,点点头道:“真是上天助我,这南淮郡主甚少露面,今日若不是撞入我珍宝斋来,还拿不到她的画像。”

      画工接口道:“哪里是什么天助,明明是掌柜的运筹帷幄,安排得当。”

      祁掌柜沉声道:“我等在这京城隐姓埋名龟缩数十载,苦熬的日子总算是要到头了。天成,你想办法给玲儿带个讯儿,这次她做的很好,不过日后行事一定要倍加小心,千万不要露出了马脚。”

      那唤作天成的画工低头领命道:“自从玲儿入定襄侯府后,便不再与我们联系,这么多年隐姓埋名并未惹人怀疑过。她行事素来谨慎,想必这次也不会有失。”

      祁掌柜将手中画作卷轴起来,转手递回给天成,吩咐着:“你将这画再多临摹几份,发给兄弟们认认人,以后行动也便宜些。”

      天成忙答应着接过画卷,又从随身画匣中取出丝线系紧。他将那线在画轴上绕了好多圈,密密麻麻好似蛛网般混乱无章,好半天才打好个松松垮垮的结。那结打得太不结实,没一会儿线头就松散掉了。

      祁掌柜目光如炬,瞥了一眼天成,徐徐开口问道:“你有什么疑虑不妨说出来?”

      天成脸色一慌,立马屈腿而跪,呼道:“属下不敢。”

      祁掌柜俯身从天成手中夺过画卷,手捏线头,只轻轻一抽,那缠绕于卷体的线便尽数收入手中。他仍旧捻着丝线,轻轻一绕一紧,那线便死死缠住了画卷。祁掌柜将裹好的画卷复又塞到天成手中道:“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我也有你同样的思虑,可是我们都是少辅宰的人,必须要听少辅宰的话。”

      天成立刻答“是。”他眉头紧蹙,手握成拳状,忽又伸展开来,隔了一会儿又重新握紧,犹豫半响终于还是开口问了:“楚王后裔现已认祖归宗,我们就算抓住了她也难以改动现下局势,反而怕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有损大计。”

      祁掌柜一双如鹰的眼睛死死盯着天成,仿佛于顷刻间便可从眼眸中伸出一双利爪,勾取天成的魂魄。他眼神犀利,说话的口气却很轻:“道理很简单,少辅宰要她,我们便得抓她。”

      天成喏喏应着,头埋得更低了。

      祁掌柜伸手将天成拉起,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们是胡兹人,自然得为胡兹卖命。可咱们的命是老辅宰的,就必须得听少辅宰的话。”

      天成点了点头。

      祁掌柜也点了点头:“如今一切都在我们掌握之中,万事俱备,只待和使大人进京了。”他仰着下巴,用眼角余光觑着天成,缓了缓又道:“算着咱们不过再挨个把月日子,大计若成,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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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宁和文棠足足在外面跑了一天,终于在入暮时分回到了定襄侯府。今日文棠从秀宁口中得知了笔床的来历,心中愧意更深,想着一定要亲自去向郭钰赔罪。她从侯府下人口中问得最近郭钰常常是深夜才归,便提前准备好了宵夜,估摸着时间朝郭钰所居的院落而去。

      京城的天空连着下了好几场冬雪后,终于停了。没了风雪的呼号,今天的夜色显得格外浓,格外静。文棠提着食盒,行进于一片苍茫静谧之中,一路上只听得见她自己的沙沙脚步声。她踮着脚,走得格外轻快,脚速仿佛是平日的一倍,几乎是飞着的,很快便到了郭钰的院子。刚到院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的呼呼剑气,原来是郭钰在练剑。那剑招连续流畅,又快如电光,浑厚的劲力震得文棠裙角飞扬。

      “好厉害的剑法。”待郭钰收起宝剑后,文棠由衷赞道。

      郭钰穿着一件素衣白袍,月光洒落袍衫,周身都透着一股亮。若再认真看去,就发现那亮的光源是他那双炯炯的眼睛,如琉璃宝石闪着万千光芒。此刻他鬓边浸出微汗,呼吸起伏明显有力,见文棠来了,忙将利剑插入剑鞘,笑着自谦道:“献丑了。”

      文棠将手中食盒向上提了提,道:“将军怕是饿了吧,我下了碗面,不妨用一点?”

      郭钰归来得晚,不愿夜间太过大费周章,特意吩咐叫每日不过准备些素面清粥之类的简单吃食作为宵夜。文棠记得郭钰这宵夜的习惯,今日从珍宝斋回来后便闪身进了厨房,花了好半天功夫熬了一锅香喷喷面酱,又选了上好的里脊肉,炒了滋香的肉丝,做了肉丝酱面端了来。

      “郡主做的?我可有口福了。”郭钰知道文棠擅厨艺,虽略有吃惊却并不感到诧异。

      二人走进书斋,文棠打开食盒,将喷香扑鼻的面条端了出来,那面上盖了一层黄澄澄的面酱,酱上又卧了肉丝,浇上一勺香醋,撒上碧绿葱花和大红椒末,筷子一夹,里头芝麻油的香味便飘了出来。

      “好香。”郭钰夹了一大筷子面条,也不顾谦谦君子的形象,呼啦啦吃了起来。

      今日郭钰没预备看书,房中只点着一盏淡淡的琉璃灯,那忽明忽暗的光亮将少年白皙的脸映成了一片黄,面香和着肉香,俗世的气息萦绕在清雅的书斋中,不显突兀,反倒更觉温馨。文棠坐在一只团凳上,静静地看着郭钰吃面,一时舍不得开口打破这温暖的气氛。

      郭钰吃得很香,只消一会儿碗就见底了,放好碗筷后,他笑着道:“想不到事隔数月,还能尝到郡主的手艺。”

      是啊,距离郭钰夜宿潇湘栈才不过区区数月,可文棠却觉着像是过了数年那么久。

      文棠莞尔一笑道:“以前在潇湘栈的时候,只有我一个厨子,天天都要做饭。现在许久不做了,怕是手艺都退步了。”她说完顿了顿,才略微吞吐地表达起今次的来意:“昨日不小心摔坏了老侯爷的遗物,真是抱歉。”文棠双手握拳托在胸前,一颗心砰砰地跳,手心不断往外冒汗,紧张极了,担心他怪罪,也担心他不怪罪。

      郭钰低头沉吟半响才道:“那笔床是我幼时开蒙拜师的那会儿,父亲送的。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老爱逆父亲的意思,不好好念书。如今父亲去了,还收着这些东西,也是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他老人家的教诲。”郭钰朝文棠笑了笑,却没有再往下细说到底是些什么教诲,老父的谆谆教诲早就融入了血肉,烙进了心里。

      文棠仔细听郭钰说着,心中愧意和羡意交织成网,将她整个人严严罩住,挣脱不得。起码他还曾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父亲,还曾跟父亲说说话,甚至还能留下些东西作为念想,每逢清明还可以祭扫以付哀思。可她呢,她的父亲是大齐的禁忌,她只能在冰冷的史书中努力寻找父亲生前的蛛丝马迹,想象着父亲的英颜。她那英勇盖世、一心为民的父亲甚至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尸身也许早已是挫骨扬灰,飘散无痕了。

      “不过是些死物,摔了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郡主不必太过介怀。”郭钰注意到了文棠的散神,他看着她的眼睛,从眼里直看到心里去。

      “老侯爷是怎么过世的?”文棠嘴比心快,刚出口觉着不妥却已然晚了。

      郭钰丝毫不恼,坦然答道:“成文年间,大齐和胡兹曾有过一次冲突,君上受小人蛊惑欲放胡兹入关,险些毁了百年江山。父亲当时旧患发作,在府中休养,没能及时洞察劝谏,引致边关危急,流民失所,心中一直隐恨。当时情况危急,他急火攻心之下,伤患更加严重,却仍执意披甲迎战,最后虽然胜了,但却落下了难以医治的病根。太医一拨拨赶去疆场,都是劝他回京休养的,可全被他轰走了,就这样,又生生熬了六七年。”

      郭钰不必再往下说,文棠心中也明白了,老侯爷宁死也不放下肩头的护国之责,生生累死在战场了。而这一段前程往事,文棠也是镌刻于心,要追根究底起来,她的父亲楚王赵恒也是因此而死。

      “父亲说过,楚王之所以领兵入京,也是为了天下黎明,可惜当时君上盛怒,没有人能扭转乾坤。”郭钰这席话如惊雷般在文棠头顶炸响,他是除了师父以外,唯一敢于为她父亲辩白的人。

      文棠看向郭钰。他们两人虽说命运迥异,不同中却又有不少相似,他们父亲都曾是朝中权重,都曾在大齐的疆土上抛洒热血,都为自己心中的信念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文棠笑了,这是她赴京后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开怀而笑,她发现她不再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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