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折花令(三) ...

  •   连府有很多秘密,纪千住了一年多,或多或少知道些。
      不过知道秘密得付出代价,他还得感谢连诚没真的把他往死里整。
      连诚说,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对错。
      纪千有时偏要与他争,每次都争不过,而且要挨罚。
      纪千跑去地牢见了刺客姑娘最后一面,姑娘被割了舌头,说不出话。
      她用残缺的手指在粗糙的地面上写字,纪千看着都疼,连声制止,姑娘却还是倔强着写完一笔一划。
      她是北狄人,写中原的字倒还挺漂亮。
      纪千看她落下最后一笔,是“谢谢”二字。
      “谢我作甚?我又没为你做什么。”纪千说,声音哽咽。
      姑娘摇摇头,满是血污的脸勾出一个虚弱的笑。
      若收拾干净,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会有不少男孩喜欢。
      姑娘闭上眼睛,缓缓睡在了牢房里的草垛上。
      纪千半蹲在原地好一阵,实在蹲不住了,便瘫坐在地。
      暗卫在不远处静静站着,也不出声。
      纪千扭过脸来看他,暗卫面无表情。
      “我送走过不少人。”纪千说,声音在空旷的地牢里回荡,“很多像这姑娘一样的人。”
      暗卫不答话,幽黑的眼瞳不知看向何方。
      纪千用手撑着地,堪堪站起来,脚是麻的,他一摇一晃走向暗卫。
      他在身上摸索了会儿,手里便多了块穿着红绳的圆石头,黑色的,像暗卫的眼睛。
      “她拜托我帮忙寻条红绳穿上,这石头她磨了很久。”纪千把石头递给暗卫,“可别又当暗器扔了,上次差点把我打骨折。”
      暗卫别过了脸,纪千也不与他多话,把石头塞他手上,背了手,一摇一晃地迈上台阶。
      “我叫谢谢,若哪天公子有求,谢某必应。”暗卫说。
      纪千了然,原来姑娘是一语双关。

      连诚准许了纪千进地牢,反正喂了药,也不怕他到处乱说。
      早先他还怕小师弟见不得血腥,不过每次看纪千从地牢出来都神色如常,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下他这位怂包师弟。
      其实也不是太怂,挨打都不怕。
      连诚自是知道师弟与那姑娘的小动作,就当是完成将死之人的遗愿,连诚也没点破。
      反正小姑娘该招的招了,还让他把新想出来的刑罚玩了个遍。
      凭这,就值得奖赏。
      小姑娘死后,师弟似乎颓废了一阵,好在没有玩忽职守,该处理的公事一样都没落下。
      连诚本想找个借口罚一罚这孩子,但奈何人滴水不漏。
      好师弟,你什么时候闯闯祸?
      连诚承认,人就是贱。
      还好就是,他从没觉得自己高贵。
      在月亮好时,连诚爱在院里的小圆桌前对月小酌。
      有一个月尽是晴日,他便在自家院儿里看了一整套月的圆缺。
      师弟送别小姑娘,从地牢里出来,正是下弦月那天。
      连诚喝的是前些日子刚嫁女儿的王大人,送来的陈年女儿红。
      他嗜酒,但没什么酒量,一两杯就上了头。
      他借着酒劲唤纪千过来陪他喝两杯。
      小师弟好酒量,便把壶中剩的酒饮尽,也面不红心不跳。
      连诚看那月亮钩子似的挂在天上,师弟的睫毛上挂着泪珠。
      落下时,泪珠里也有弯月亮。
      “难过了?”连诚双臂环着人脖子,整个人挂在纪千身上,笑得无情无辜。
      “醉鬼。”纪千说。
      纪千把连诚抱回房,连诚倚着师弟咚咚打鼓的胸膛,半梦半醒地想起那弯月亮。
      “过两天就看不着月亮了。”连诚说。
      “下个月还会有。”纪千没好气地回,连诚感到有雨落在他脸上。
      师弟哭了,这孩子水做的,动不动就掉眼泪。
      连诚酒劲上头,也不知要怎么安慰他,只得拖长声调,含含糊糊地说:“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
      连诚总有种会被师弟扔到地上的直觉,不过幸好,这小子不敢。

      那还是一年前的事情,那弯下弦月落到西山那头,秋天的凉风吹满京城。

      纪千在旬休的时候帮着丫鬟小厮扫庭院的落叶,连诚也不制止他,就拿了一卷书在旁边看,还时不时瞎指挥一通。
      京城不比他在南方的家乡,秋风都凉得刺骨。
      纪千下意识拢了拢衣服,瞥眼去瞧一旁的连诚。
      虽说师兄穿成了毛茸茸的一个球,但还是在这风里颤颤巍巍,书没翻几页就咳得惊心动魄。
      连诚是有肺痨病,不过这病多半在天欲寒未冷、欲热未暖时发作。
      春天那会儿纪千刚刚上任,忙得脚不沾地,自是没注意到,这些天清闲了,听着连诚一面把肺咳出来,一面哆哆嗦嗦地道出肺痨的事实。
      “你还是回屋里去看书吧,要咳出人命来了,我也不好跟师父交代。”纪千停了扫把,一本正经道。
      连诚咳得浑身发抖,却还是在笑:“不妨事,我想吹吹风。”
      纪千也不勉强,低头继续扫落叶,“刷刷”的,和刮进院子里有一阵没一阵的风一样。
      连诚不爱待在屋子里,天气好的时候总爱在庭院里晃荡,哪怕裹成个球、咳得脱出人样,也得在院子里坐着。
      按道理讲,纪千应远离连诚才是,如连府上下的丫鬟小厮,毕竟连诚是条毒蛇,指不定哪天不高兴了咬他一口。
      但纪千还是该多嘴的多嘴,该不听话的不听话;害怕连诚是一方面,教训连诚是另一方面。
      总算把落叶扫拢一堆,纪千舒出一口气,那名叫涟漪的丫鬟轻声说:“纪先生,剩下的我们来吧。”
      纪千想了想,知晓是自己的执拗给人家添麻烦了,忙道:“好,你们只用把叶子处理掉就好了,不用再......”
      又一阵风吹过,被他聚拢一堆的树叶子散了一小部分出去。
      “扫了。”他悻悻地接了末尾两个字,也只得将扫帚交于涟漪。
      连诚趴石桌上,笑得直咳嗽。
      “你该进屋吃药了,师兄。”纪千脸色有点黑,不是对丫鬟,是对连诚。
      之前捣乱瞎指挥也就罢了,这会儿还来嘲笑他。
      连诚趴在桌子上不起来,“小孩儿。”
      “你别趴着了,桌子上凉。”纪千走过去,便拦胸把趴在桌上猫似的人提溜起来。
      连诚哎呀哎呀地叫:“小孩儿管得真多啊。”
      纪千学着丫鬟小厮们的面无表情:“你很像我以前养的猫。”
      连诚在他怀里仰着脸,眼睛如琉璃珠般眨啊眨,“怎么说?”
      “我一再强调让它不要去酿酒大叔家偷酒喝,但它没听,后来它死了。”纪千努力保持着面无表情,但想到他死去的猫,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咒我啊。”连诚脖子仰酸了,把头歪在他心口。
      “只是陈述事实。”纪千单手有点儿抱不住怀里蛇一样的猫,便添了条胳膊,“我把你拖回屋去了。”
      “我醉酒了你都是拦腰抱的!”连诚不满。
      “那你自己回屋吧。”纪千说罢,直接撒手,在师兄倒栽到地面前托住他后背,待人坐稳后撤回手,“我想去书房待会儿,可以么?”
      连诚还在喘气,似乎隐隐磨着后槽牙,纪千暗想是得罪师兄了。
      本想把借用书房的念头打消,却听见连诚道:“你低下头。”
      纪千照做,被连诚一勾脖子,咬在了下巴上。
      彼时他们还不是床伴的关系,连诚爱咬人是天生的。
      纪千想起把他脸挠花的猫。
      他不是很喜欢那只精瘦的黑色野猫,野猫也不喜欢他。
      但那时季谦随师父回京,他一人在槐南为多年后的春闱苦读,再是寂寞不过。
      野猫是无意从他未关严的窗户里跳进来的,他示好般推过去一碟小米粥。
      猫一点点舔完,转眼便甩着长尾巴不认人。
      纪千也没想过它报答,只要它按时来陪陪他就行。
      一来二去,挨过不少挠、费过不少粥,猫时常来他的小书房,蹲在书堆上拿琥珀色如同琉璃珠子般的眼睛看他。
      后来猫死了,它不听话,喝了太多酒。
      纪千在书院的角落挖了个小坑,把猫小小的尸体埋进去。
      他没有太难过,因为猫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那只猫。
      下巴应是破皮了,纪千没管,他缓过神来,听见连诚说:“准你去,但别把书给我弄乱了。”
      纪千笑了笑,说:“谢谢师兄。”

      小师弟喜欢他那间堆满经书典籍的书房,有空就想着进里面看书。
      连诚在书房存了不少东西,往往在确定丫鬟们收拾过书房后才准许纪千去。
      惩罚了几次,小兔崽子总算长了点儿记性,知道进去前要给他打声招呼。
      转眼从秋天到了严冬,折磨了连诚许久的肺痨总算在这个大雪覆盖的季节消停了些。
      连诚虽粗通医术,但也搞不懂自己这痨病是怎么想的,偏偏在一年中最舒服的两个季节里来回折腾他。
      而到了炎夏或寒冬,又服服帖帖,与他相安无事地处着。
      这世上不解的事情多了去,连诚也不为难自己,冬天就老老实实裹上狐裘,手上再捧一只烤手的小炉,坐厅堂里看雪,是美事一件。
      到了年末,基层官员纪千就分外忙碌起来。
      连诚乐得看小师弟忙前忙后,没给纪千的直系上司打招呼,让他照顾纪千。
      年轻人嘛,总得多磨练磨练。
      待到小年那天,纪千才得以从繁重的公务中脱身,回连府好好吃顿晚饭。
      连诚在吃方面很下功夫,而下雪的冬日,最好的吃食便是羊肉火锅了。
      圆桌中央,小铜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汤,连诚特意拿发带把袖子扎紧,身体向前倾,落筷如下雨。
      纪千扫了一眼满桌红彤彤的肉片和白嫩嫩的菜叶,没忙动筷,只看向连诚说:“师兄,让涟漪他们也上桌吧,这么多菜我们俩也吃不完。”
      连诚正夹菜烫菜,不亦乐乎中,听师弟这突兀的一句话,便停了筷子,不悦地扫了小孩两眼,小孩也不惧他,就挺直腰板坐着。
      连诚想起小师弟是个慈悲心肠的人,小年夜也不多与孩子计较,免得自己头痛。
      便是一点头,向门外候着的俩丫鬟喊:“涟漪,棠雪,听你们纪先生的,进来吃火锅。”
      丫鬟们很守规矩,就坐在门口迎风的地方。
      纪千却还多事,起身去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将连诚喜爱的雪景挡在了门外。
      “我怕你冷。”纪千关了门,扭头对连诚说。
      那还真是谢谢你啊。连诚磨后槽牙磨得有点儿痛,纪千又接着道:“而且现在天都黑了,也看不着什么景。”
      要你管。连诚要将手中镶金边的筷子给折了,纪千拍拍额头:“忘了去多拿两副碗筷了。”
      涟漪很有眼色地拉着棠雪起身,被纪千止住,“我去厨房拿吧,你们暂且用我的。”
      小兔崽子溜得快,一会儿便开了条门缝钻了出去。
      棠雪看向连诚的目光微微发抖,涟漪到底沉稳些,按住她颤抖的肩膀便向连诚道:“还请大人恕罪,奴婢和棠雪马上出去,不打扰您......”
      连诚把碗里快凉了的羊肉送进嘴里,“坐下吃吧,我不喜欢说话出尔反尔。”
      纪千回来得快,拿了碗筷的同时还提溜来一小葫芦酒。
      “是厨房新酿的米酒,姑娘家应该喝不了太烈的酒,就拿这个做替代了。”他拿的小碗有多的,正好两只盛菜,两只装酒。
      “你倒是想得周到。”连诚冷哼道,一个没注意,小兔崽子便把自己手边的酒壶顺走。
      “屠苏酒啊。”纪千倒了一杯,“那涟漪还有棠雪都得喝点儿,毕竟大过年的。”
      有完没完!连诚再次努力不让自己折筷子,装米酒的葫芦被纪千拿到自己眼前,“师兄可以喝这个,以你的酒量,怕是不能喝太多屠苏酒。”
      现在是过年现在是过年......打孩子还是要等年后再打,深吸一口气后,连诚维持着风度,挤出一个不尴不尬的笑:“现在闭嘴吃肉吃菜,不然给我出去喝西北风。”
      纪千拔开葫芦塞子,给连诚的空酒杯里满上乳白色微稠的米酒,“你先尝尝。”
      米酒闻着挺香,连诚黑着脸,还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喝了一杯。
      微甜爽口,但不醉人。
      好喝。
      话说他怎么不知道厨房还酿了这个。
      连诚瞥了一眼给俩姑娘殷勤夹菜的纪千。
      纪千别过脸来看他,说:“酒是我教他们酿的,还不错吧。”
      “教?你会酿酒?”连诚的兴致上来了,坏情绪散了一半。
      “略知一二。”小兔崽子谦虚起来。
      “你今天还蛮高兴的嘛。”连诚说,自己又给自己倒了杯米酒。
      纪千没否认:“嗯,因为过年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莫名觉得他俩的相处日常还挺温馨的...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