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拾》竹弋一

10、囚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Whathascomeintobeinginhimwaslife,andthelifewasthelightofallpeople.Thelightshinesinthedarkness,andthedarknessdidnotovercomeit.
　　——《圣经》

　　太平洋有一座岛屿，正孤独地漂浮在广袤的海洋中，这里四面环海，一面海浪汹涌，卷起白浪狠狠地拍在礁石上，一面和煦平静，渐进的蓝色温和地没入沙滩。高大的乔木侵占了整座岛屿百分之八十的地表。小岛犹如一夜扁舟，哪怕是站在岛屿最高的灯塔上也看不见任何其他陆地，甚至连过往的船只也见不到。这里除了海还是海，蓝色将其包裹，深深地隐藏。
　　加百却在这座岛屿生活了整整八年，从十岁到十八岁。
　　这是困住他的囚笼，也是与世隔绝的伊甸园。在这座孤独的海岛上，只有他和庄园里为数不多的仆人一同生活。
　　是了，岛上有一座庄园，那是为数不多的人类活动痕迹，加百就生活在那里。他像是与人类社会脱轨的车厢，驶向了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加百最喜欢在灯塔上看海，因为可以看到海天一线，那是海洋与天空交汇融合的地方，是遥远的他到不了的地方，是每天每天太阳会升起的地方。
　　他喜欢坐在高塔上，听海浪翻涌的声音，嗅海洋带来的腥咸味，看海鸥在天空盘旋往来。
　　他喜欢坐在高塔上，如同候鸟，盼着那心里的人“南归”，等候他数日一次的看望。
　　庄园里有一位年迈的管家，名叫威廉。他为人慈祥绅士，这八年间正是由他照顾加百的起居。加百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
　　这天是普通的一天也是特殊的一天，是加百的十八岁生日。他坐在高塔上心怀期待地望着远方。从早晨到黄昏，从满心期待到失望落空。
　　就在他叹了口气准备回去时，一个熟悉的小点出现在海面上，正朝岛屿靠近。加百在看到小点的一瞬间眼睛亮起来，激动地用灯塔为船只照亮，轮渡也在回应他。
　　他迅速跑下塔去，任由风声在耳畔呼啸，海风鼓起他的衣服，甚至在回庄园时过于慌忙差点摔倒。
　　加百窜进门，带着少年的朝气对威廉喊道：“威廉爷爷，先生回来了，劳烦您准备他最爱吃的菜。”
　　一个小时后，伯爵走进门。他脱下外套，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下身着了一条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裤。他身姿挺拔，白色衬衣下隐约可见他流畅的肌肉线条，伯爵的眼眶深邃，墨黑的瞳孔里如同藏了一片汪洋大海，可以将一切吞没。他的下巴也有着成年男人的坚毅凌厉，不笑时他的唇常抿着，看起来很严肃，但笑起来时他的眼涡会泛起几丝褶痕，极显温意。
　　“先生，欢迎您回来。”
　　加百眷恋地看着他，眼里是呼之欲出的爱意和不加掩饰的欣喜。
　　威廉为他们准备好晚餐后，看了他们一眼识趣地退下。
　　伯爵浅笑地看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说过要来，就不会食言。”
　　加百笑得更加灿烂，少年纯洁带有朝气的笑颜如同每日初升的晨曦，散发光芒。
　　二人坐在餐桌上吃饭。
　　中餐和西餐中，加百更喜欢中餐，热腾麻辣，有滋有味。但伯爵却偏好素食冷菜，所以他一向都以伯爵的喜好为先。但今天威廉爷爷准备得却都是加百喜欢吃的菜，加百猜这一定是伯爵先生提前嘱咐的，于是心里更如同喝了蜜一般甜。
　　伯爵挑了几道清淡的素菜吃，整个过程慢条斯理，十分养眼。
　　“先生，今天我就成年了，我可以喝酒吗？”
　　加百用亮晶晶的眼神看向他。
　　“可以。”
　　声音低缓有磁性。
　　“谢谢先生。”
　　加百熟练地找到伯爵最喜欢的红酒给两人到了小半杯。
　　红色的液体在玻璃杯中流淌，陈酒的芬香萦绕在空气中，把两人拢了进去。暖色的灯光打在伯爵的侧脸，为他棱角分明的下颚渡上一层柔光，他的睫毛一张一阖，散发出如同陈酒般醉人的魅力。
　　伯爵本就生得极为俊朗，五官眉眼无不精致。加百透过灯光呆呆地望着他，像入了迷，失了魂。
　　伯爵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而侧目看他，那眼神深邃，加百在他面前无处躲藏。
　　他缓缓开口，磁性的声音让加百回神：“Gabriel，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加百在他的眼神下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即干咳两声，眼神躲避，顺手端起酒杯灌了好大一口酒。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又急又猛，不免被呛到。他呛得脸通红，不好意思地别过头。
　　忽然，他感觉到一只宽大的手抚上他的背，替他顺气。背上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滑动，他仿佛能透过T恤感受到伯爵掌心的温度。
　　被他抚过的地方是烫的。
　　伯爵帮他抚背的同时，也低低地笑了两声。
　　“Gabriel……”
　　他刚开口，加百便偏过头凑上去，将自己的名字堵在他的唇间。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他听不到钟摆的声音，整个世界里，他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砰
　　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急。
　　红酒的芬芳与二人的气息交缠，热气弥漫，酒意醉人。
　　原来，酒是这般滋味。
　　加百没有闭眼，他忘记了接吻需要闭眼，他睁着一双干净无暇的眼睛探索着伯爵垂下来的目光。
　　他喜欢伯爵，也许这颗种子早在很久以前就埋下了。

　　八年前，麦林德尔庄园遭受了一场沉重的屠杀，整个庄园一夜之间被一群陌生人血洗。
　　当时年仅十岁的加百被藏在暗间，他只能听到外面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还有密集的枪声。短暂的平静后，后面似乎又来了一波人，他害怕急了，想哭却不敢，只能死死地咬住自己手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随后，他听到有人走进来，脚步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加百透过缝隙看到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英俊男人，那个人似有若无地朝这里看了一眼，他们的视线似乎在某一刹那交汇，又好像只是加百的错觉。
　　他紧张地吞了一下口水，连气都不敢大出。他直觉这个人发现了自己。
　　但是这个人没有暴露自己，加百随后听到有人对那个人说：“伯爵，我们的人搜索完毕，庄园内无一生还。”
　　他“嗯”了一声，跟着那个人离开。
　　加百在暗间里躲了一天，高度惊吓后发了烧，渐渐失去意识，关于后面的记忆他十分模糊，他只知道那天后再醒来，自己就在这个岛屿上。
　　救他的就是那个自称伯爵的男人。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洛斯克·麦林德尔，而是Gabriel——加百。”
　　这八年间，伯爵授他知识，教他礼仪，在岛屿内给予他无上的自由的同时，却也为他画地为牢。
　　“有空我会来看你，若有需要尽管和威廉提。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要离开这座岛。”
　　“……是，先生。”
　　加百笑着回答，低下头时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海边的飞鸟，它们有广阔的天空，它们有自由的翅膀。
　　在吻上去的那一刹那，他想了很多，脑海还闪过一个片段：那是八年间一个普通的夜晚，威廉爷爷来高塔寻他：“加百少爷，您已经在高塔望了一天了，夜晚风大，想必伯爵先生今天不会来。”
　　“我知道，”他把手臂放在窗框前，头搁在手臂上，无意识说，“威廉爷爷，我只是有点好奇，海的那边……会是什么样？”他不知道，当时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对彼岸的憧憬。
　　但是所有的憧憬与向往都被溶解在他对伯爵的感情里了。
　　为您，我甘愿被囚禁于此。

　　他托住的伯爵的眼神里有过一瞬间的错愕，但再次眨眼时又变回了一如既往的深邃。
　　他把手搭上加百的肩，分开两个人的距离。
　　加百不懂伯爵为什么要拒绝他，他眼里有着困惑。
　　“先生，您不喜欢我吗？”
　　沉默半晌，伯爵看着他。
　　“Gabriel，我不喜欢你这样做。”
　　加百很受伤，他依旧不懂为什么。他感觉伯爵是喜欢他的，只是顾虑到他没有成年所以从来不与他过度亲密。
　　“先生，您为什么要拒绝我？您难道不喜欢我吗？”
　　“我很喜欢你，Gabriel，但是我永远也不会碰你，你要清楚这一点。”
　　“为什么？先生。”
　　“因为，”伯爵抚上他的后颈，将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我有罪。”
　　低沉缓慢的声音在加百的脑海里颤动着响起。
　　我有罪……

　　亲爱的主，我有罪。
　　我的灵魂肮脏不堪，沾满了鲜血和污秽，我见证了这世间最阴暗的角落，残杀了地狱逃往人间的恶魔，也伤害了一个圣洁的灵魂。我有罪，我将终其一生为我曾经犯下的过错赎罪，为我脏鄙不堪的灵魂清洗余孽。仁慈的主，希望您听到我的忏悔。
　　阿门。

　　加百抵着他的额头，敏感地感受到从他那里传来的悲恸的情绪，他伸手环住伯爵的脖子，轻轻地抚摸他，像是在给他安慰。
　　“Youaremyhidingplace,
　　Youalwaysfillmyheart，
　　withsongsofdeliverance.，
　　WheneverIamafraid,
　　IwilltrustinYou.
　　……”
　　加百唱起歌，少年干净治愈的声音柔和地在夜间响起，每一个音调都落在伯爵心间。
　　他渐渐平和下来，放开加百，与他平视，静静地看着他唱歌。
　　一曲唱完，随后一个音落下，加百俏皮地和伯爵干杯，喝完了剩下的红酒。
　　加百有些上头，一张清爽的脸白里透红，煞是诱人。他晶莹饱满的嘴唇一张一合，间隙露出洁白的牙齿。
　　伯爵默默看着他，忽然勾起笑，眼涡带出温柔的浅浅褶皱，他倾身，在加百的额头留下轻轻一吻。
　　“想要什么礼物？”
　　加百略带羞赫地摸了摸被他亲吻的地方，又稍稍思索一番，说：“我想知道您的名字。我想听您亲口说。”
　　伯爵一愣，没想到他只提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
　　“葳斯基·塞特”
　　“葳斯基·塞特，”加百又把这个名字念了好几遍，“好听。”
　　“这不算礼物，你可以换一个。比如，你有什么想要的？”
　　“那……葳斯基先生，我可以不可以回家看看？”
　　伯爵沉默了一会儿，说：“麦林德尔庄园？”
　　“是。我想……回去看看。可以吗？”
　　“那里已经没有你的亲人了，那天……拉伯图家族派去的人杀光了他们，我们赶到时除了你，无一生还。”
　　加百像是又回忆起了那两天黑暗的记忆，他垂着头说：“我知道。我只是……想以麦林德尔家族的人的身份去看他们最后一眼。整整八年，我一直受您保护，躲在这里，与世隔绝。但如今我成年了，我想去和麦林德尔的身份做个告别，以后我就只是Gabriel，您一个人的Gabriel，我会永远陪在您身边。”
　　伯爵喉结微动：“你，不想报仇吗？”
　　加百摇摇头，眼里忽然亮起狡黠的光：“您已经帮我报过了，不是吗？”
　　“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拉伯图家族的事。
　　“我相信您。早在第一天，您就告诉过我，您会让拉伯图家族付出应有的代价。我知道您不会食言，对吧，葳斯基先生。”
　　伯爵哑然失笑，点点头说：“是。要是你真想回去看看，我会安排。”
　　“谢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