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权》一个点两个点三个点

1、折花令（一）

　　月光明晃晃地透进雕花的窗子，纪千睡在外侧，便看到地面白亮亮的一片，落了雕花的影。
　　纪千很困，眼皮都抬不起来，但他又一时半会儿睡不着，只能盯着溜进屋里的月光瞧。
　　身侧有人勾着他的腿，半截身子压在他身上，不重，也不热。
　　毕竟是个肺痨鬼，体温低，身上就一把骨头架子。
　　月光落进他眼睛里，凉飕飕的；纪千眨了眨眼，别过了身子，手边顺势一放，搭在了身旁熟睡的人的腰上。
　　很像一个拥抱的姿势，纪千觉得有点儿别扭，想换个姿势；但奈何这是一个在人把自己压得死死后还能稍微舒服些的姿势，纪千想了想明日如山的工作，只得将就着这个别扭的睡姿，合上眼，一夜无梦到天明。

　　卯时一刻，纪千被连诚蹬醒，摸摸索索中捏到怀中人腰间的软/肉，睁眼便看见连诚猫似的打着哈欠，露出殷红的舌头和白瓷一般的尖牙。
　　“卯时三刻上朝，你可快些。”连诚伸完懒腰，便一脚毫不犹豫地踢到纪千大腿根上，纪千眼疾手快抓住床帐，才堪堪在床上坐稳。
　　“知道了。”纪千清醒了些，连诚那一脚不轻，而且还踢在他敏感部位上，但他不觉得疼，好像吃了那种药过后，自己对疼痛没那么敏感了。
　　他下了床，就赤脚踩在地面上，草草地从架子上扯下自己的外衣，胡乱套好后推门而出。
　　侍候连诚穿衣的侍女们双手捧着铜盆毛巾，纷纷低头，往后退一步：“纪先生。”
　　纪千拉了拉衣领，以确保脖子上的痕迹被遮住，便向侍女们一点头，赤着脚快步离开。
　　他时间比较紧，还没人伺候他换朝服；今日的早饭怕是又要泡汤。
　　夏季的清晨还是偏凉，纪千走得快，宽袖长衣带起一阵晨风。

　　早朝漫长而枯燥，纪千眯着眼，好几次都想举起自己手上的玉板，遮太阳。
　　他只是个正七品的小官，没资格进大殿议事，只能站在长阶下，昏昏欲睡地听小太监扯着嗓子转述朝上诸位大人们的讨论重点，心里默默祈祷身为帝师的师父快些说无事退朝。
　　他又困又饿，还想吃陶然居的早点。
　　虽然皇帝只是个几岁的孩子，但他的左膀右臂们不用通过他，也能从内政说到外交，再说到边疆的战事。
　　纪千抖了个激灵，便听到小太监毫无感情地复述道：“前方战线向北推进八十里，定远将军季谦屡建奇功，不日将大胜回朝。”
　　纪千慢慢地攥紧拳头，指甲刺进掌心的肉里，是疼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头躲避阳光的同时，差点掉下来眼泪。

　　纪千没能吃成陶然居，他的任务过多，一下早朝便抱着文书在吏部四司之间来回跑。
　　好在他有准备，揣了几颗花生芝麻糖，在跑路的过程中含着，倒也不至于头昏眼花。
　　直到午时过后，纪千才拎着官帽有气无力地回到自己办公的房间，黑漆的桌面上放了食盒，连府的小厮向他躬身行礼，抬眼，面上毫无表情：“纪大人，请用膳。”
　　纪千点一点头，好声好气道：“多谢你，辛苦了。”
　　连诚一向很注重吃饭这件事，爱喊他早起，这样能赶在早朝前吃早饭；也会嘱咐府上小厮给他送中午和晚上的饭食。
　　“把你饿死了，我不好跟师父和谦儿交代嘛。”有回他把连诚顶在床上，问连诚原因；连诚笑嘻嘻地回答着，露出尖尖的虎牙。
　　“而且你也想活着见到谦儿，不是吗？”
　　连诚却是勾住他的腿弯，使了点儿巧劲，便是天翻地覆，他瞬间落了下风；连诚在烛影摇曳中眯眼笑，声音沙哑而温柔，“这回该我啦。”
　　纪千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和连诚发展到这地步的，反正他们平分上下，谁也不吃亏。
　　连诚爱用尖牙去咬纪千脖子，每次都得破点儿皮、留点儿血，连诚像猫一样伸出舌苔去舔他的伤口，仿佛舔一舔，伤口能愈合似的。
　　“师兄，我很好奇，你喂我吃了药，那我的血里就没有毒么？”纪千望着头顶素色的帐子，在烛火中像夜里落的雪，帐子上有琐碎精细的花纹，连诚说那是梨花的瓣子。
　　“毕竟是我喂你吃的药，我心里自然有数。”连诚说，他瘦得可怕，身上肋骨清晰可数。
　　纪千有时忍不住想，连诚会不会死在他前头，连诚瘦，身上有病脑子也有病，要真碎在自己眼前了，自己的解药就没着落了。
　　每每想到这儿，纪千扯着连诚滑到自己胸口的头发，说：“我觉得师兄你还是在下面好，我不想你把自己折腾没了；你解药还没给我。”
　　“放心，师兄不会死在你前边的。”连诚把遮了小半张脸的头发撩到耳后，笑容幅度很大，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许是太骇人了些，纪千在炎夏的午后打了个冷颤，他把碗碟从食盒里端出来，是新鲜的莲子羹和炸藕合，外加一碟掉渣的荷花酥。
　　最近连府来了位苏郡的厨子，有荷花酥自然不稀奇。
　　连诚爱吃，也会吃，莫说一年四季，便是一日三餐都换着花样。
　　纪千纯属在连府寄宿，近水楼台地沾光。

　　收拾了一大堆烂摊子，也看了一天大小上司们的吹胡子瞪眼，纪千总算能舒一口长气，打道回府了。
　　身为一位入京任职才一年的基层小官，纪千没能力置办车马，更没能力置办宅院；任职期间只能乖乖听师父的话，住师兄连诚府上。
　　“跟着你师兄好好学，你会获益匪浅。”师父拍着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连诚当时笑得牙不见眼，要多人畜无害有多人畜无害。
　　“你别想着告诉师父哦。”连诚捏着刻章的小刀，细细地划破纪千后背的皮肤，连诚说他在雕花，说师弟啊，你皮肉生得真好。
　　“到时候，你看师父会相信谁呢？”
　　后背的伤已然愈合，连诚给的药效果不错，但还是会留伤疤。
　　那一次，究竟为什么惹到连诚了呢？
　　纪千下意识去够背后的疤，夏夜里的月光是凉的，胖胖的圆月比昨晚消瘦了些。
　　他想起那是春天的时候，连诚请师父去郊外连府的别苑，赏梨花；师父招招手，把他也带上了。
　　别苑的梨园面积不小，师父和连诚坐石桌前下棋赏花，他在一旁也看不懂路数，只得起身向师父请求说，想去园子里其他地方逛逛。
　　师父点一点头，笑得和蔼；连诚拈着黑色的棋子，也轻笑着：“小心点儿啊，师弟。”
　　他见那日光斜照，映得梨花瓣子透明发亮，一时被迷住眼，踮脚抬手折了一枝下来；小心翼翼捧着，拿到师父面前给他看。
　　却不想折了这枝花便闯了祸，到兴尽回府时，连诚挥手让小厮将他绑在厅堂，拿来刻刀时脸上没一点表情。
　　“我给你打过招呼，那园子里的东西一点都不能动，怎么就不听师兄的话呢？”
　　连诚说在他背后刻了一枝梨花，可惜他看不到。
　　“师兄刻的章子在京城里，是千金难求，师弟见不着，真是可惜了。”
　　说这话时，连诚的语气终于有了些调笑的意味，如同平日里调侃他做事笨手笨脚般。
　　纪千疼晕过去一两回，又疼得醒过来；但他一声没吭，像个哑巴。
　　连诚的笑意算是收敛了下去，他捏着纪千的下巴，蹙着眉作出心疼的表情，“长记性没有？”
　　纪千咬着牙，要将牙咬碎血咬出，颤抖着连呼吸都不稳。
　　他控制不住眼泪，眼泪砸在他身下的长板凳上，晕出深色的花。
　　“哎哟，我的乖乖。”连诚半蹲下身，双臂绕过他脖子，宽大的衣袖打在他背脊，“知错就好，别哭啦。”
　　那语气，像是在哄不懂事的爱哭的三岁孩子。

　　连诚，是一个可怕的人。
　　纪千有些怕，怕自己活不到季谦回来的时候。

　　月光长长，为他铺好前路，他只得叹气，快步走向那悬着素色软纱灯笼的府邸。
　　牌匾在阴影之中，是“连府”二字。
　　在等待府上丫鬟开门时，纪千瞥见那软纱之上的墨字：
　　“梨花满地月落霜，烛火一盏影透窗。”
　　两只灯笼上都是这两句，也没个续。
　　想来应是连诚自己写的，他爱写些关于梨花关于月的诗，发酒疯时扔得满院子都是；字字句句凄清哀婉，不像他本人的性子。
　　反正纪千是不会相信，权倾朝野的尚书令大人，会有一颗怨妇的心。

　　丫鬟给纪千开了门，还是面无表情，规规矩矩地行礼：“纪先生。”
　　连府的下人很有意思，其一便是面无表情；其二便是在连府唤他“纪先生”，出了门便唤他“纪大人”。
　　怎样都得体就是，纪千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人家帮了他忙，他也还是每次还了微笑的礼。
　　连诚在空旷的院子里独酌，有俩小厮远远地站着。
　　见他进门，连诚抬抬手，“师弟，我得了一壶好酒，过来尝尝。”
　　连诚向来不会询问他意见，只是说这东西我觉得好，你也得来试试。
　　好在纪千不是挑剔的人，而且还能喝一点酒。
　　喝了酒的连诚比平时更像一只猫，眼睛在月光下亮亮的，一面抓着酒碗，一面摇头晃脑，不知道因为什么高兴。
　　纪千便就着桌子上剩下的那只酒碗，捞起不大的酒壶倒了半碗，一口喝了个干净。
　　“诶，你都倒完了？”连诚抢过酒壶，揭了盖子往碗里倒了半天，没一点儿被倒出来；他泄了气，扔下酒壶便一头栽在石桌上。
　　“你这壶酒，本来就不多。”纪千起身，绕到石桌另一边，直接搂了连诚的腰，将他打横抱在怀里，又远远冲两个小厮喊：“麻烦把桌子收拾一下！”
　　却也不看小厮快步上前行礼，纪千抱着没几两肉醉死过去的连诚，进了卧房。
　　今天晚上总算不用折腾了。
　　纪千招来丫鬟帮连诚洗漱，自己拿衣袖擦擦汗，打算洗个澡后就睡。
　　稍微还想了想，为何连诚今天高兴得不正常，醉酒后都没发疯。
　　但也很难想明白，于是纪千觉得还是洗澡要紧。
　　明早一定卯时之前起，再怎么说他得吃一顿陶然居的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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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边放一部分稿子吧，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