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我去递交辞职申请的那天星港座刚刚下过雪,初雪。空气里和所有裸露的表面上都笼着一团白,几方楼宇翘着琉璃飞檐,檐下几枝雪落成花的梅,干净明亮得不像个军事基地。
我办公室的小姑娘说这个时候就应该穿着指挥官的黑色制服,带上裁剪恰好的白手套,出去在雪间走过,回来就会收到一桌情书。
我也确实穿着指挥官的黑色制服,带着白手套的手指间捏着薄薄一层档案袋,走过雪间,却没想着再回来。
那小姑娘可能也猜到了些什么,抱着一摞书,看着我犹犹豫豫想说什么。我的脸色一定不是很好看,精神状态也打不到在这个地方长久办公的级别。
“指挥官,”小姑娘终于开了口,“外面冷,您多穿一件衣服吧。”
我笑了一下:“别担心,很快的。”
我没说很快回来,大概是出于自己还剩的那么一点点良心。欺骗刚成年的小姑娘不太好。
结果就是在雪里冻了一路,本来就相当颓废的神色应该更加如丧考妣。以至于总指挥通过通讯看到我的时候主动提出来让我回帝国京华修养的想法。
然后我就把辞职报告投在了他的界面上。
鬓角已经有些泛白的总指挥看着我格式严谨的报告沉默了很久,问我真的要回来吗。
“星港座太冷了。”我回答。
“那你以后决定做什么?”
“回梅塞尔当个教授吧。”我揉了揉脸,微笑一下,“法学院的刘院长找了我好几次呢。”
总指挥官曾经直言,想要我成为他的接班者,如今我这个决定,一定相当令人失望。
但是他最后松口了,这个看着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看过我最为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年纪的老人在末页签了字。
我记得他当时眉间淡然,只是我行礼道别时突然出声问我。
“楚荆,你觉得99.99%可以变成100%吗。”
我当时抬头,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又突兀如斯,觉得没有意义却也给出了自己想过无数次的答案。
“不可能。”
伏笔早就埋下了,虽然明知不可能,却也在心间冻土冰层下埋下了终究不应萌发的侥幸,这也才使得今夜抬头刹那,没洒了杯中酒。
我坐在悬浮车的驾驶座上,毫无形象地趴在冰凉的操作台上,笔挺的礼服无规则地褶皱着。
兴许是我趴的时间太长,以至于把车载系统给趴醒了。
“楚先生,您的身体状况不适宜驾驶,已经设置目的地拉尔文医院,是否启动自动驾驶。”
我缓了口气,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企图用冰冷的温度缓解头痛,咳嗽一声,哑着嗓子拒绝了提议。
“否。”
我又在寂静中呆了好久,然后用左手在车上的储物柜里翻出了三瓶药,摸索着把它们一字排开,高矮胖瘦都熟悉得很,即使在黑暗里也不会认错。
G00391,D0729,H1131。
现代医药技术发展过快,以至于正经起个名字的精力都没有了,直接拿药物专利审核通过的编号来解决这个极为困扰的问题。
开头首字母是对症名称。
gastropathy
depressive disorder
hyposomnia
要是总指挥官知道嫉苦如仇的我如今能面不改色地吃完这么多药,会不会很欣慰。我仰头就着水把药咽下去时,莫名想到。
但总是感觉他直接被气进重症监护室的几率更大一些呢。
“统统。”我敲了敲车载系统,“设置目的地。”
车载系统发出毫无波澜的电子音:“建议楚先生直接回家。”
它居然没有建议我直接去医院,可喜可贺。
“那就回家吧。”
“已开启自动驾驶模式。”
之后我很快就知道为什么统统这个贴心了,黎明曦那个家伙搁我们家门口蹲了得有半个多小时了。
黎明曦比我大五岁,我在梅塞尔上学的时候做我指挥课教官,我在梅塞尔教书的时候当我同事,最年轻的军学院院长的地位稳如泰山。
面上一幅温文尔雅的样子,背地里的教学方案堪称魔鬼,教指挥系的时候还好,不过是概率论近千页全本背诵,如今教了机甲作战课,让人感觉人命危浅,我说的是学生们。
他套着一件灰色的大衣,金边眼镜在路灯下泛着冷光,看见我从车上下来时抿了抿嘴唇,把沐浴春风版的笑容抿没了。
“怎么样?”他过来扶了我一把。我懒懒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趁机把手塞到他的口袋里,发现也没有多暖和,有点嫌弃地啧了一声:“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你是说你在帝国庆典的晚宴上早退,还是刚刚犯过病吃过药,”他把我往屋子里拉,熟练地用我的指纹开了锁,看了我一眼,“抑或是说太子殿下的名字和那张脸?”
我哽了一下:“你还真的什么都知道。”
“废话,虽然你跳级早毕业,我也教了你三年。”黎院长语调平平地回答。
“我也教了他四年。”
我听见他这句话的时候咸鱼一样地躺在沙发上。
“啊……”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接过他递过来的热牛奶,感叹一声:“你们是不是都知道。”
黎明曦冷笑一声:“哪能啊,估计知道秘辛的只有皇室核心的那一帮人吧。”
哦,那总指挥官肯定也知道。
“那你怎么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他倒了杯咖啡,温文尔雅地微笑一下:“阅历丰富。”
但是他们家人工智能不想给他面子,在通讯手环里真诚地说:“楚先生,你不要听黎先生瞎说,今天他做机甲模拟的时候看到了直播,然后他镇定自若地炸了学院的机甲模拟室。”
我:“……哪个?”
“S001号。”
“……我!!黎明曦!!”我腾地一下站起来,差点因为大脑缺血闷头栽在茶几上,被黎明曦一把捞住按回沙发里,他还一脸嫌弃:“别瞎闹腾,好好呆着。不就是S级的模拟室吗?”
“不就是?!”我超大声重复,以示不满,“那是S001!是帝国模拟度最高的实验室!造价能把首都买下来!那是……”
我突然哽了一下,脱口而出的狂吹戛然而止,突然没了力气继续嚷嚷,只好换了口气小声接上:“那是我亲手设计的。”
委委屈屈,凄凄切切,哀哀怨怨。
“哎哎哎你……”黎明曦好好一个衣冠禽兽斯文败类被我一个委屈整蒙了,黎明曦单身三十年,男朋友女朋友没交过一个,哄孩子的经验想来也没有,他走来走去最后烦躁地停下来把金丝边的眼镜放到了桌子上,过来顺顺我的毛,“大不了我明天给你建回去啊。”
“哟你明天没课?”我懒懒地问他。
“哎,有。”他皱眉,“要不你去帮我代一节?”
“啊,”我歪了一下脑袋,“机甲近战?”
“你放心,任务我早就交给助教了,”黎明曦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微笑,“你过去看看就好。”
看他们怎么死吗?
最后关于太子殿下的话题不了了之,黎明曦把他那一帮熊孩子丢给我之后扬长而去,只留我一个人在晚上梦到了很多年前的星星。
我曾经很喜欢星空,甚至可以一个人在宿舍天台看一晚上的星河。
曾经。
你抬头看,会发现宇宙辽远,星河不朽,极目能看到某个星云几百年前踏上征程的光,你见证它的辉煌,却也知道那是你一辈子都可能到不了的地方。
我去过最远的星系是经过三十四次跃迁,距离京华所在的辰启星系八十二光年之外的烬湖,那几乎已经到了星际时代探索的边缘,再往远,便是宇宙学家计算公式里的浩浩未知。
烬湖是自成一团的星云,文献里说是两个行星对碰陨毁的残骸,行星里溢出的可燃性气体包裹在或大或小的残片上燃烧百年,火焰在真空里摇曳出与地面截然不同的舞蹈。
火有的时候是不需要助燃剂的,正如光不需要介质。
我想,那样的景象一定不能独赏。但也幸运,当时确实有人在我身边。
“我说,”那人清清凉凉的嗓音顺着无线电波爬过来,在我的通讯终端泛起一丝丝无奈的涟漪,“离家出走都开星舰,飞船操纵课没结业都敢跃迁三十四次,楚家的少爷都是这么生猛的吗?”
我没开视讯,透过舷窗看到近在咫尺的另一艘星舰里面无表情的少年人,他话不多,但吐槽起来也相当犀利。
我冷笑:“谁比谁高贵。”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出来找你的。”他一手插兜,一手朝前摊了摊,五指修长,指节匀称,在成海星云的白光下精致得像个艺术品。
“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去?”他敲了敲玻璃,脆生生的响动从耳麦里传出来。
我转过头去,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向看不到边的星云光湖。背后故乡母星离我有光子跋涉百年的距离,风筝的线拉得太长让人误以为自由。
“我想死后葬在这里,”我喃喃一句,说给自己听,也想告诉他,“我想葬在这里。”
“解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