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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番外:明月照清渠(一) ...

  •   沉重结实的马腿快速地不断上下抬起,如离弦利剑一般,在黑暗的树林里直冲向前,所经之处尘土飞扬,骇得栖息在树枝的鸦群倏地腾飞冲天,在暗夜里发出哇哇的嘶哑鸣叫。天公不作美,忽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势渐渐转大,啪啪地击打在夜行赶路之人的身上。

      马背上一位身着灰袍,背悬长弓的粗犷汉子侧头对旁边的年轻男子道:“少爷,咱们已到江州,约莫再有半日路程便可到府。您已经快马加鞭两夜未眠,眼见暴雨将至,路不好走,不如找个遮挡处歇一歇?”

      年轻男子策马狂奔,任凭雨水浇灌全身也速度不减,只道:“既只剩半日路程,咱们便再快些。”

      翌日,旭日东升之时,二人终于放缓了马速。

      “少爷回来了!”悬湖旁郑府门外,正在洒扫的家丁们见到狼狈赶到的二人,立即打开府门,激动地朝门内通报。

      年轻男子神色凝重,骑马直接奔驰入府。跟在后面的粗犷男子则下了马,对旁边的郑府家丁道:“为了尽早赶回来,少爷风餐露宿,多日未眠,快令人备好吃食和沐浴的热水。”

      此时,一位年纪较大、衣着体面的男子跑了出来,冲着门口家丁大声问道:“大少爷呢?”

      粗犷男子忙答:“沈管事,少爷急着见老爷,应是到老爷那边去了。”

      听闻少爷已赶去老爷那边,沈管事露出颇为欣慰的神情,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道:“那就好,自老爷病重,念叨少爷好多回了,总算是给盼回来了。”他搓着手,转身往门内走,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神色狐疑地打量着立在门前的粗犷男子。他上前几步,探身朝门外好一阵张望,半晌才问道:“从京城回江南路途遥远,难道就你一人护送少爷,怎么连辆马车也没有?”

      因赶路赶得着急,加之这几日正是多雨时节,那粗犷男子的脸上和衣衫上都满是泥泞,黢黑一片,十分邋遢,幸而衣服本就是灰色的,才不至于太过难看,可与面前辉煌气派的府邸和衣着体面的奴仆对比起来,着实格格不入。男子接过家丁递过来的水,先是猛喝一大口,然后将水倒些在手上,以手抹面,清洗着面部泥泞。这时,听到管事的问话,他才抬起满是水渍的脸,答道:“听闻老爷病重后,少爷十分着急,当即进宫向圣上告假,出宫后就直接在宫门外上马出发了。少爷事先没吩咐,我们不知竟走得这么急,行囊辎重都不及准备好。我听到消息后,星夜赶路好不容易才追上了少爷。”

      “这路途遥遥,你们就这么跑回来了,出了事可怎么得了!”沈管事跺脚叹着,脸上有后怕神情。

      “路上倒还安全。自圣上登基后,法纪严明,百姓安乐,天下太平,以往深山里的那些个盗匪见日子好了,当盗贼没个意思,风险还高,便大多还了乡,所以路上太平得很。只是,少爷忧心老爷病情,路上赶得及,吃没吃好,睡没睡好的。”

      沈管事又重重叹了口气,道:“所以没个当家主母可怎么成?京中偌大的家业只得少爷一人管理,虽说有帮手,可始终......哎!少爷年纪也不小了,却一直不上心娶妻的事情,那么多贵家小姐,恁是一个都没看上,这这这......”沈管事长吁短叹地,就差没说出“不可理喻”四字了。

      家丁们大概没少听沈管事的抱怨,早已习惯般地做自己的事去了。那粗犷汉子也不耐烦听管事的唠叨,牵着坐骑朝马厩而去。

      郑家主屋寝室内,郑书奇正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扶着父亲郑槐,正欲给父亲喂药。他已将肮脏的外袍脱下,换了件霁色袍子,可里衣却没来得及换,露出点点泥斑。

      虚弱的前左相厌烦地皱起了眉:“这些药没什么用。”口上虽这么说,他还是喝完了碗中最后一滴药。

      郑书奇将药碗放下,细心地用白绢擦拭着父亲唇边的残渍。

      郑槐手轻轻一挥,撤走了所有奴仆,房中就只剩父子二人。他说话有些喘,只能慢慢说着:“这些年圣上对你青眼有加,想来也快入内阁了吧?”

      郑书奇答:“圣上已与我谈过,年内或许就可入阁。”

      “好,好!”郑槐露出笑容,苍白的脸也似乎红润了些,“你有拥立之功,所以即便你出自郑氏,圣上也会信赖你。当年若不是你力保,我又岂会如此轻易就善罢甘休,他也不能如此容易就坐稳皇位。”

      “父亲,圣上任人唯贤,即便我没有拥立之功,只要一心为公,圣上便不会介意我是否为郑氏子弟。”郑书奇顿了顿,垂眸稍加思忖,然后抬头对上郑槐视线,郑重说道,“父亲,其实当年我并非因权衡利弊而临阵倒戈,而是早就投靠了当今圣上。”

      闻言,郑槐面上展现吃惊之色,没有应答。安静半晌后,这位病弱的老人却忽然笑了起来,握着郑书奇的手,欣慰地说道:“那便更好了,圣上不仅不会疑你,反而会因你在他危时的支持而对你倍加信任。”

      当年怀安王一派与皇后一派斗得如火如荼,而皇后一派的带头人就是左相郑槐。这位桃李满天下的老相,在朝中经营数十年,深谙政治斗争之道,将朝堂中多过半数的大臣纳入麾下。以他的威望,若是破釜沉舟,极力阻挠的话,成安帝赵翎能否顺利登基大大未知。可由于独子郑书奇在清安殿外明言拥护赵翎,这位老相背弃与皇后的盟约,不做任何抵抗,甚至上书辞官归乡,为这位新帝腾地方,也为自己的儿子铺出光明大道。

      郑书奇看着受病痛折磨,瘦得只剩一张皮的老父,眼中有泪光闪动,突然双膝一弯,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在太子叛乱那日,我值守御史台,见情势不对,便集结了御史台内侍卫,入京护驾。在护驾过程中,结识了当今圣上,为圣上身上少年英豪之气所折服。而后,圣上密邀我多次,我俩把酒言欢,诉说心中的抱负,自此我便确认圣上乃是我心中的天下英主,决定誓死追从。父亲可知为何有些当年本投靠后党的大臣会倒戈投向怀安王一党?是因为我,以郑氏传承者的身份,秘密说服了他们。”

      说到起,郑书奇已是满面愧色。他顿了顿,继续道:“因为我的缘故,那些倒戈的大臣们并不担心会因为支持怀安王而得罪您,反而认为您老谋深算,为让郑氏永立不败之地而行左右逢源之计。在我的暗中助力下,怀安王一派吸纳了不少人才。”一席话说完,郑书奇一脸肃穆地闭上眼睛,重重舒了口气,仿若卸下了心中千钧重担。

      房间一时静谧,甚至连窗外轻轻吹过的风声都能听得分明。

      “甚妙!”好半晌,郑槐开口打破这沉寂,伸出枯瘦的手,抚着爱子的头发,说道,“就知我儿子不会是那种临阵倒戈的投机小人。你志向远大,有自己的判断力,并不唯我之命是从,这才是成大事的人,父心甚慰。”

      “父亲不怪我?”

      郑槐摇头:“你做的那些事岂会毫无破绽,其实我心中早有猜测,不过你今日说起,我才完全确认,也更加放心了。”

      “父亲,我支持圣上全因我觉得圣上才更适合做国君,并无他念。”

      郑槐点点头:“自己儿子的性子我会不知?为父还没有老糊涂。奇儿,你无需因为此事有任何包袱,为父从未怪过你,也并不认为你的所为是背叛。为父盼望你能早日入阁,并非仅仅因为你是我儿子,也并非是舍不得第一权族的名号,而是我知道以你的抱负,以你的能力,堪当此重任。”

      老父一番推心置腹的谆谆教诲让郑书奇泪目。郑槐气虚,刚刚忍着难受说了一大段话,此时体力有些不支,重重地咳嗽起来。郑书奇见状,连忙站起,扶住父亲。

      “父亲,您身体虚弱,不要说话了,还是躺下休息吧。”

      “不。”郑槐摆摆手,示意郑书奇不要阻挠,开口道,“你公事繁重,回来一趟不易,今日有些话为父必须与你交代清楚。”

      郑书奇知道父亲如此急传自己回乡,定是预知到自己身体不好了,要交待后事。他心中有了准备,见父亲坚持,便不忍继续阻止,抬手顺着父亲脊背轻轻捶打,希望能稍微减轻父亲的病痛。

      “奇儿,你年纪不小了,是时候成家立业。先前家里替你挑选了那么些女子,你都不满意,为父心中着急,如今更是夜夜不能安睡。郑氏就你这么一根独苗,若不能亲眼见你成婚,我这把老骨头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孩儿不孝,让父亲为我操心了。”郑书奇话中哽咽,神色哀伤。

      “你可是已有意中人了?”

      郑书奇不语,算是默认。

      郑槐轻叹一声:“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要清楚你不仅是你,你还是郑氏单传的血脉,一眼误终身的事情你没有资格去做。”

      听了父亲这番话,郑书奇捶背的手突然停滞,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

      “谁没有年轻过,我也是过来人。”郑槐微微笑了,眼中似有东西在动,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缓缓说道,“我年轻时也曾喜欢过一个姑娘,曾在心中暗暗发誓非她不娶,可事与愿违,我非但没能娶她,还为了权势,与间接害她的人结成联盟。我心中从未忘记过她,却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唯一做过最为大胆的事也仅仅是暗中藏匿她的一些遗物,以作纪念。”

      “父亲!”郑书奇仿佛猜到了什么,面上十分震惊。

      郑槐却只是微微笑着,神色迷离,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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