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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忆昔 ...

  •   这个夜晚格外露重风凉,倚凤殿内却是炭火袅袅,暖和如春。偌大的内殿只有张姑姑和皇后两人。张姑姑正手持一把半月形的白玉梳篦轻轻地顺着皇后散落于肩的发丝。她动作极为轻柔,缓缓地顺着头发生长的方向自上而下梳着,碰到偶有打卷的发梢,便耐心细致地捋平、抚顺,生怕损毁了一根青丝。

      皇后穿着一件月白色玉兰花图案的蜀锦长袍,卸去脂粉的面色微微透出岁月的痕迹,她有些惫懒地靠在一个素色软枕上,悠悠唤道:“房里闷燥,开会儿窗吧。”

      张姑姑道:“秋寒伤身,娘娘小心吹了风头疼。”

      皇后坚持道:“我胸口闷得慌,开窗透透气也是好的。”

      张姑姑这才放下梳篦,走到窗边,支起朱窗的一个小角。呼啸的夜风透过窗户的缝隙鱼贯涌入,吹得琉璃宫灯上的火苗左右乱窜,也将皇后梳好的发丝吹得微乱。张姑姑恐皇后受凉,忙忙地拿起一件湖蓝色翠羽披风披在皇后身上。

      皇后望向窗外黑如泼墨的夜色,突觉额角微寒,眉心一紧,对张姑姑说道:“柳沁,你是不是也觉着我对不起乐菱?”

      张姑姑提着一壶温热的桂花茶,正往青绿茶盏里倒着,忽闻此问,立马就怔住了。闪神的一瞬,一双手仍木木地保持着倾倒的姿势,淡黄色的茶水很快便溢出了杯口,沿着桌缘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皇后见张姑姑失态,青白的脸上泛出淡然一笑:“你跟我们姐妹二人一同长大,情分深厚,如同家人一般。这些年我时常回忆起咱们待在江南的那些日子,白日里跟着师傅习文练字,入暮了就躺在碧山墨水里追逐玩闹,整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每次想起那些神仙日子,就忍不住想要回到过去。”

      张姑姑握着一块绢子擦拭着桌上的水痕,一时默然。

      皇后继续絮絮道:“我只有乐菱一个亲妹妹,却姐妹缘薄至此。如今我身登高位,母仪天下,乐菱却是家破身死,也不知如今魂魄安否?不知还会不会怪我这个姐姐?”

      张姑姑已擦拭完水渍,镇定了神色,扬眸对向皇后。寂静无人的夜里,她也不再维持白日里的尊卑有别,而是用一种亲近的口吻对皇后道:“姐姐,你并没有做什么,想乐菱也不会怪到你头上。”那话语淡淡的,似乎带着有一种刻意的回避。

      皇后对这轻如薄丝的安慰丝毫不以为意,用极低的声音道:“什么都不做也算是我的无为之过了。”

      张姑姑揉捏着手中绢帕,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姐姐何苦执念着过去不放。如今寻回了棠儿,也算是老天庇佑,乐菱若是在天有灵也应该宽心安慰了。”

      皇后深深舒了口气道:“幸好此番有惊无险,寻回了棠儿,我定是要好好补偿一番的。杨廉那日来报竟然有异族蛮子欲图挟持楚王后裔图谋不轨,我每想到此事,就忍不住心惊,当时若是稍有不慎,让棠儿落入敌手,怕是这江山就再也容不下她了。”

      皇后之前并未将杨廉上奏之事告诉张姑姑,张姑姑听了忍不住心惊,作出双手合十的动作:“竟有这事,那真是上天保佑了。”张姑姑捧起一盏桂花茶,递与皇后:“既然如此难得才能寻回棠儿,姐姐为何要同意让她出宫呢?”

      皇后用茶盖轻轻刮过碧绿明亮的茶汤,淡淡桂香浸入鼻息,她啜了一口,缓缓道来:“一来棠儿自己并不喜欢住在宫里,我看着她跟乐菱是一个性子,不想勉强她;二来也确实没有郡主长居宫中的先例。如今,密信已毁,皇上没了掣肘,棠儿也认祖归宗,想来那些异族贼子也没有必要再纠缠于她了,况且住在定襄侯府也应是不会有差错的。”

      张姑姑接过皇后喝过的茶盏,置于桌几,又拿起那把白玉梳篦替皇后轻轻梳起发来。她凝神于皇后青丝之上,口中喏喏道:“定襄侯府定是妥当的。”

      桂花茶入喉的一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喝过之后喉头的丝丝甜意,却是清新隽永,弥久不消。皇后觉着身上的疲乏消散了不少,她微展双臂,疏通了一下筋骨:“毁了密信也算是了了皇上心中积压的沉郁,大大宽慰圣心了。可是昨日在木山别院,皇上仍是睹物思人,看来并未完全释怀。”

      张姑姑轻叹一声:“皇上思念胞弟,此情可感。”

      皇后吁了口气:“皇上与楚王一母同胞,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他的伤怀跟我是一样的,不然也不会收集那些楚王幼时旧物,偷偷存放于木山别院了。”

      张姑姑凝神听着,手中梳头的动作却未停。

      窗外夜色寂寂,唯余虫鸣。张姑姑手上的动作倏地停了,原来是一根白发混于青丝之中,赫然映入眼帘。

      皇后注意到了这突然的停滞,问道:“怎么了?”

      张姑姑故作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一小根白发。”她用手轻轻一掐,便使那脆弱的发丝断于手中。她见皇后神色黯然,又道:“少年也偶生华发,区区一根白发没什么稀奇的。”

      皇后稍稍敛住落寞,淡淡道:“是不稀奇,不过是韶华易逝,红颜易老罢了。”她愣了小会儿,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道:“今晚皇上去的哪儿?”

      张姑姑滞了一会儿,才道:“怡轩殿。”

      “是啊,问你做什么,不在怡轩殿还能在哪儿?”皇后带着自嘲的语气说道。

      “郑氏再怎么得宠也不过是贵妃,跟皇后之尊有云泥之别,怎么也越不过姐姐去。”张姑姑宽慰着,语气中带有对郑氏的不屑。

      皇后鄙夷道:“不过是以色侍人,上不得台面。我跟皇上结发夫妻数十载,相互扶持才走到如今,情谊深重岂是她能比肩的。”

      张姑姑点头称是,但转念又担忧道:“不过郑氏宠遇多年不减,的确是个祸害,姐姐也该仔细为三皇子的前途筹谋了。”

      皇后轻蔑地哼出声来:“她的儿子胸无大志,成日眠花宿柳,就知道歌咏风月,不足为惧。这次皇上派他随杨廉、钰儿一同南下,也不过是因为事情隐秘,皇室必得有人随行的缘故,不见得就是器重他了。”

      张姑姑思忖着道:“就算怀安王不济事,还有太子呢?”

      提到太子,皇后神色更加不悦,反问道:“他能有什么出息?”

      张姑姑眉头深锁:“太子虽然生性懦弱,但始终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若是没什么错处......晚了怕是夜长梦多。”

      皇后“嗯”了一声,推心置腹道:“太子资质平庸且并非嫡子,他的生母身份又低贱,他何德何能......”

      听到这儿,张姑姑有些不忿:“芸嫔不过是侍女出身,仗着生出长子,就敢生出不轨之心,居然放出姐姐无法再生育的谣言,撺掇着朝臣劝谏皇上立她的儿子为太子。这种低下贱婢的孩子岂能容他登上大位,姐姐不早日出手,恐怕会后患无穷。”

      提及旧事,皇后声调略微抬高,眼睛中闪现出一道凌厉的冷光:“也怪我自己当时心性动摇,生下娴儿后多年无孕,心灰意冷,竟然猪油蒙了心答应了立芸嫔的儿子为太子。”

      张姑姑忙道:“上天到底是眷顾姐姐的,如今三皇子聪慧可爱,姐姐的福气在后头呢。”

      提及爱子,皇后眼中顿时温情无限。她神色稍有缓和:“贱婢之子当然无福登临大宝,不过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姐姐是忌惮太子妃的父亲右相蔡衡?”张姑姑猜测道。

      皇后摇头:“蔡衡虽然老奸巨猾,但是不足为惧。不过你说的对,赵勉如今已是太子身份,也并未行差踏错,若现在动手,难免会惹人诟病。我儿子是嫡子,承袭正统理所应当,来日登上皇位也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不能有落人口实的把柄,咱们还得静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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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倚凤殿回到玲珑阁,文棠的心情格外的好,连越渐凛冽的秋风拍打在脸上,也全无寒冷的感觉。她手持树棍,逐月而行,身子如同灵巧的雀鸟一般侧身翻舞,一连打了好几个旋儿,最终脚力一定,稳稳地立于地面,使出一招皓月千里,生生将地面凿出一个坑。

      绕月刀法一共十二式,式式精妙,层次渐进,环环相扣。这皓月千里正是威力最大,劲力最强的第十二式。这些天来,文棠铆足了劲儿,日日练习刀法,进益不小,对这以往无法领会的第十二式也参悟出了不少心得,可叹基础薄弱,使出来的招数仍是“只见其形,不见其灵”。可虽是这样,文棠心中也是极为满意了,月色舒朗惬意绵绵,她双足轻点跃上屋顶,悠闲地赏起秋月来。

      文棠斜身坐在高耸的殿阁顶端,居高临下地望向黑压压的四面宫墙,那些冰冷的石壁如同一只只孤高冷傲的饕餮巨兽,将这宫城守得密不透风,如铜墙铁壁般坚实。文棠探身远眺,可那层层叠叠的宫殿将前路遮蔽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哪条才是出宫的道路,她心中叹道:“人人都道宫中好,可若真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还不如死了的好。”

      月光顺着飒飒秋风冷冽地铺排到房梁屋顶,吹得文棠裙裾翻飞,恍然间仿若全身闪烁着淡淡银光。想到不日便能出宫,她心中甚是轻松畅快,虽然皇后将她出宫的日子推到一个月后,也丝毫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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