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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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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顺帝楚信,三十之际登临帝位,年富力强,英明神武,晟朝臣民无一不钦服敬仰。
早朝晏罢,昃食宵衣。已不足以来形容这位君王的勤勉。
他像是不知惫惰的更漏和日晷,不管何时何地,都在理政,抑或是在理政的路上。
仅三年,他所统治的沛国政清人和,民康物阜。成为茂原之上第一强国。
就在满国子民都以为会迎来一段安稳时日之际,崇顺帝崩了。
崩在空置三年的坤宁宫内。
宫人们哭哭啼啼地为早逝的帝王举行葬礼。
原因无他,沛国帝王崩逝,按礼当殉宫妃、侍从数百。
但自谢皇后殁后,后宫再无妃嫔。
而陪葬的,也只有他们了。
却不料,处决当天,殡礼官宣读崇顺帝遗旨:
效吾妻愿,晟朝永废殉礼。
宫人的哭声这次是真的成了放声恸哭,死后余生惊悸是真,感念先皇先后慈悲也是真。
朝官新帝,宫人锦卫,共同将崇顺帝楚信葬入皇陵谢皇后之侧。
生未同衾,死愿同穴。
——预感自己命不久矣的楚信如是对幼弟楚纪嘱咐道。
不曾想,没过几个月,这预感便成了真。
楚信又一次连续几日不眠不休,夜晚批折子,日头起来了就上朝,到后晌午散朝,再一个官一个将地点进理事阁叮嘱细节,询问实情。
到月牙爬上树梢,大臣们该回的都回了,宫人们该歇的歇了,他这个忙忙碌碌的一国之君,就失去了他的职能。
他没有公事可做。
闲下来,他也没有任何私事。
他没有父母,没有妻子,没有儿女。
孤零零的一个。
有时候他不禁会想,他是真的还活着吗?
他也许只是一根箭,一柄刀,只要重复不断地做该做的事情就好了。
人为什么要有空闲呢?
他不需要。
可这日的公务已经处理完了,日后半个月的公务也不剩什么紧要的,他想抓个人来陪他聊天,都没有。
人人都有家眷,父母子女。
他没有。
他只有一牙雪色的翡翠,冷冰冰的,是被退弃之物。
佰仟又来提醒他该歇下了,也确实无事可做了。
于是他就让宫人提着灯笼,引路带他往坤宁宫里走。
躺到她的寝宫里,他才能稍稍有那么一丝松软的疲乏。
他又梦见她。
她躺在他怀里,虚弱地求他放过她。
血黏在她脸上,她衣服上,无论他怎么擦都擦不净,像是她身上不断流逝的生命。他不记得自己会哭,但泪打在她面容上,就能将那凝涸的血融化了。
他其他事都无能为力,于是哭泣不知不觉便声嘶力竭。
她的妆花了,于是她从他的怀里挣动一下,看着妆奁上艳红的口脂说,“陛下,臣妾想补妆。”
他将她死死拦住。她看着他,眼泪流出来,染红了眼眶,说,“陛下不爱明翡。”
“放了明翡吧。”
楚信在梦里疼得心脏绞痛。
世人皆称崇顺帝楚信事事明德,勤勉无两,简直可称千古名君。
可他在夜里入睡总是哭得吓人。绝望的,嘶吼的,如同被逼入了绝路的野兽,咆哮着,悲嚎着。
他让一个人回来,让那个人别走。
可结局却从未如他所愿。
守夜的宫人们已经习以为常。
陛下嘱咐过,这时候不必惊慌,这是他累着了,只待过了这几个时辰,他醒了,便又一切都无事了。
于是宫人们仍在等陛下的噩魇过去。
寅时过半,殿内的叫喊果然歇了。
卯时一刻,宫人们准时来服侍陛下洗漱。
只是这一次,陛下再也能没醒过来。
他随先后去了。
*
明翡在清悠悠的丝竹管弦声中醒过来。
四周风雅旖旎,香风缭绕。自房梁上垂下无数浅红轻缈的纱带,带子上银星细闪。
“明翡?你怎的还在这处?前头要到我们登台奏演了!”
一道清脆的声音唤着她的名字。
明翡循声回望,只见一个小圆脸,飞仙头,身着浅蓝色齐胸襦裙的小丫头正望着她。
她手里撑着一把伞,伞周圈沿有极浅的粉色纱面落下来,撑起就如飘飘如仙子。
她的面相极为眼熟。
……莹?明翡一时半会,愣是想不起她全名。
而她自己,正坐在一把扶手被磨得光滑的松木椅里,边上桌上放着一把古琴。
“走啦!”小蓝裙子将古琴塞进她怀里,不由分说,拉着她穿过长长廊台,登了前台。
“今晚,将由我们翡姐儿,给大家带来一曲《江南别》!”
“各位看官,好赏好赏!”
“咻咻——”
口哨声,鼓掌声,起哄声落了满堂。
明翡若是还不知道这是哪里,那她前十三年就白活了。
知音楼。
她在遇到楚信之前,待了十三年的地方。
这是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艺伎馆,开在城内东市最热闹的位置,每逢入夜,管弦靡靡,叫人闻之舒心,听之怡神。
她是由楼主张绮音亲自收养大的小孩,两人亲如母女,这里几乎可称作是她的家。
明翡被身后的连莹一推,带着些许踉跄入了台,底下观众早已摆好果盘、瓜子静候佳音。二楼的阁楼几处雅间亦满座,里面的人正翘首以盼。
报幕的小倌下去,整场的观众都期待着她的演奏。
她被方才连莹举着的帷伞笼着,伞自她头上撑开,长长的云雾似的帷纱将她的面容遮住。
柔情绰态,隐隐约约。
最是迷人。
连莹看她状态不对,自身后悄悄问她:“明翡?你怎么了?快走啊,到中间去。”
明翡已经却台多年,再这样猛地一登台,不适应,加之不敢置信竟真的重回多年以前。
她的动作都是机械的。
她落座,端琴,拂音,这具少时的身体对这太熟悉了,她那时候是那样喜欢舞台。
一切旋律都如本能般自她的指尖流出,行云流水。
一曲抚毕,她的神思才从恍惚中安宁下来。
这不是梦,一切都真实细致,每个观众的脸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观众的赏银从台下、楼上纷纷落下来,有银票、有锭子,还有小孩给扔的纸裹糖葫芦。
“好听!”
“如听仙乐耳暂明!”
“再来一曲!”
……
连莹提点着她给观众姥爷们颔首,福礼。
二人从台上下来,张姨给她俩搂着夸了一顿,让她们去后堂吃虾肉饺子
明翡被张绮音柔软温热地搂住,通身浸在她那兰草香芷的香味里。
一瞬间红了眼眶。
“怎么了这是?”
张绮音最见不得这张小脸哭哭啼啼。
明翡是她收养来的,她当亲生女儿养着一般。
小翡生得极好看。柔柔一张巴掌脸,皮肤含珠似露般水嫩剔透,眼睛像是琥珀般浅浅的棕,有种稚鹿般的清灵。
惹人怜,同时却不失纯美。
此时她这双潋滟桃花眼委屈得红红的,可心疼死张绮音了。
“怎的不开心了?”张绮音抚着她的软发。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身上味道好好闻啊,张姨。”
“好香。”明翡将头埋在张姨的胸口,紧紧贴着。
她现下还是个半大孩子,个头低,够不到她张姨的颈边,只能这样树懒般抱着她。
她已经七年没见过张姨了。
“哎呦,可吓我一跳。等会让连莹给你泡澡的时候放点我这香油。”
“别哭了,哭多了眼睛该不好看了。”
张姨将她的脑门推开,点点她鼻尖,似嗔似怒。
明翡高兴,点头,然后张姨又得忙活下一场看演了,她轻快地着跟连莹回了后堂。
连莹不光给她夹虾仁饺子,还往她盘子里放大闸蟹,后堂三桌子,热热闹闹,都在庆祝——明日是除岁了,这是今年最后一场演出。
明翡听连莹说这话,本来剥蟹钳的手立即顿住,“明天除岁?连莹,今年是承怀几年?”
“承怀八年啊。明翡你怎么连年月都不记得了?傻了?”
明翡剥蟹的手从桌子上滑落下去,整个人都凝滞住。
今晚,是她在知音楼的最后一夜。
明天,成王楚信会来买她。